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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3节

“你这人倒也算是不学有术的,入赘的事情……真是可惜了……”

宁毅对于经史子集并没有过多涉猎,死记硬背的功课不佳,不算科班出身。秦老在这方面算是个大儒,双方接触了这么久,自然便看出了这一点,因而给了个“不学有术”的评价,实际上已经是很高的赞誉了,宁毅却也是笑笑。

“入赘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我每天出来喝喝茶,下下棋,钱有小婵给,吃住待遇都不错,过些日子去当老师,教教一帮学生又没什么负担,我这人好吃懒做,已经很不错了。”

话是这样说,但这年头赘婿的身份比一般人家正妻的身份都要低,妻子进门,过世后灵位可以摆进祠堂,赘婿连进祠堂的资格都没有,与小妾无异,真是做什么都被人低看几眼,基本已经断了一切追名逐利的道路,只能作为苏家的附属品打拼。宁毅前世阅尽铅华,但一般的年轻人哪有这样的心境,秦老大抵是见他有些才学,不免为之扼腕。

“……何况,那苏家又是商人之家,商人逐利之余,虽也好名,但是便算你有才有识,功名利禄之事,怕是终究落不到你的身上了。”

老人说这话,自是因为他看得深入,先且不论外界对一赘婿的态度,就算宁毅真有才学,苏家也不会希望他跑去应试中了功名。当初让他入赘过来,本就是见他是个书呆子,苏老太公是个重义之人,记着与宁毅长辈的约定,而宁毅也算是沾些文气,但不至于是真有多博学,入赘过来苏檀儿也能压得住,即便在宁毅的角度看来,以往的那个书呆子其实也是沾了光的,对苏家并无腹诽之意,便只是一笑置之。不过,听得老人家议论苏家是非,坐一旁无意间听到的小婵倒是涨红了脸,忍不住凑过来了。

“老……老爷爷,姑爷到苏家之后,小姐可没亏待过姑爷呢,小姐是很好的人,以后也不会亏待姑爷的!”

小丫头神情紧张,认真得一塌糊涂。她从小在苏檀儿的身边长大,情同姐妹,这时候不见得能听出老人说话背后的深意,只是大概知道老人家是在议论苏家的不是。一般的家庭主人跟外人交谈是小丫鬟大抵没有说话插嘴的余地,但赘婿身份特殊,有很给面子的,也有丫鬟都不屑一顾的,但小婵跟在苏檀儿身边,教养极好,自然不会是后者,只是紧张着小姐乃至于苏家的声誉,也不知鼓了多大勇气才说出这种带着反驳意思的话来,双手在身前握起小拳头,紧张兮兮。

以往小婵总是安安静静地呆在旁边,乖巧懂事,秦老倒也已经习惯了这小丫鬟的存在,这时候微微愣了愣,宁毅那边望了小婵几眼,却已经笑了出来,举手落下一子。

“哈哈,你这老头,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下可是得罪小婵了吧。你这话要是在苏家传出去,吃亏的可就是我了。”

老人也笑了起来:“哈哈,失言了失言了,好教小婵姑娘知晓,老朽此言,并没有指责苏家的意思在其中,不过妄论他人家事,的确是老朽失言了,抱歉抱歉……”

他豁达地向小婵道歉一番,小婵倒也不见得生气,只是认真,那紧张认真的表情直到与宁毅离开都没有褪去,甚至像是更浓了几分,一路上低着头跟在宁毅身后,本就娇小的身体似乎因为那沉默变得更小了一些,宁毅无奈地撇了撇嘴,回头安慰:“怎么了啊?还生气呢。”

话还没说完,便见小婵肩膀一缩,小嘴一扁,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自眼中滚落出来了。

事情似乎挺严重……宁毅愣了愣,随后放柔和了声音:“到底怎么了?”

