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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芳华 第12节

秦亮虽已举行过成人礼,取了字、戴了冠,但他实岁还不到十九,没到二十及冠的年龄,只不过因为人们常常会把成人礼的时间提前。这个年纪的身体,正是血气方刚,就跟野马一样难以驾驭。若非他已经经历过很多事、好奇之心要少一些,不然可能更难忍耐。

这一整天他都浑浑噩噩,回到家进了门楼,见饶大山正在那里抗木柱,秦亮便不禁站了一会儿。饶大山向秦亮弯腰一拜,继续扛起一根很大的木柱,似乎在修缮柴房。跟着回来的王康则只顾摆弄着驽马的绳套。

饶大山长得相当粗壮,干着重活也是一副如履平地的轻松。秦亮心道:体力活动可能真能让人平静。

“铛……”西边隐约传来的钟声,秦亮这才收回目光,径直往上房走去。

没一会儿,董氏送茶进来,接着她走到床头拿起了针线和绸缎,犹自说道:“二郎不是说,冀州刺史的公子回洛阳来了,你下月要去赴宴。我这便赶着给你缝制新袍。”

秦亮没吭声,多年以来他已习惯女人的各种唠叨,爱听就听、不爱听最好不说话。不过今天他忍不住多看了董氏几眼。

见过了两个洛阳的美人、特别是那个王玄姬之后,董氏这个乡间庄园里出来的妇人,确实看起来挺普通,早已没有了在田间糙汉们中间的光环。

但她还是挺有女人味的,因为年轻,皮肤还好,身材也没走样正是女性该有的线条。女人该有的气息,她都有,不过没那么极致而已。

这时董氏抬头道:“请二郎站起来。”

秦亮依言把双脚伸到牛皮屐上,站在原地。董氏拿着根麻绳,上来就量他的肩膀。她俯身比划秦亮的腰围时,秦亮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她穿的麻布深衣比较宽大,秦亮自然去瞧她的衣领里面。

他甚至闻到了淘米水和头油的气味。那种气味不是香味,也谈不上好闻,但此时秦亮嗅到鼻子里,感觉相当上头。

等董氏量完,秦亮见她坐到了一张胡床上,似乎打算守在这里做针线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把袍服拿回去,缝好了再送来。”

董氏这才应声离开。

不多时,秦亮也走出上房。小院里的事一览无余,王康在马厩旁边,拿着木棍搅拌豆料草料。饶大山仍在修房,拿着一把大木槌在那里敲得“哐哐”作响十分起劲,简直是心无旁骛。

……

从汉朝到魏朝以来,气温可能逐年在下降。刚进入十月,洛阳便迎来了第一场雪。

洛阳城的正东门叫东阳门,皇宫正南面的那条大街叫驼铃街,在此之间,有个大市。秦亮去大市挑选赴宴要送的礼物时,忽然想起卢氏说过的那间锦缎铺面、应该就在这个大市。

时机不可能那么巧,秦亮临时起意来大市,不太可能遇到卢氏。不过因为路过一家大门宽阔的锦缎商铺时,他听到店家的吆喝声,才忽然想起了有那么一回事。

“蜀锦,蜀锦,上等蜀锦。”吆喝声颇有节奏,估计已经喊过千百遍了。

王康停下马车,秦亮掀开尾帘走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灰蒙蒙的天空正飘着小雪,飘到地面上很快就融到了泥水中。雪落无声,唯有周围闹哄哄的市井气息。

此地应该是洛阳城最热闹的地方,卖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品类繁多,胡羌的驼队商货、辽东土特产、蜀国吴国的商品,全都汇集在此。哪怕是在魏国与吴汉关系最恶劣的时候,彼此断绝使节,商队仍然不受禁止。

秦亮的手放在面前搓了两下,转头道:“你找个地方停靠马车,等着我。”

王康道:“喏。”

