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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361节

“我在楼上听到这个事情,就在想,很多年以后,别人说起这次女真南下,说起汴梁的事情。说死了几万、几十万人,女真人多么多么的残暴。他们开始骂女真人,但他们的心里,其实一点概念都不会有,他们骂,更多的时候这样做很畅快,他们觉得,自己偿还了一份做汉人的责任,哪怕他们其实什么都没做。当他们说起几十万人,所有的重量,都不会比过在这间房子里发生的事情的万分之一,一个老人家又病又冷又饿,一边挨一边死了,那个小姑娘……没有人管,肚子越来越饿,先是哭,然后哭也哭不出,慢慢的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往嘴巴里塞,然后她也饿死了……”

宁毅平静地说着这些,火把垂下来,沉默了片刻。

“进城倒不是为了跟那些人扯皮,他们要拆,我们就打,管他的……秦相为谈判的事情奔走,白天不在府中,我来见些人,安排一些琐事。几个月以前,我起身北上,想要出点力,组织女真人南下,如今事情算是做到了,更麻烦的事情又来了。跟上次不同,这次我还没想好自己该做些什么,可以做的事很多,但不管怎么做,开弓没有回头箭,都是很难做的事情。如果有可能,我倒是想功成身退,走人最好……”

师师微微有些迷惘,她此时站在宁毅的身侧,便轻轻的、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宁毅蹙了蹙眉,戾气毕露,随后却也微微偏头笑了笑。

“你在城墙上,我在城外,都看到过人这个样子死,被刀划开肚子的,砍手砍脚的。就跟城里这些慢慢饿死的人一样,他们死了,是有重量的,这东西扔不下,扔不下也很难拿起来。要怎么拿,毕竟也是个大问题。”

他说起这几句,眼神里有难掩的戾气,随后却转过身,朝门外摆了摆手,走了过去。师师有些犹豫地问:“立恒莫非……也心灰意冷,想要走了?”

“跟这个又不太一样,我还在想。”宁毅摇头,“我又不是什么杀人狂,这么多人死在面前了,其实我想的事情,跟你也差不多的。只是里面更复杂的东西,又不好说。时间已经不早了,我待会还要去相府一趟,会派人送你回去。不管接下来会做些什么,你应该会知道的。至于找武瑞营麻烦的那帮人,其实你倒不用担心,跳梁小丑,就算有十几万人跟着,孬种就是孬种。”

师师便也点了点头。相隔几个月的重逢,对于这个晚上的宁毅,她仍然看不清楚,这又是与以前不同的不清楚。

院落的门在背后关上了。

风雪依旧落下,马车上亮着灯笼,朝城市中不同的方向过去。一条条的街道上,更夫提着灯笼,巡逻的士兵穿过雪花。师师的马车进入矾楼之中时,宁毅等人的几辆马车已经进入右相府,他穿过了一条条的阆苑,朝仍旧亮着灯火的秦府书房走过去。

黑夜深邃,稀薄的灯点在动……(未完待续……)

ps:这章写得有点模糊,很久没把线索写得这么模糊了,但无论如何,是必要的一章。第七集将收线,我想得太久,终于也要把更新拉回来了。

第六二零章 惊蛰 三

子夜已过,房间里的灯烛依然明亮,宁毅推门而入时,秦嗣源、尧祖年、觉明、纪坤等人已经在书房里了。下人已经通报过宁毅回来的消息,他推开门,秦嗣源也就迎了上来。

“立恒回来了。”尧祖年笑着,也迎了过来。

“辛苦了辛苦了。”

“今夜又是大雪啊……”

右相府的核心幕僚圈,都是熟人了,女真人攻城时虽然忙碌不停,但这几天里,事情总算少了一些。秦嗣源等人白日奔走,到了这时,总算能够稍作休息。也是因此,当宁毅进城,所有人才能在此时聚集相府,做出欢迎。

数月的时间不见,放眼看去,原本身体还不错的秦嗣源已经瘦下一圈,头发皆已雪白,只是梳得整齐,倒还显得精神,尧祖年则稍显病态——他年纪太大,不可能整日里跟着熬,但也绝对闲不下来。至于觉明、纪坤等人,以及另外两名过来的相府幕僚,都显消瘦,只是状态还好,宁毅便与他们一一打过招呼。