“小婵……”那小丫头哽咽一声,抬起头望着他,“小婵虽然是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小丫鬟,可也不会拿这种事情乱嚼舌根的,姑爷你说要是话会传开,那就是指小婵、指小婵……不本分……”

小婵耸动肩膀,哽咽更甚,宁毅望她半晌,原本以为这小丫头一路上都为了那老头的说话在闷闷不乐,谁知道是为了自己的那句玩笑而感到委屈,随后也是忍不住失笑出声。

“姑爷……你还……咕——”

小丫头哽咽的话还没说完便漏了风,却是宁毅忽然伸出双手,掐住她的两边脸颊将她的脸拉成了一张大饼,这下子轮到小丫头愣在那儿了,两只眼睛都瞪得圆了,如同灯笼一般,眨了两下,宁毅放开她的脸,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走了。”转身离开。

过得片刻,小丫头跟了上来,一脸受到惊吓的样子,同时也是满脸的彤红色:“姑爷、姑爷,你……”她想要声讨宁毅方才的行为。事实上这事可大可小,之前几个月的时间里,两人算得上是朝夕相处,偶尔小婵帮忙他量衣服,更多的是穿衣服,身体的接触其实是有的,但那都算得上是无意间的触碰。

宁毅来的这段历史基本已经走岔了路,但武朝与宋朝其实非常类似,虽然程朱理学没有丝毫不差的出现,然而到这时候,男女大防也已经颇多讲究了。小婵是个丫鬟,要服侍身边的人,不可能跟一般女子那样要求,若苏檀儿是嫁给宁毅,她作为三个丫鬟之一,以后是宁毅的侍寝小妾几乎是可以确定的事情,那就没什么问题,但现在宁毅是入赘到苏家,一切其实是苏檀儿说了算。

赘婿毕竟身份地位低下,就民间来说,普遍认为稍稍有骨气或有坚持的男子都不会入赘,这也是因为许许多多的家庭中赘婿的地位其实与奴隶无异,多数女子的家人对于入赘的男子只当养个长工。当然,各家各户的情况多有不同,夫妻感情若好的,或是赘婿其实有些本事的,在家里自然也能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这也并不出奇。

在苏家,苏老太公惦记着前几辈的交情,对宁毅其实蛮照顾,家里人也就不会明着鄙视他。苏檀儿虽然曾经对这亲事表示过反抗,不过这时对待宁毅的态度也算得上平和。但即便是这样,或者以后两人的关系再有发展,成了真的夫妻,她日后会允许宁毅跟婵儿有亲密关系的可能性也不高。虽然三个丫鬟都是从小跟着苏檀儿,苏檀儿日后做事,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放开这三个家养的小丫头,但更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或许是将她们许配给某些忠心也比较有前途的下人,同时将她们一辈子留在苏家。

当然这只是个随手的恶作剧,宁毅未必会想这么多,小丫头自然也想不到太复杂,但就算她不生气,毕竟还是有几分害羞,此时面红耳赤又气鼓鼓地冲上来,努力归纳着足以形容宁毅这登徒子行径的话语,最后也只是说道:“姑爷你、你欺负人!”

“嗯。”宁毅点点头,耸了耸肩,“就欺负你了,你怎么滴吧?”

“滴吧……”婵儿眨了眨眼睛,随后又生起气来,“又说婵儿听不懂的话……”

“哈哈。”街道边,宁毅有些开心地笑了起来。

刚刚到这里时,心情其实还是蛮阴郁的,不过最近无聊了这么久,阴郁的心情也就渐渐散开,感觉到古代就是欺负人来了,拿围棋欺负一下老学究,现在再欺负一下小丫头,其实蛮有趣的。

如此一路朝回家的方向走去,小婵在身后蹦蹦跳跳地跟着说话,起先还有些害羞,然后便碎碎念碎碎念地说到其它方面的琐事上去了,一路走到距离苏家不远的相对繁荣的街道时,倒是有一个人陡然走过来打招呼,将两人拦住了。

