序列大明 第349节
“而且张峰岳这么做,对那些门阀而言也不只有坏处。甚至可以说除了那党魁的位置,百利而无一害。”
老人诧异问道:“为什么?”
杨白泽眯着眼,用一种惊叹的语气道:“罪民区融入帝国本土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庞大到令人咋舌的新增人口。这些罪民经过新政教化之后,和普通帝国百姓之间根本没有太大区别,其他序列要想把人拦在自己的基本盘外,难度不亚于登天。可如果不阻拦,以儒序的渗透和培养能力,要不了多久,他们幸幸苦苦经营那么多年的基因,就会被彻底污染。”
“而儒序则能从中培育出数之不尽的儒序人才,到时候天下英才尽入新东林党彀中,张峰岳只需振臂一呼,就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杨白泽吐出一口浊气,缓缓道:“到了那一天,张峰岳就是新的儒序圣人,从此成为儒序的基因源头,名与青史同存,寿与国祚平齐。这些都是老师的原话。”
许准脸色铁青,“可如果他失败了”
“如果失败了,帝国将山河陆沉,烽烟四起,数不胜数的罪民们将潜伏在我们中间,模仿我们,学习我们,用明人几十代人开发出的序列力量来杀戮我们。那样的场景,甚至可能比我曾经在黄粱梦境中见过的‘五胡乱华’还要让人绝望。”
杨白泽苦笑道:“可那又怎样?对于他张峰岳来说,这些都是身后事了,哪管洪水滔天?”
“既然这样,那我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许准自嘲一笑:“助纣为虐,然后被人一脚踢开?与其这样,我不如现在就返回帝国本土,眼不见心不烦。”
杨白泽两眼放空,恍惚的神色中似乎又看到了那位习惯穿布衣,而不是官服的老人。
苍老却豪迈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杨白泽下意识重复对方的话语。
“明知事不可为,却还要螳臂当车,嘴里喊着读书人的风骨,然后被人干净利落碾成一滩烂泥,那充其量也就是个愚不可耐的傻子。张峰岳既然把我们都绑上了赌桌,那就放开手脚往自己怀里揽筹码,等到了决定胜负的那一局,他坐庄吃闲,我们孤注杀庄!”
这番熟悉的话语,刚一入耳,许准便知道出自何人之口。
可还没等他细细品味,就见眼前的少年郎挺身拔背,朗声道:“所以这一次我不会躲,也不会让。新东林党如果赢了,我余生与他们为敌。如果他们输了,我教化的罪民,我亲手来杀!”
蓦然,这位因为火爆脾气而一直不受人待见,到老也没有尝过手中重权滋味的宦海老吏晒心神摇曳,脸上的颓然陡然消散,一抹豪气涌上面门。
“裴公是豪杰,小白泽你也有了他老人家年轻时候的几分风采。以往我总拿性情如火来为自己的莽撞开脱,现在看来,我这把年岁算是活到狗肚子里了。”
许准手腕一抖,将一根巴掌长的金属管子递给了杨白泽。
“这是伱让裴公帮忙寻找的东西。”
杨白泽眉头一挑,“许老你早就拿到手了?”
“没错。”
许准坦然承认,“这东西不便宜,就算是裴公,都花了不小的力气才搞到手。所以我打算在他濒临死地的时候,再让你去雪中送炭。起码好过现在风波未起之前,去锦上添花。但看来,是我鼠目寸光了。”
杨白泽捏着掌心中的注入器,心中对许准的做法确有不满,但如果开口训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毕竟归根结底,对方也是在为自己考虑。
“这次是我做错了,你该骂就骂。当年我跟着裴公的时候,哪一次摆弄这些小心思,不是被他老人家骂的狗血淋头?”
杨白泽抿了抿嘴,踌躇片刻,却也始终没有把心中的不满说出口。
“慈不掌兵,善不为官,你是一头白泽,但你的老师却是一头瘦虎,所以你不光得学他在追踪猎物之前的忍耐,更要学他扑杀之时凶狠!”
噗呲!
