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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山 第81节

孙思邈的形像总是那么慈祥和蔼,温言反问了一句:“你父亲杀了你吗?左游仙救了你吗?”

梅振衣心念动了动:“都没有,我安然无恙,左游仙并未出手。……但是那一箭,我宁愿是别人射来,这护身之法,我宁愿是他人所授。”

孙思邈:“这是你所选择不了的,你选择不了从何而来,你只能选择所做的事,选择自己向何而去。……你是他的儿子,而他射出了那一箭,但你再想一想,他麾下几十万健儿,谁人不是父母之子?……以真人之眼,外物无分别,以超然出神之眼,己身与万物亦无分别,若心境至此,你就不会有今日感叹。”

梅振衣:“师父,我离大成真人境界相去甚远,更别提出神入化了。”

孙思邈:“不远不远,距大成真人已相去不远,而那出神入化并非仅指神通大法,你将来也会明白的。……腾儿啊,你今日陷身军中,我今日即将辞去,你我师徒只能在灵台中相见了,希望你善自珍重,善渡眼前之劫。”

灵台中的孙思邈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梅振衣陷身两军阵前的这一天,也是远在关中的孙思邈辞世的日子。梅振衣穿越前就知道孙思邈的生平,也清楚他老人家离世就在这一段时间,但听孙思邈“亲口”说出,而且就在此时,也不禁像个孩子般的哭声道:“师父,我本想去见你的,尽管有人劝我不要离开芜州,但我也打算这个月赶到关中,不想却身陷在这里。”

孙思邈微笑道:“腾儿莫哭,你此时若哭,哭的不是师父我,而是你自己,遇事坦然心境莫乱,你我还可在灵台中相见。”

孙思邈叫他别哭,可梅振衣再也忍不住,放声嚎啕大哭,他这一哭定境就散了,眼前不见孙思邈,仍然是天翻地覆的战场。他在定境中放声大哭,出定之后,发现坐在地上的自己也同样在大哭,这是以前定坐时从未有过的情况。

刚才全身脱力的感觉已经消失了,这一哭也是中气十足,天上相斗的四个人都微微吃了一惊,随即也松了一口气。能哭的这么嗷嗷响,看来梅振衣没什么事。

这时唐军的刀锋阵已经推过了通谷河,嗖嗖的弩箭不断射入突厥的骑兵队伍中,马嘶声和拥挤的撞击声还有惊恐的哀嚎声响成一片,正面的战场空间被压缩的越来越小,左右刀锋阵很快就要合围,距离一群修行人打斗之处已经不远。

第一个离开战场的人,是修为最高的左游仙。

左游仙在空中以一敌三仍游刃有余,战场上的情形他看的最清楚,当唐军的重骑成功插入突厥军阵的两翼,对岸高坡上亮起刀锋阵的时候,左游仙就已经清楚这一战的结局。虽然胜负还没有最终见分晓,但是突厥人败局已定。

梅孝朗是有备而来,不仅号令严明,兵马操演娴熟,临阵士气旺盛,就连决战的时机、战场的地形、战阵的布置、配合的战术都选择的十分有利。突厥十万骑兵被压缩在一个扇面形不断收缩的区域中,人马挤撞在一起展开不了冲锋失去了最大的优势,兵力上又是半数于敌手,大局已定无力回天了。

左游仙也是经历过千军万马征杀的人,估计这场大战要想见分晓至少要到天黑前,就算放十万头猪在野地里,挨个去宰也要费一番手脚,何况是十万骑兵呢?

左游仙长啸一声,手中子午盘一挥、混元幡抖开,空气中白光刺眼紧接着陡然一黑,似乎把所有的光线能量瞬间爆发殆尽,随着暗幕升起,昆吾剑向外射出无数道凌厉的剑芒,就像一大群彩蝶从一朵黑云中盘旋飞出,将知焰等三人逼退了数丈远。

趁这个机会,他收起三头六臂身形化作一道紫气冲天而去,地上的梅振衣也不见了。一道红霞与两道青光也追着左游仙飞上天际,在高空一折向东南方向去了。知焰等人见左游仙逃跑本不欲穷追,转眼却发现他把梅振衣也带走了,也立刻御器飞天朝着左游仙的去向紧追不舍。

一见左游仙等人离开,前方主持剑阵的积海护法呼喝一声,众弟子十二柄飞剑同时插在了地上,地底传来一阵轰鸣炸裂开一道大缝,土石被掀起几丈高像出膛的炮弹般飞向萨满巫师的阵式。与此同时鸣琴在空中一声清啸,妙法门众女子彩绸齐展,空中传来一阵密集的如雨点般的伤人琴音。