苏家家人众多,每日从这边回来,也常常会遇上一些苏家人,有愿意跟宁毅打招呼的,也有不屑跟他说话的,少数的时候还会遇上苏檀儿从这边回去,因为街道旁就有一家苏氏布行。此时那男子正是从苏家的布行出来,年纪也是二十出头,拿着一柄折扇,风流才子的模样,远远的哈哈一拱手:“宁兄,真巧。”随后带着两名小厮走过来了。

估计是以前这身体的主人认识的人,这时候宁毅却认不出来。疑惑中目光一扫,却见苏檀儿的马车也停在不远处的道旁,布行当中有一颗小脑袋晃了晃,朝这边看一眼,旋即又跑到里面去了,那是跟着苏檀儿的杏儿,看见了宁毅与婵儿,于是跑去叫苏檀儿出来。

那男子笑着逐渐走近,宁毅虽然不知道他的名字,但应付这种事情非常简单,正准备笑着打招呼,身后的婵儿拉了拉他的衣角:“姑爷,那是大川布行的薛公子。”言语之中,微微有些心神不宁。

宁毅反应过来,人虽然没见过,但这人倒的确是听过了。

来到这个时代之后装作失忆,对于之前自己的身份问题,打听过一些,总归是一段简单的人生,但苏家人例如婵儿杏儿说起来的时候,总有些避讳的地方,例如成亲那天晚上苏檀儿跑掉的事情,他被人敲了一板砖的事情。

但就算避讳,几个月下来,宁毅对该知道的东西也是已经知道,当初偷偷摸摸拿板砖敲这一下的,应该就是眼前这大川布行的薛进吧,小婵此时心神不宁,估计也是害怕宁毅生气,做出什么事情来反而吃了亏。

不过宁毅哪里会把什么复杂的表情摆到脸上,这时候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哦,薛公子吗,你好。”

他笑容自然,态度平和,对面的薛进倒是微微愣了愣,望望身边的两名跟班,随后又笑起来:“听说宁兄在成亲那日不慎受伤,竟然有些失忆。小弟那日原本也在,因为有事提前离开,后来抽不出空,倒是未曾前去探望,怎么……真有失忆之事?宁兄莫非真的记不起小弟了?”

对面,宁毅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带着诚恳的、浓浓的歉意,露出赔罪的笑容:“以前的事情,真是……呵,薛兄见谅、见谅……”

薛进带着复杂的目光狐疑地瞪他,这时候,对面的店门口,苏檀儿也已经皱着眉头赶出来了。

第四章 没关系的人

街道上行人来往,苏檀儿带着娟儿与杏儿,宁毅带着婵儿,薛进则带着两名小厮,正在友好地交谈着。

江宁一带经济繁荣,织造业发达,在这方面,附近最大的三家布行分别是苏氏布行,薛家的大川布行以及作为行首的乌氏布行,薛进这次过来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跟苏檀儿谈论在淮南一带一笔生意的合作事项。不过苏檀儿这时候在苏家还只做着小部分的管理,江宁以外的大部分生意还是二叔与三叔在负责,于是让薛进找二叔苏仲堪谈这件事,而薛进则表示有熟悉人在比较好说话,几日之后设宴与苏仲堪谈生意的时候,希望苏檀儿能一起过来云云……话是这样说啦。

薛进对苏家的苏檀儿一直有意思,大家老早就知道,曾经薛家也对苏家提过亲,但一来苏老太公对这薛进不怎么喜欢,二来苏家这一代人才凋零,也不打算把苏檀儿直接嫁出去,再者双方毕竟是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亲事未成,成亲那日苏檀儿又跑掉了,薛进抓住混乱的机会,偷偷摸摸的一板砖把宁毅给砸晕跑掉,由于没有有力的证人,这狗屁倒灶的事情追究起来也很复杂,到最后终于还是不了了之。