在杨白泽骇然的目光中,许准切下自己的一根小指。
他抓起杨白泽冰冷的手掌,将染血的断指放在他白皙的掌心之中。
“这是我以长辈身份,给你传授的最后一点经验。从今往后,许准只是犬山城宣慰司一名老吏。”
老人撩起前襟,单膝跪地。
“卑职许准自作主张,违背上命,请大人责罚!”
杨白泽凝视着掌心之中刺目的猩红,片刻后缓缓合拢手掌,吐气开声。
“这次念在你动机不坏,罚俸半年,以儆效尤。如果再有下次,革除职务,逐出倭区!”
“谢大人!”
在杨白泽淡漠凌厉的眼神中,老人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发丝花白的头颅低垂,满是深重沟壑的脸上,却是无比畅快的笑容。
第426章 乾坤有私
犬山城百户所院子内的那棵枯树下,李钧横在一张躺椅中,和煦的光线自虬结勾连的枯枝间透下来,覆在他仍旧呈现着病态暗黄的脸上。
“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清朗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李钧眯开眼睛,一身朴素青衫的杨白泽就站在躺椅之前。
李钧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的右臂,一条淡淡的红线从手背拳骨中间一直蔓延到肩膀位置。
那是罗城的飞剑穿星留下的痕迹。
经过了以画皮为主的百户所农序医官们的全力救治,再加上李钧自身体魄强悍的恢复能力,不久前还狰狞骇人的伤口现在只剩下了些许浅淡的痕迹。
“你是说这个?”
李钧抬了抬手,笑道:“别人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大户人家出身,要是没点底气怎么敢单枪匹马挑我犬山城百户所?”
“这倒也是。不过罗城这头强龙,到底还是没能斗得过地头蛇”
杨白泽点了点头,顿了片刻后接着说道:“人真的死了?我听说道序的人,特别是四山一宫的中高位从序者,手里可有不少能够替死的手段。”
“进犬山城的那个罗城死了。”
李钧语气笃定,抬手点了点太阳穴位置:“包括他的身体,还有脑子。”
“狡兔三窟,他在阁皂山里可能还留有其他的意识备份。”
杨白泽似乎知道一些内幕消息,此刻沉声道:“但会不会继续用罗城这个名字,就不知道了。”
“他如果敢继续用这个名字,那也不过是再斗上一场罢了。一步慢步步慢,等他再有胆量站到我面前,再杀他一次也不会太麻烦。”
李钧懒洋洋的摆了摆手,“你今天过来,就是为了提醒我这件事?”
“当然不是。”
杨白泽谢绝了画皮为他搬来的椅子,撩起衣摆,背靠着树干,席地而坐。
“我去看了当时你和罗城动手的地方,感触不少。”
“哦?说来听听。”李钧来了兴趣。
少年郎双手搭在弯曲的腿上,脸上满是感慨。
“当我看到那片被毁坏的街区的时候,最开始是感到震惊,然后是恐惧,最后只剩下纯粹的麻木。”
李钧仰面看向头顶的枝枝丫丫,一只手盖在脸上:“伱震惊什么?”
“我震惊原来当序列晋升到一定品级,个体也能有这么恐怖的破坏力。”
杨白泽轻声道:“以前我曾经听家里的长辈说过一句话,武以力犯禁、儒以文乱法、佛以慈悲乱心、道以长生惑民、兵者祸乱纲常、阴阳颠倒真假,序列之下都是蝼蚁。”
李钧笑道:“你这句话我也听过,而且那个人还指着我的鼻子,说帝国沦落为今日的畸形,归根结底,病灶就是我们这些人。”
“以前我对这句话毫无感触,甚至觉得一个人就算再强,那也不过是匹夫之勇,怎么能与帝国的权力机器相抗衡?”