这些修行高人一直只守不攻,一旦还手就是如此凌厉,骨笃禄身形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险些没摔下来,三十多名萨满巫师齐声高喝尽力挡住了这一击。等烟尘散去琴音寂静,东华门与妙法门众弟子已经脱离战场飞速后撤。

修行高人撤走的路线恰恰是在唐军左右两面刀锋阵中间,他们一退,左右刀锋阵已经合围连成一体,如雪片般的刀光推了过来。空中如雨的弩箭立刻射落,唐军后排的弩兵正好在此时发动了又一轮齐射,按旗语的号令都集中在突厥战阵的最前锋,也就是萨满巫师们列阵的地方。

不仅有强弩射出的箭,其中还有不少箭划过弯曲的弧形就追着骨笃禄的身形,显然不是一般的弓箭手射出的。骨笃禄大吼一声向后飞退,手中骨杖连挥,一道道激风盘旋扫落了无数飞矢,但屁股上还是被插了两箭,带伤向后飞天逃走。

修行高人有一身神通法力,杀一个普通人往往像捏死一只蚂蚁那么轻松,但不要忘了,蚂蚁多了也可以啃死大象。如果是遇到热带丛林中凶残的军蚁,所过之处连身披鳞甲的巨蟒顷刻间都只剩下一副骨架,萨满巫师陷身这千刀万箭军阵前也是一样。

与这群巫师碰上,刀阵前锋损失了上百名战士,后排军士持刀立刻补上,刀阵的队形与推进速度丝毫不乱。

假如在开阔地带遭遇作战,几百名持刀战士还不够几十名巫师塞牙缝的,但在无数箭弩配合下、整齐的大军杀阵面前,巫师施法瞬间击倒三、五个人的同时,十几把刀与上百只箭也到了。刀锋阵推过之后,这群萨满巫师只有几个人来得及转身逃入乱军,其它大部分人不是被大卸八块就是被射成了刺猬。

车簿并不在战场中,他留在热海大营没有亲临前线,又不十分放心让元珍独自指挥大军,派骨笃禄为监军,骨笃禄手下一群萨满巫师本是督战队。现在监军第一个逃走了,元珍见势不妙也无心恋战,他不想把自己部落的精锐全部葬送在这里。

如果这些精壮男儿全部葬身战场,那么留在草原大漠突厥部落中的那些老弱妇孺,也很难在恶劣的条件下独自生存下去。元珍下令,集合本部精锐调转马头,趁着唐军还没有完全合围,全力向外突围。

主帅向后,突厥全军大乱,纷纷调转马头向后冲杀,只想杀出一条血路逃出这个修罗战场。突厥骑兵混乱中分别整顿成战列,各自向后逃窜。这时刀锋阵分开,一直没有加入战斗的大唐轻骑军如一股洪流冲杀而至,扑向突厥骑兵的背后,混战从这时开始,已经变成了一场屠杀。

十万突厥骑军,过半数被歼,元珍带着万余部下突围,却没有回热海大营,而是向东北方大漠深处去了,余下的仅有不到两万人逃了出来。假如不是另一支突厥部队从黑沙城方向赶来接应,估计没几个人能逃掉。

车簿本打算从黑沙城调咽面的军队侧翼接应,想一举击溃梅孝朗大军,不料梅孝朗突然挥兵疾进,大战提前。等咽面率三万人马赶到的时候,元珍大军已经溃败。一番遭遇战又在第二天早晨打响,咽面无法抵挡唐军,此时回黑沙城的道路又被截断,只有集合残军退守热海大营。

但梅孝朗并没有立刻挥军再战,通谷河一战,第二天又遭遇咽面骑军一战,虽然杀敌无数但唐军本身的伤亡也不小,人马皆已疲劳需要休整,同时调集后备军进行补充。于是分兵驻营,对车簿的热海军营形成了包围态势,只防突厥人逃走。

第三次战役在交战后的第七天打响,王方翼首先率重骑冲溃了热海军营。那位愣将军冲锋在最前,左臂中了一箭,竟然拔出佩剑斩断箭杆,仍然单手持槊杀向敌阵,梅孝朗随后掩军杀入,热海一带的突厥部队全军覆没,其中有两万多人投降成了俘虏。

咽面死于乱军之中,而车簿竟是被梅孝朗亲手射死!当时车簿在一队亲卫的拼死保护下,想沿热海北岸突围,正被梅孝朗率领的中军赶上,梅孝朗在奔马上飞身跃起,腾空射出了一箭,这一箭之威不亚于当日阵前射子,将车簿连人带马都射穿钉在了地上。

几十万大军的战争,一方主帅竟然直接死在另一方主帅之手,是非常罕见的,也在军中被传为佳话。这一战还留下了另一段佳话,当大获全胜之后,梅孝朗坦然公开那天被绑在突厥阵前的,确实是他的儿子梅振衣,于是这个“阵前射子”的故事被人津津乐道,闻者无不对梅孝朗敬仰万分、称赞不已。

听见这些称赞,心中的苦涩、伤痛与无奈,梅孝朗只能独自去咀嚼了。

不论梅振衣是死是活,梅孝朗当然要追索下落,听说梅振衣被左游仙带走,几位飞天高人也尾随追去,众人都宽慰他,应该能将小公子救回。据说还有人听见梅家少爷在战场上嚎啕大哭中气十足,居然是安然无恙。很多人想不通那样威势无比的一箭,竟没将梅公子射死,难道有神灵保佑不成?