秦亮遂走到锦缎商铺门口的石阶上,这时忽然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王玄姬,正是之前秦亮于洛闾阁楼上见过的女子。虽只有一面之缘,但王玄姬的容貌绝美,给秦亮的印象很深,甚至前阵子晚上做梦时也梦到过,时间稍长方才淡忘。于是刚才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王玄姬穿着一件貂裘大衣,纯白的毛领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倒衬得白净细腻的脸颊因寒冷而微微泛红,她刚把帷帽戴上,却停止了放下纱巾的动作。她可能也认出了秦亮,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愣在原地。

顷刻后,她的眼睛里露出了些许怒色,带着身边的三个人立刻走了。一个女奴、两个男仆,赶紧跟随左右。

秦亮感觉有点莫名,他能认出王玄姬、却算不上结识,当然亦未曾说过话。若非问过朝云,他连王玄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惹到这个十几岁的女郎了?

不知怎么回事,秦亮没有多想,脚下却好像有主意一样、不自觉地慢慢跟了上去。

他们从南北街转向,进了一个巷子。王玄姬转角时,微微侧目,向后面瞟了一眼。往前便是连通两条街道的巷子,路上的人忽然变少了,秦亮不好跟太紧,远远地掉在后面。

待出了巷子,嘈杂声忽然变大,街上全是人。秦亮慢吞吞地走出来,一时间不见了王玄姬等人。

他揉了一下太阳穴,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正打算随便逛逛,就此罢了。不料没一会儿他抬头一望,又看到王玄姬等人在前面站着。几个人正在人群边,围观两个杂耍的人。于是秦亮也走到前面看杂耍,但那杂耍究竟在表演什么,他几乎不知道,注意力全在侧方余光所及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与王玄姬等人在踱步时,距离也渐渐靠近。秦亮终于转过头,看向王玄姬,大方地开口问道:“女郎是不是认识朝云?”

王玄姬马上回应道:“我认识她,君也认识她,可又有什么关系?”

“这……好像挺有道理。”秦亮尴尬地笑了一下。

没人引荐、忽然搭话确实有点尴尬,她还把话说得那么呛人,这天没法聊了。秦亮不再多说,两人之间只剩下夹杂着雪点的空气,冷得仿佛已经结冰。好在周围的人们吵吵闹闹,沉默亦被掩盖在其间。

不过很快秦亮就回过味来,她说的话是呛人,却不像是陌生人,反而仿若早就认识一般;感觉有点蹊跷,又有点奇妙。

秦亮相信自己是第一次与她说话,也确定自己的脑子很清醒。

王凌在淮南,孙礼也要去淮南。眼前这个姑娘便是王凌之女,他是挺想结交。(虽然秦亮的印象里,王凌的下场好像不太好,但至少眼下是位高权重的一方诸侯,秦亮此时并没有条件考虑太长远的事。)不过今日话不投机,他只得打算另寻恰当的时机,以免弄巧成拙。

秦亮遂迈开步子,正待想走。不料有一会儿没吭声的王玄姬却开口了:“君赠予朝云的吴国绸缎,她送了一匹给我。无功不受禄,改天我便送还与君。”

可以这么算的吗?秦亮心中腹诽。但他知道和女子讲道理并非上策,于是干脆地说道:“也罢,那好。”

王玄姬的神情愈发不悦,“我与君本无瓜葛,君最好尽早拿回。”她的目光也很冷漠,“君之府邸何处,我自会问朝云,明天一早就派人把绸缎带去。”

秦亮看着她那张艳丽的鹅蛋脸,不忍与她争论,他想好言说几句什么,却又觉得不太恰当。秦亮只能微微摇头苦笑,揖拜道:“后会有期。”

王玄姬把双手抬到面前,算是回了礼,脸却侧到一边,并不正眼看秦亮。于是两人不欢而散。

回去找王康的时候,秦亮把刚才的事寻思了一遍,渐渐觉得刚才的不愉快、或许并非坏事。他与王玄姬未曾有过来往,自然也没有得罪她,她的不满可能是来自于朝云。

男人之间的比较很简单,基本就是攀比硬实力,钱财权势诸如此类,只要有差距,胜负立判。但女子之间的事,有时候角度似乎很奇怪,哪怕在秦亮看来,朝云一个舞伎、与王玄姬根本没有什么好比的。