事情过了这么久,又有苏檀儿逃婚的事情,这时候薛进又跑来找苏檀儿,自然还是不死心。尽管苏檀儿这时候已为他人妇,不可能再嫁到薛家,但苏檀儿美丽聪慧又有本事,认为自己有两把刷子的男人就喜欢征服这样的女人,倒是想不到看见了一路回家的宁毅,他虽然之前砸了宁毅一砖,但对这书呆子实在没放在眼里,于是跑过来主动打招呼,准备让宁毅憋屈一番。

苏檀儿跟着出来自然也是因为知道薛进的想法。她对宁毅的感觉其实简单,不讨厌,而且对方已经是自己的丈夫,没办法了,总归来说还是认为宁毅跟自己是绑在一起的。薛进这人没什么大的本事,跟苏家那帮二世祖三世祖没什么两样,她是讨厌的,但无论如何,有薛家的后台,就得生意归生意,个人好恶放一边。

这时候得到杏儿传讯,苏檀儿匆匆出来,毕竟害怕宁毅书生意气,经不起挑衅,跟对方起什么冲突,真冲突起来到最后势必变成苏、薛两家的事情,她对宁毅的感情可还远远没到愿意拿家族利益来为了丈夫出气的程度。可是不管也不行,这是她相公,起了冲突不管就是水性杨花,若是冲突未起,要劝解也很难拿捏。虽然这几个月下来跟宁毅相处和谐,但男人啊,最在乎的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彼此还不算熟悉,自己若是让他稍稍退让,谁知道他会不会认为自己跟薛进有点什么,以致心生芥蒂。她希望事情能做到完美,即便宁毅是入赘过来,她也希望日后能尽量避免家宅不宁什么的,当下一阵头痛。

谁知道赶出来,才发现宁毅正态度自然地跟对方讨论着失忆的事情,看起来真像是连薛进这个名字都完全没有感觉了……莫非这几个月来,真的没人在他面前一丝一毫的提起这件事?她有些疑惑地将话题拉开,不一会儿与那薛进告辞,带着宁毅与几个丫鬟上了马车。

“对了,中秋节秦淮赏灯,濮园诗会大家可携家眷前往,听说宁兄饱学,不知可会与檀儿妹子一同参加吗?”

眼见两人离去,薛进在这边笑着大声问道,此时已是八月初,中秋将至,秦淮河上节目无数,有只许单身男人参加的,也有多是女性参加的,濮园诗会在以往名气较大。无论在哪个年代,满足温饱之后附庸一下风雅总是常态,说是诗会,各种表演节目自然也多,苏檀儿往年就常常参加,这时候却是放下了马车的帘子:“再说吧。”

“啧、再说……”望着马车离去,薛进在这边磨了磨牙,随即又疑惑起来,望着旁边的跟班:“你们说那姓宁的到底是装的还是真失忆了?不会装得这么像吧!”纳闷不已。

他原本就是想刻意的提醒宁毅“我打了你,你拿我没辙”,甚至还故意说了“最近竟有人造谣说是小弟当日袭击宁兄,宁兄不会相信吧?”这样的话,就是为了让对方生气,谁知宁毅言语诚恳平和,也看不出半点死撑的样子,他俨然一拳打在了空处,迷惑之余,感觉自己演了这么久对方作为观众一点预期应有的反应都没,有些难受。

此时在那马车当中,苏檀儿也正有些疑惑地望着对面的宁毅,这时在马车里主要说话的是三个丫鬟,她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那薛公子多么坏多么无礼之类的,虽然表面上一句话也没涉及苏檀儿,但实际听起来,却是在旁敲侧击地烘托着一个主题:“小姐跟那人可没关系哦。”宁毅偶尔也笑着插进话去。

实际上在他的心中只是觉得这三个丫头的行为可爱,乖巧懂事,若是现代社会,这种年纪的小丫头不知道要任性成什么程度,过得片刻,只听苏檀儿问道:“相公……真是忘了那薛进了么?”