第072回、从来不闻仙人泣,只缘未到落泪时

梅家公子大难不死,是菩萨显灵了吗?对,一定是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自在菩萨显灵!听说观自在菩萨曾在芜州的山上显灵,那座山就是梅家的,梅家还有一座庙专门供奉观自在,结果菩萨显灵在万马军中救了梅少爷!

梅振衣人还没找回来,这一股“谣言”却已在西北军中传开了。梅毅等人隐约能猜到梅振衣为何未死,但也不好解释什么,于是传言越来越盛,最后远在神都洛阳的朝堂上都听说了。

……

梅孝朗率大军七天七夜连战三番,大获全胜亲手斩杀车簿,这些都是后来的事了。在交战的第一天,大难不死的梅振衣就被左游仙带离了战场。

梅振衣被人摄去在天上飞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先有钟离权,后有左游仙,但这一次他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御器飞天。修行人若有法器的妙用相助,一飞冲天可能会更加容易,但御器飞天所谓的“器”,指的并不是“法器”,而是以自身为器,就算借助御器之能,法器也是与身心一体的。

比如左游仙此时飞遁,并没有祭出任何法器。那么高人飞天时祭出法器是做什么用的呢,其一是修为有所不足时借助法器妙用的帮助,其二是用来防身护身的。

是不是任何人都可以被修行高人带着飞天呢?理论上来讲,只要有出神入化境界,都可以化身之力带着别人飞天,但是落地之后那人是死是活就说不定了。以前梅振衣被钟离权或左游仙都曾带到天上,现在才明白那算不得真正的御器飞天,只是用一股法力托着他在半空飘行而已。

这一次有三名飞天高手的追击,左游仙顾不得其它,只能施展真正的御器飞天术,被他带走的梅振衣可就惨了,感觉非常、非常、非常的难受。

眼前光影扭曲什么也看不清,耳边只能听见尖锐的鸣叫声,不知从何处传出,想说话张不开嘴,连呼吸都十分艰难。头晕、恶心、全身酸胀刺痛等等感觉还算轻的,更严重的是一种无形之力的不断压缩与撕扯,来自身体内外,几乎要把他揉碎。

怎么形容呢,假如有人从一架高空飞机上不带伞包跳下去,往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因为落地之前就不省人事了。梅振衣早有五气朝元的境界,拥有健康状态最完美的身体,修炼“省身之术”后已在易筋洗髓之中,他尚且有如此感觉,平常人就更别说了。

两军阵前中的那一箭,身体上的难受是来自法术被破那一瞬间的冲击而已,更主要的还是精神上的那种无助感。万马军中定坐修炼灵山心法,嚎啕大哭出定,哭声中气十足,他的神气法力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这也是从未有过的经历。

现在倒好,万分难受的感觉一直在持续,不知何时才能结束。当他实在忍受不了,觉得自己就要被撕碎的时候,不由自主的运转法力,手臂上的护腕一紧,有一种延伸而出的力量护住了全身。

这种力量与两军阵前施展的护身之法不一样,不是笼罩在周身三尺之外,就在他的身体中,不仅仅是体表,而是奇异的渗透入肌肉筋骨五脏六腑,弥漫全身无处不在。并不是刻意朝着哪个方向的力量,而就是对抗外加的各种撕扯与挤压,保护身体炉鼎维持在正常的状态不受伤害。

此护腕还有这种妙用,能在御器飞天时护身,这是梅振衣在特殊情况下误打误撞发现的。此护身之法一发动,好是好,但梅振衣发现自己也无法呼吸了,不由自主断绝了外息。修行人收敛神气可以闭息很长时间,或者将呼吸心跳保持在很绵长细微的状态下,而此时并不是呼吸绵长,而是根本无法外息。

梅振衣是被动的进入了这一状态,他不知道自己能闭息多久,就算比普通人时间长得多,也总有个极限。这时他并没有慌神,而是尽量收敛神气保持心境不乱,进入一种特殊的清醒的入静状态,他也算是很有经验了,只有这样他才能坚持更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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