“立恒夏村一役,振奋人心哪。”

“皆是二少指挥得好。”

“哎,绍谦或有几分指挥之功,但要说治军、权谋,他差得太远,若无立恒压阵,不致有今日之胜。”

“立恒回得突然,此时也不好喝酒,否则,当与立恒浮一大白。”

“若所有武朝军士皆能如夏村一般……”

休战之后,右相府中稍得清闲,隐形的麻烦却不少,甚至需要操心的事情更加多了。但即便如此。众人见面,首先提的还是宁毅等人在夏村的战绩。房间里另外两名进入核心圈子的幕僚,佟致远与侯文境,往日里与宁毅也是认识,都比宁毅年纪大。先前是在负责其他支系事物,守城战时方才纳入中枢,此时也已过来与宁毅相贺。神色之中,则隐有激动和跃跃欲试的感觉。

休战谈判的这几日,汴梁城内的冰面上看似安静,下方却早已是暗流涌动。对于整个局势。秦嗣源或许与尧祖年私下聊过,与觉明私下聊过,却并未与佟、侯二人做详谈,宁毅今日回来,夜间时分正好所有人聚集。一则为相迎祝贺,二来,对城内城外的事情,也必定会有一次深谈。这里决定的,或许便是整个汴梁政局的对弈状况。

宁毅坐下之后,喝了几口茶水,对城外的事情,也就稍稍介绍了一番。包括此时与女真人的对峙。前线气氛的剑拔弩张,纵然在谈判中,也随时有可能开战的事实。另外。还有之前未曾传入城内的一些小事。

“……谈判原是心战,女真人的态度是很坚决的,哪怕他如今可战之兵不过半数,也摆出了随时冲阵的态度。朝廷派出的这个李棁,怕是会被吓到。这些事情,大伙儿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哦。有件事要与秦公说一下的,当初寿张一战。二公子带兵阻击宗望时负伤,伤了左目。此事他未曾报来,我觉得,您恐怕还不知道……”

秦绍谦瞎了一只眼睛的事情,当初只是个人小事,宁毅也没有将消息递来烦秦嗣源,此时才觉得有必要说出。秦嗣源微微愣了愣,眼底闪过一丝悲色,但随即也摇头笑了起来。

“他为将领兵,冲锋于前,伤了眼睛人还活着,已是万幸了。对了,立恒觉得,女真人有几成可能,会因谈判不成,再与我方开战?”

宁毅摇了摇头:“这并非成不成的问题,是谈判技巧问题。女真人并非不理智,他们知道怎样才能获得最大的利益,倘若我军摆开阵势要与他一战,他不想战,却绝不会畏战。我们这边的麻烦在于,上层是畏战,那位李大人,又只想交差。若是双方摆开阵势,女真人也觉得我方不畏战,那反倒易和。现在这种情况,就麻烦了。”他看了看众人,“我们这边的底线是什么?”

秦嗣源皱了皱眉:“谈判之初,陛下要求李大人速速谈妥,但条件方面,绝不退让。要求女真人立刻退走,过雁门关,交还燕云六州。我方不再予追究。”

宁毅笑了笑:“然后呢?”

尧祖年也是苦笑:“谈了两日,李棁回来,说女真人态度坚决,要求割让黄河以北,金国为兄,我朝为弟,我朝赔偿众多物资,且每年要求岁币。否则便继续开战,陛下大怒,但随后松了口,不可割地,不认金国为兄,但可赔偿金银。陛下想早日将他们送走……”

“懂了。”宁毅点点头,“要是我,也非得扒下你几层皮才会走了……”

他沉默下来,众人也沉默下来。觉明在一旁站起来,给自己添了茶水:“阿弥陀佛,天下之事,远不是你我三两人便能做到尽善尽美的。战事一停,右相府已在风口浪尖,背后使力、下绊子的人不少。此事与早与秦相、诸位说过。眼下谈判,陛下架空李相,秦相也无法出面左右太多,这几日我与年公商议,最麻烦的事情,不在岁币,不在兄弟之称。至于在哪,以立恒之聪慧,应该看得到吧?”