宁毅点点头:“倒真是不记得了。”

“但是……总听说了吧……”

苏檀儿疑惑地盯着他,他回头看了一眼,两人对望片刻:“呃,娘子难道希望我刚才打他一顿?”

苏檀儿望着他的眼睛眨了几下,随后渐渐的笑了出来,不同于之前模式化的微笑,这笑容灿烂中带着一点放下心来的轻松感,自己这相公果然还是懂得这些人情世故的,但这样想着,心底又微微有些失落,她不会喜欢纯粹的书呆子,也不会喜欢真正有心机的人,只是如今大家还算不上熟悉,这些事情倒也看不太清楚。

马车驶过接近苏家大门的一座小桥,苏檀儿朝外面看了看:“这样的话……中秋濮园诗会,相公想去吗?”

“诗词的话,不太会啊。”

“倒也不用太会,就去看些表演,赏赏花灯而已。”

苏檀儿说完,旁边的娟儿拼命点头:“是啊是啊,姑爷,好多表演的呢。”

杏儿在一旁附和:“灯也很好看,而且还有漂亮的烟花……”

“说不定绮兰小姐也会去表演呢……”

“听唱歌……”

三个丫鬟叽叽喳喳地说着灯会上的节目,这年头娱乐缺乏,她们显然对这样的事情很期待,宁毅笑着点头:“嗯,如果可以的话,到时候大家一起去看看吧。”

中秋节还有十余天才到,过了几天,苏仲堪过来通知他,让他去距离苏家不远的豫山书院报到,准备开始当个悠闲的教书先生了。

第五章 投河的母鸡

秋日的清晨,东方的天气刚刚露出微微的光芒,乳白的雾气浮动在古老的城市当中,秦淮河上画舫缓缓行驶,掩映在一片一片的浓雾间,犹如浮于天际的玉宇琼宫。

深秋的浓雾中,宁毅一边哼歌一边沿秦淮河边的道路奔跑着,每天早晨这样的锻炼项目已经固定下来,反正对他来说时间有的是,一路前行,道路两旁砖木结构的古朴建筑时多时少,各种各样的树木,秦淮河上画舫漂流,偶尔看见船工或是疲倦的烟花女子出现在船头。

这个时间段,是江宁城新陈代谢最为有趣的一段时间,一夜的纷扰与繁华已然散尽,新的活力才刚刚开始,外面的城门已经开了,进门赶早集的菜农或小贩陆陆续续地进来,去往一个个的集市,能够遇上的人不多,但总归都给人绿色和活力的感觉。偶尔也能看见一脸疲倦、匆匆忙忙行走路边甚至衣冠不整的人,多半是在哪个青楼过了夜,白日有事于是赶早离开的,十拿九稳。店铺开了小半,乞丐们还没有起来。

幸福往往来自于不幸福,繁华也总是来源于对比,对于见识过现代大城市的宁毅来说,江宁再繁华也不过是那么回事。但这些事情无需较真,总归那古朴自然的味道是真实的,生活在这里的,也总归是一些容易满足的人,收获够温饱,便能够笑逐颜开。

宁毅偶尔也跟秦老谈起这些事情,江宁算是很好的城池了,但实际上也是乞丐到处走,成群结队,卖儿卖女的现象也不鲜见,当然这里富户也多,若能将孩子卖进某个不错的府第当了小子丫鬟,日后可不虞温饱,算是祖上积了德。托赖秦淮河一带烟花之地盛行,漂亮的穷苦女孩儿便也多了一道去处,将来若能学得诗文唱曲,老鸨也能经营有道的,或能卖艺不卖身成为名妓,运气再好一点就有可能嫁入某个大宅富户当小妾。但绝大多数运气不好的,也只能一辈子卖身,到得年老色衰时老鸨心善,放人自由,好在这等地方多了,便能形成规矩,若能守规矩,也总能不好不坏地挨过这一世,当然这里好坏也是相对而言,老了的妓女若是无钱,妓寨大多也会收留着做点打杂洒扫的事情过完之后的年月,不会直接扔出去。相处久了,这点良心和福利还是有的,若不是在江宁、扬州这样的城市,那便连这些东西都无法保证。