“这时候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权力的基础是制度,而制度的基础是人。当个体的力量强大到连制度都无法束缚的时候,制度就只有崩碎的下场,国将不国只是必然的结局。”
李钧对杨白泽的话不置可否,只是语气平淡道:“总会有更强大的人建立新的秩序。”
“如果有那天,那建立这个秩序的人,还能被称为‘人’吗?或许用‘神’这个字眼,才更加准确吧。”
“就算出现‘神’那也是正常。你别忘了,天子天子,咱们大明的皇帝可从没有把自己当成过人。”
“可生活在帝国万里江山之中的亿万庶民,他们只是最普通的人。”
杨白泽语气严肃道:“他们只不过是因为基因不够强大,就被一条深不见底的天堑斩断了未来,被套上了永世挣脱不开的枷锁,这不是他们的罪过,是上天不公,是乾坤有私!”
李钧心头蓦然咯噔一声,眉头不禁微蹙。
“杨白泽,以你今时今日的身份,有这样的想法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所以我才会恐惧,怕自己有一天也会沦为鸿鹄,举起‘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旗帜,去造这群‘神祇’的反。”
杨白泽肩背抵着粗糙的树干,苦笑道:“我还害怕自己好不容易捡回来的一条命,有天会被人轻而易举的拿走,自己却又毫无反抗之力。”
李钧翻身从躺椅上坐了起来,双眼正视杨白泽:“鸿鹄造反,可不是为了普通人,而是想把他们自己送上神台!”
“可鸿鹄提出的这个思想,确实是普通人唯一的寄托,也是他们唯一能看到的希望。所以这些年来,无论三教九流怎么针对鸿鹄,都无法彻底铲除他们,反而发展的越加壮大。这些其实都从某方面证明了,或许鸿鹄才是真的民心所向。”
咔嚓。
李钧屁股下的躺椅突然有裂纹弥漫,靠在树下的杨白泽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身旁的异动,两眼放空,依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自说自话。
“不过现在的这些鸿鹄不过是包藏祸心的跳梁小丑,我并不想跟他们为伍。但我身处儒序,我却又感觉到窒息。”
杨白泽的语调渐渐变得低沉,“所以,最后我只剩一片麻木。”
李钧嘴唇往复翕张,却半晌没能再吐出一个字。
这倒不是他无力反驳‘思想滑坡’的杨白泽,而是他心头突然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
眼前的这个少年,与其说是在感慨序列对于帝国制度的冲击,倒不如说是在把自己的弱点和把柄暴露给李钧。
杨白泽不可能不知道锦衣卫户所内到处都是监听设备,李钧只要将他说的这些话流传出去,这位如今在整个倭区炙手可热的少年俊才,立马就会遭到以新东林党为首的儒序的排斥,甚至是清算。
但杨白泽依旧这么做了,毫无疑问,他这是在授人以柄,向李钧表达他的忠诚。
一个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竟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杨白泽的成熟远超同龄人。
可李钧并不喜欢这种感觉,骨鲠在喉,一股郁气憋在心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第427章 洞见五神
李钧神色冷淡道:“所以你也别说了。”
“钧哥。”
杨白泽失焦的视线重新凝聚,他转过头,一脸歉意道:“上次的松山袭城,还有这次的阁皂山道序袭击,我都没能帮上什么忙。反而是你一直在不遗余力的支持我推行新政,这让我心中有愧。”
“伱们拿笔,我们拿刀,有多大的屁股就穿多大的裤衩,让你们拿笔的去杀人,做你们不擅长的事情,那就是让你们去找死。同样,如果让我们去推行新政,那倒不如果直接杀光这些罪民,可能还要更简单一点。”
此时李钧已经了然杨白泽为什么会说那些话,正色道:“而且无论是松山还是罗城,他们本就是冲着犬山城户所来的,你也不用心怀愧疚。”
“不是这个道理。”
杨白泽执拗的摇了摇头,“当初钧哥你送我到宣慰司衙门上任的那份情,我一直记得。现在大家是同舟共济,如果我一直只能拖后腿,那算什么风雨同舟?所以这个东西,钧哥你得拿着。”
在李钧错愕的目光中,少年一扫脸上的阴郁,伸手从袖中抽出一根长条状的武学注入器递了过来。
虽然隔着金属保护层,但李钧体内的基因已经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鬣狗,迫不及待的发出渴望的嚎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