“太原。”宁毅的目光微微垂下来。

“汴梁战事或会完结,太原未完。”觉明点了点头,将话接下去,“这次谈判,我等能插手其中的,已然不多。若说要保什么,必定是保太原,然则,大公子在太原,这件事上,秦相能开口的地方,又不多了。大公子、二公子,再加上秦相,在这京中……有多少人是盼着太原平安的,都不好说。”

觉明出家之前原是皇族身份,不管什么话,别人不能说的,他并没有太多忌讳,但眼下说到有多少人盼太原平安时,话语还是顿了顿。

宁毅道:“在城外时,我与二公子、闻人也曾讨论此事,先不说解不解太原之围。单说怎么解,都是大麻烦。夏村万余军队,整顿后北上,加上此时十余万残兵,对上宗望。犹难放心,更别说是太原城外的粘罕了,此人虽非女真皇族,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比起宗望来,恐怕更难对付。当然。如果朝廷有决心,办法还是有的。女真人南侵的时间毕竟太久,若是大军压境,兵逼太原以北与雁门关之间的地方,金人或许会自行退去。但现在。一,谈判不坚决,二,十几万人的上层勾心斗角,三,夏村这一万多人,上面还让不让二公子带……这些都是问题……”

他的话语冰冷而严肃,此时说的这些内容。相较先前与师师说的,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一直沉默寡言的纪坤沉声道:“或许也不是全无办法。”

“但每解决一件,大伙儿都往悬崖上走了一步。”宁毅道。“另外,我与闻人等人在城外商议,还有事情是更麻烦的……”

他顿了顿,说道:“几年以后,必然会有的金人第二次南侵,如何应对。”

这句话说出来。秦嗣源挑了挑眉,目光更加肃然起来。尧祖年坐在一边,则是闭上了眼睛。觉明摆弄着茶杯。显然这个问题,他们也已经在考虑。这房间里,纪坤是处理事实的执行者,无需考虑这个,一旁的佟致远与侯文境两人则在瞬间蹙起了眉头,他们倒不是想不到,只是这数日之间,还未开始想而已。

秦嗣源吸了口气:“立恒与闻人,有何想法。”

“现在抽身,或许还能全身而退,再往前走,后果就真是谁都猜不到了。”宁毅也站起身来,给自己添了杯热茶。

房间里安静片刻。

“女真人是虎狼,这次过了,下次一定还会打过来的。他们灭了辽国,如日方中,这一次南下,也是战果赫赫,就差没有破汴梁了。要解决这件事,核心问题在于……要重视当兵的了。”宁毅缓缓开口,随即,又叹了口气,“最好的情况,保留下夏村,保留下西军的种子,保留下这一次的可战之兵,不让他们被打散。而后,改革军制,给武人一点地位,那么几年之后,金人南下,或有一战之力。但哪项都难,后者比前者更难……”

觉明喝了口茶:“国朝两百年重文抑武啊。”

一旁,尧祖年睁开眼睛,坐了起来,他看看众人:“若要革新,此其时。”

“若这是唱戏,年公说这句话时,当有掌声。”宁毅笑了笑,众人便也低声笑了笑,但随后,笑容也收敛了,“不是说重文抑武有什么问题,而是已到变则活,不变则死的地步。年公说得对,有汴梁一战,如此惨痛的死伤,要给军人一些地位的话,正好可以说出来。但纵然有说服力,其中有多大的阻力,诸位也清楚,各军指挥使皆是文臣,统兵之人皆是文臣,要给武人地位,就要从他们手里分润好处。这件事,右相府去推,你我之力,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啊……”

秦嗣源等人犹豫了一下,尧祖年道:“此事关键……”

“关键在陛下身上。”宁毅看着老人,低声道。一边觉明等人也微微点了点头。

说话说到皇帝身上,有许多事情,眼下便不好说了。皇帝乃天子,九五之尊,任何想要从皇帝身上摆弄阴谋的事情,都是大逆不道。房间里又是一阵沉默。

时间已经卡在了一个难堪的结点上,那不只是这个房间里的时间,更有可能是这个时代的时间。夏村的士兵、西军的士兵、守城的士兵,在这场战斗里都已经经历了磨砺,这些磨砺的成果若是能够保留下来,几年之后,或许能够与金国正面相抗,若能够将之扩大,或许就能改变一个时代的国运。