空中的小雪开始横飞,起风后更加寒冷,秦亮没有心思继续闲逛,一心只想回到马车上避风,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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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二十二章 豹纹贵妇

恰逢五日一候的休沐,秦亮本想迟点起床,却不料一大早便被敲门声吵醒。

打开房门,秦亮还有点睡眼惺忪。便听见饶大山说,外面来了好几个人,乘车而来,带着木箱,自称是王家的人。

秦亮立刻清醒了几分,想起昨天在大市上与王玄姬说过的话。他不禁瞪圆眼睛,暗忖:一大早,还真的就来送还东西了?

虽觉奇葩,人还要接待。秦亮的动作加快,转身走进里屋,十分迅速地穿戴好衣裳,然后对着那面东吴产的神兽方铭镜、整理一下发髻,随手系一块幅巾。

二人穿过院子,饶大山打开大门时,秦亮便看见好几个男女带着东西、正等在门口。

最引人瞩目的,是站在中间的一个三四十岁风韵犹存的漂亮贵妇。她的头上戴着高假发,穿着一件狐青裘,袖子上有豹纹装饰,身上挂着一些亮晶晶的饰品。

或因豹纹在秦亮心里的偏见,他对这个贵妇的第一印象,仿佛是看见了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优。不过他立刻就意识到,这个妇人既有钱、又有些地位,譬如那袖子上的豹纹是一种礼制规格,只不过如今的世道早已礼乐崩坏、没那么严格罢了。

“我姓白,征东将军、宜城亭侯府上的人。”贵妇道。

她的自称、强调府上官爵,以及没有先行礼的举动,让秦亮立刻感受到了来者不善。

秦亮据此揣测,此妇应该就是王凌之妾白氏。心里有了点底,他再观察姓白的贵妇发现,此妇与王玄姬的五官相比,乍看不像、细看却有些许相似的影子。

秦亮拱手道:“我便是秦亮,请罢。”

白氏双手叠于面前,没有弯腰,只是停顿了一下,便轻提狐裘,带领几个人跟着进了门楼。

她一进来就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打量着院子的景象,嫌弃之色,溢于颜表,连假装一下都省去了。这座院子是曹爽免费送的福利,原来多半是座民宅,地面、墙壁等地方确实简陋粗糙了点,但很宽敞,其实住着挺舒适。

秦亮把白氏的神态收于眼底,甚至怀疑她马上会拿手掩着鼻子、表现得更夸张一点,女|优演技不错。此时他心里已不太高兴,不禁腹诽:装什么,你做伎的时候,没受过委屈、没捱过苦日子?我起码不需要对人奴颜屈膝吧。

人不重我,为何我要敬人?一行人到了上房,秦亮便不再客气,自己径直脱鞋,跪坐到了上面带几案的床上,然后随便挥了一下袍袖,“请夫人入座。”

白氏皱眉看了一眼地上的垫子和破旧木板,权衡之后她终于在旁边的胡床上坐下。其实这些东西是旧了点,但董氏很勤快,打扫得非常干净、还跪在地上拿布擦过,此姓白的妇人不过是在装。

“拿上来。”白氏抬手虚晃了个刨的动作。

立刻就有两个男仆进来,抱着一大一小两只木箱,走上前放在秦亮跪坐的床上,径直打开了木箱。霎时间,里面露出鲜艳闪亮的颜色。

秦亮表现得却很淡定,他只是瞟了一眼,已看清里面的东西。

小箱子里盛的是好几个金铜合金的饼子、合金表面上就有一些肉眼可见的杂质,另有半箱子五花八门的铜钱铁钱;大箱子里装的是满满一箱丝织品,有丝绸、以及少量润黄色的贮麻布,确实都是些贵重的丝织品。

实际上这些东西就是钱,重金属、纺织品都可以当钱用。谷物也可以,只是比较笨重。

秦亮冷眼地看着白氏,只等她自己先开口。

白氏道:“请秦君收下礼物。”

秦亮摇头道:“无名无分,我为什么要收?”