也有养瘦马的,后世扬州瘦马天下闻名,是自明朝开始,但实际上这时也有类似的行当了,规模不大,但总归是与烟花之地伴生的一项投资,作为瘦马养着的女孩儿比一般卖身妓寨的女孩命好,以后有盼头,因为她们至少能有机会学琴棋书画诗词唱曲,日后也更可能跻身名妓之流。

每到汛期总会有灾民过来,年景好一点就少,但总是有,若年景不好,例如每几年就一次黄河泛滥或是其余的天灾人祸,城里总会紧张一段时间,让军队把守了城门,不许灾民入城,知府召集了富商商议,实际上便是发动捐款,大家七拼八凑放粥施饭……冬日里总会冻死人,也是看年景,年景好死得少,若是不好那便不言而喻了,乞丐难过冬,如果下了雪,第二天总会看见抱在一起被冻死的,屡见不鲜。

这些事情见得多了就会习惯,不过秦老偶尔也会说:“这不是好年岁啊。”好年岁也是有的,武朝最初的那些年月,算得上歌舞升平,武恒帝、武惠宗雄才大略云云,宁毅听了总有些头昏,但任何朝代都会有些歌舞升平的年岁的。这时候的武朝与北宋末期非常类似,离了江南这片相对富庶的地方,好几拨农民势力正在造反,强人土匪绝不少见,北方由耶律氏统治的名为大辽的国家数次犯边,犯边就议和,犯边就议和,前几年签了合约,彼此称为兄弟之邦,当然辽兄武弟,就算签了仍然还在打,小规模的犯边未曾停过。

宁毅不为这个担心,靖康之耻还没来呢,虽然皇帝不同如果发生了也肯定不同,皇上也还没把首都迁到江宁来,这个国家国力还是有,如果要打,总能支撑着打下去,就算迁了都,把武朝代入南宋模式,南宋不也支撑了好长一段时间么,金国再打来,自己应该已经过完这一辈子了。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可见南宋——呃,貌似不是说南宋的,宁毅心中想了想,没什么结果,于是抛到一边——管它呢,反正南宋的生活的确过得去。

他没有拯救中华民族或是到了古代就建立什么千秋功业的想法,早已累了,像是卸下了热血的担子,诸多不公诸多黑暗也早已见惯,现代社会也黑暗,就算世人悲苦,也引不起他的同情和共鸣——不是没有,而是不够。至于当皇帝之类的千秋功业,只能活六十年的人想着一百二十年的事情纯属幼稚。不过话说回来,另一些无聊的时候,譬如说刚刚跑完步浑身出汗站在相对僻静的秦淮河河湾边休息,宁毅倒也会不负责任地想些若在旁人看来会稍微积极点的事。

譬如真要做些事情,赘婿的身份其实就很麻烦,但问题不大,这年头商机处处。吃菜没味精,味精的制法他多少知道,想来简单但实际上有些复杂,不过花个一年左右的时间大抵可能量产,再集合一些新菜式、现代烹饪理念弄个美食城,多少总能赚一笔。

这年头没音乐,每一个在可以无限下载各种音乐每天可以无限听过去的世界里生活过的人多少都能想象到底有多无聊,那些青楼的表演未必好看,名妓唱歌未必好听,可如果你完全听不到,忽然听一首稍微达标的自然会觉得有如天籁,如果能弄个娱乐城什么的大有可为,歌曲啊舞蹈啊各种玩法,现代歌曲的歌词大抵不能用,但曲调唱腔本土化一番还是没问题的,含蓄一点的、符合这时风格的舞蹈理念,或者是抄些诗词出来让人唱。