但种种的困难都摆在眼前,重文抑武乃立国之本,在这样的方针下,大量的既得利益者都塞在了位置上,汴梁之战,切肤之痛,或许给不一样的声音的发出提供了条件,但要推动这样的条件往前走,仍不是几个人,或是一群人,可以做到的,改变一个国家的根基犹如改变意识形态,从来就不是牺牲几条人命、几家人命就能填满的事。而若是做不到,前方便是更加危险的命运了。

往前一步是悬崖,退后一步,已是地狱。

宁毅早就说过革新的代价,他也就早与人说过,绝不愿意以自身的性命来推动什么革新。他启程北上之时,只愿意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地做点事情,事不可为,便要抽身离开。然而当事情推到眼前,终究是到这一步了,往前走,万劫不复,向后退,中原生灵涂炭。

他不曾将自己摆在一个没有自己别人就不会去做这件事的位置上。如果是以前,他扔下这件事,让秦嗣源他们去死就行。但到了这一步,竟然连兴起抽身的念头,都变得如此之难。

生命的逝去是有重量的。数年以前,他跟要去开店的云竹说,握不住的沙,随手扬了它,他这辈子早已经历过许多的大事,然而在经历过这么多人的死亡与浴血之后,这些东西,连他也无法说扬就扬了。

相对于接下来的麻烦,师师之前所担心的那些事情,几十个跳梁小丑带着十几万残兵败将,又能算得了什么?(未完待续)

第六二一章 惊蛰 四

“……对于城外谈判,再撑下去,也不过是数日时间。女真人要求割让黄河以北,不过是狮子大开口,但实质上的利益,他们肯定是要的。我们认为,赔偿与岁币都无妨,若能持续通常,钱总能回来。为保证太原无事,有几个条件可以谈,首先,赔偿钱物,由我方派兵押运,最好是以二少、立恒统领武瑞营,过雁门关,或是过太原,方才交付,但眼下,亦有问题……”

风雪未息,右相府的书房之中,说话声还在持续,此时开口的,乃是新进核心的佟致远。

“为保女真人退出汴梁,谈判桌上的细节是,我方赔偿货物、钱币以及回程粮草。而女真人交出营地中所有攻城器械。女真人退去之日,一手换一手。如今朝堂诸公只管敲定女真人撤兵之事实,李大人那边每日与宗望谈判,闭门谢客。昨日回报说,已打消女真人要求黄河以北之企图,但宗望仍旧咬定太原至雁门关一线,因此距离女真人全部撤退,我军护送出雁门关的条件,仍有距离……”

佟致远说的是细节,话说完,觉明在一旁开了口。

“女真人攻城已近一月,攻城器械,早就磨损严重,不怎么能用了,他们拿这个当筹码,只是给李棁一个台阶下。所谓漫天要价,就要落地还钱,但李棁没有这个气魄,不管黄河以北,还是太原以北,实质上都已不在女真人的预期之中!他们随身经百战,打到这个时候,也已经累了,巴不得回去修整,说句不好听的。不管什么东西,下次来拿岂不更好!但李棁咬不死,他们就不会忌讳叼块肉走。”

秦嗣源叹了口气:“有关太原之事,我本欲自己去游说李棁,后来请钦叟出面,然而李棁仍旧不肯见面。私下里,也不曾松口。此次事情太重,他要交差,我等也没有太多办法……”

“李棁这人,把柄是有的,但此时拿出来,也没有意义。这边私下里已经将消息放出去,李棁当能与秦相一晤,只希望他能在谈妥的基础上。尽量强硬一些。赠人玫瑰,手有余香。”尧祖年睁开眼睛说了一句,“倒是立恒这边,具体预备怎么办?”