白氏冷笑道:“心里清楚,还用我多说吗?”

秦亮露出虚假的微笑,不动声色道:“明人不说暗话,白夫人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他其实已经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只是不能收而已。在秦亮看来,这事有点俗套,但他更多的是觉得莫名其妙。不是应该先成功勾搭上了千金小姐,才会有这一出?现在啥事都没有发生,这豹纹妇人就拿钱来砸,关键鼻子还朝着天,看不起谁呢?

白氏“哼”了一声,“秦君端的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君谋划之事,恐非君子所为!”

秦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摊手道:“那我究竟做了什么?”

那王玄姬自己跑出来的,我只是在公众场合多看两眼美女、就是犯|罪了?秦亮觉得自己的罪显然不是看美女,而是权势太小、人太穷,若是换个有权势的,这白氏肯定不是这副嘴脸。在这种妇人眼里,恐怕普通人呼吸都是错的!

他的火气渐渐失去了压制,已经开始攀升。

白氏的神色大概是又怒又是厌,她伸手按了一下心口,好像在强忍恼怒,接着挥了一下手:“你们先下去。”

“喏。”送东西的奴仆弯腰退出了房门。

这时白氏更不客气了,冷冷说道:“你写了几句破诗送给朝云,接着又是送缎、又是宴席,对朝云百般殷勤,一个伎女值得你这么做么,有甚好处?我看,你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故意让玄姬心生嫉妒,好让她因妒迷失心智、以便趁虚而入。”

“哈!”秦亮听罢都气笑了,抚掌道,“你可想得真多。”

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很容易激起人的恼怒心火。但偏偏对方是个妇人,秦亮最头疼女人,总是觉得没有什么太有效的法子。

果然白氏责骂之后,又掩面哭道:“玄姬是我唯一的依靠,你这么待我,叫我怎么活?天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秦亮知道她是假哭,却毫无办法。

白氏语气一转,又咬牙切齿地恨恨道:“玄姬才十余岁,不懂世间险恶,她只能看到表面,还以为你是个有才有德、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你一个君子竟然被卑贱的伎女所惑,玄姬就会想,她有什么比不上朝云那个伎女?只要入了圈套,她便会越陷越深,顾不上反思,全然无法醒悟自己会付出什么!”

秦亮又怒又气,他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有那么歹毒吗?再说就算配不上王凌的妾生女,却有那么糟糕?

他见白氏情绪激动,实在不想在家里大吵大闹。而且妇人并非一直态度强硬,假哭就是示弱,所以秦亮对她不只是充满怒气,简直是百味杂陈,反正就是厌恶。

他皱眉沉默了片刻,只得无奈地说道:“白夫人恐怕有些误会。”

“误会?”白氏冷笑道,“你骗得了玄姬,骗得了我?”

秦亮几乎是无话可说,但还是强忍解释道:“你最好更多地了解一下情况。处心积虑者,必预设场景。我与王玄姬只见过短短两面,第一次是朝云选的地方,第二次纯属偶然相遇,我根本无法预谋。何况我与她连结交都算不上,几乎是毫无关系,白夫人是不是想多了?”

白氏却仍然说道:“休要巧舌如簧!我拿来这么多钱财,待你不薄。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贪得无厌!”

果然妇人无法跟她讲道理。秦亮烦不胜烦,径直下床穿鞋,冷冷说道:“白夫人的诉求,我已了然。不管怎样,我不会主动与王玄姬联系了。事情就这样了却,东西拿回去。请回罢。”

白氏仍不满意:“你真的不会再纠缠玄姬?”

“大丈夫何患无妻,白夫人实在太瞧不起人。就算你愿意,我也不太愿意与你结为姻亲。”秦亮道,随后不由分说地向外面喊道,“来人,送客。”

白氏有点不放心道:“秦君把财物留下罢,我不缺这点东西。”

“嗟来之食,有啥滋味?”秦亮心里愤怒,脸上却只能发笑,“白夫人不带走,我扔院门外,让路人拿去,就当给你积阴德。”

白氏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气,“嘴太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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