他也是无聊得久了才老想着吃喝玩乐的事情。

至于脱离吃喝玩乐,花几十年的时间弄出枪炮给一个工业革命打下基础,造个反当个皇帝让两百年后的人可以坐上飞机什么之类的事情,无论如何自己享受不到,想想真是太傻了,不如开美食城和娱乐城来的有意义。

晨风微凉,他这时站在石头垒成的河湾边,一边将石子往水里扔,一边在脑子里转着这些主意。

其实暂时来说,这些也没法弄。

入赘苏家的人,开青楼基本没想法了,可以先往后放放。苏家开布行,自己要弄家酒馆,也麻烦,譬如说,可以先给苏家的布行出几个点子,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然后……喔,然后自己就会被发配到布行当掌柜什么的,再多证明一下,结果又变成上辈子一样的职业,接着自己可以动用资金开一家酒馆,在他们疑惑的目光下,告诉他们这个很有赚头,再接下来,需要找人弄一系列的设备,开动脑筋做各种试验,弄出流水线,而这样做的理由,仅仅是因为自己很怀念每顿饭里放不到一克的味精,这不是蛋疼么……

口中轻哼着蓝色的加勒比海的旋律,宁毅不禁为自己的这个想法而笑了出来。做起来可能没这么麻烦,但想起来就是觉得很有趣,倒不如直接买个几百斤海带熬了晒结晶,不过海带好买,但如果做这方面的实验,一方面他们会说自己浪费,另一方面,也许会有人告诉自己君子远庖厨……

蓝色的加勒比海哼了个开头,后面的忘记了,于是变成《两只老虎》,哼到第二遍“两只老虎跑得快”时,后面的道路上传来了鸡叫声。

“哥哥哥哥哥哥……”

“咯咯咯咯咯咯……”

两种声音,一种是女人的,一种是母鸡的。回头看看,若隐若现的雾气中,一只母鸡正在那边的道路和树木间没命乱跑,随后一名穿灰白布裙的女子也出现了,手上拿了一把菜刀,锲而不舍的追杀那只母鸡,一人一鸡就在雾气里拼命打转,时隐时现。

宁毅站在河边的树下,托着下巴看着这一幕。

理论上来说学鸡叫是要给鸡以安全感,诱惑它过来,可现在母鸡都被吓成这样了,再叫哥哥有什么用,叫姐姐也没用啊。

心中如此想着,看了这人鸡大战一会儿,就在他觉得那女人身材不错的时候,母鸡陡然一转方向,朝这边飞奔过来了,冲过宁毅身边,果断投河。

那女人也是一脸焦急地紧跟而来,原本晨雾很浓,宁毅站在一棵树下就不怎么起眼,那女子应该没注意旁边的人,眼见前方就是河岸,她一菜刀就劈了下去,这一刀很用力,女子口中还发出了“哼”的一声,但根本没有劈到,反倒是菜刀脱了手,哗的飞进水里。

宁毅被这一刀的果决气势吓了一跳,随后才发现女子的身体已经前倾出去,手臂挥舞着就要往河里掉,他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喂!”伸手一抓,抓住了女子的一只手,女子一回身,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抓过来,宁毅手上正要用力将她拉回来,脚下的石块一松……

“啊—咕—”短促的惊呼声。

砰——

然后是激烈的扑水声,扑啦啦扑啦啦,浓雾下的河面上一阵翻腾。

宁毅上辈子水性还是不错的,可惜水性这东西带不过来。这具身体原本就是文弱书生,水性也不怎么行,体质弱之前还受了伤,虽然宁毅调理了几个月,又进行了锻炼,但几个月的时间提升终究有限,那女子似乎水性也不怎么好,两人在不算非常深的水中拼命折腾,宁毅好几次镇定下来想要说话都被对方拉进了水中。

“你……咕噜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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