“夏村军队,跟其它几支军队的矛盾,竹记要做的事情已经准备好。”宁毅回答道,“城内城外,已经开始整理和宣传这次大战里的各种故事。我们不打算只让夏村的人占了这个便宜,所有事情的搜罗和编织。会在各个军队里同时展开,包括城外的十几万人,城内的禁军,但凡有浴血奋战的故事,都会帮他们宣传。”

宁毅平静地说着,尧祖年等人点了点头。

“这几天。他们过来招揽军人的同时,我们也把人放出去了。十多万人,总有可以说的事情,我们反过去记录他们中间那些临敌时奋勇的事迹,以军官为首。重点在于。以夏村、武瑞营的事迹为核心,形成所有的人都愿意与夏村军队相提并论的舆论氛围。一旦他们的名气增加,就能化解这些中层军官对武瑞营的敌视,接下来,我们吸收他们到武瑞营里去。毕竟是打胜了的部队。趁着现在编制还有些混乱,扩大精锐的数量。”

“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秦嗣源点头道。

“武瑞营能不能保住,暂时还不好说。但这些是上层博弈的结果了,该做的事情终究是要做的,现在主动进取,总比被动挨打好。”

夜里的灯火亮着,房间里,众人将手头上的事情,大都交代了一遍。风雪呜咽,待到书房房门打开,众人先后出来时,已不知是凌晨几时了,到这个时候,众人都是在相府住下的,佟致远、侯文境两人先行离去,其他人也与秦嗣源说过几句话,回房休息,待到宁毅打招呼时,秦嗣源则说了一句:“立恒稍待,尚有几句闲话,与你聊聊。”

尧祖年离开时,与秦嗣源交换了复杂的眼神,纪坤是最后离开的,随后,秦嗣源披上一件大衣,又叫下人给宁毅拿来一件,老人携起他的手道:“坐了一晚上,脑子也闷了,出去走走。”宁毅对他稍加搀扶,拿起一盏灯笼,两人往外面走去。

回想两人在江宁相识时,老人精神矍铄,身体也是康健,不逊年轻人,后来到了京城,纵然有大量的工作,精神也是极佳。但在这次守城大战之后,他也终于需要些搀扶了。

两人沿着廊道前行,雪花在旁边的黑暗中落下来。雪不大,风其实也不大,但仍旧寒冷,缓缓走了片刻,到得相府的一个小花园边的无风处,老人叹了口气:“绍谦伤了眼睛之后,身体尚好吧?”

“无碍了,应该也不会留下什么大的后遗症。”

“秦家历代从文,他从小却好武,能指挥这样一场大战,打得酣畅淋漓,还胜了。心里必定舒畅,这个,老夫倒是可以想到的。”秦嗣源笑了笑,随后又摇摇头,看着前方的一大块假山,“绍谦从军之后,每每回家省亲,与我说起军中束缚,义愤填膺。但众多事情,都有其因由,要改要变,皆非易事……立恒是清楚的,是吧?”

宁毅沉默了片刻,没有说话。

“此次之事,我与年公聊得颇多,与钦叟、与觉明也曾有过议论,只是有些事情,不好入之六耳,否则,难免尴尬了。”秦嗣源低声说着,“此前数年,掌兵事,以楚国公为首,后来王黼居上,女真人一来,他们不敢上前,算是被抹了面子。太原在宗翰的兵逼下已撑了数月,夏村,打败了郭药师,两处都是我的儿子,而我偏巧是文臣。因此,楚国公不说话了,王黼他们,都往后退了,蔡京……他也怕我这老东西上来,这文武二人都往后退时。到头来,太原之事,我也公私难辨,不好说话……”

“太原不能丢啊……”风雪中,老人望着那假山的黑影,喃喃低语道。

两人之间。又是片刻的沉默。

“陛下年富力强,经此一役,要开始重视武备。”宁毅在侧后方开口,他说道,“夏村的武瑞营想要不被打散,关键也在陛下身上。和谈之后,请陛下检阅夏村军队。外界舆论上,渲染这场大战是因陛下的英明指挥、运筹帷幄取得的转机,陛下乃中兴之主。重视革新、进取。”

风雪里,他的话语并不高,简单而平静:“人可以操控舆论,舆论也可以左右人,以陛下的性格来说,他很可能会被这样的舆论打动,而他的行事作风,又有务实的一面。纵然心中有猜忌。也会想着利用秦相您的本事。当年陛下登基,您实为陛下的老师。若能如当年一般说动陛下热血进取,眼下或许还有机会……因为自信务实之人,不怕权臣。”

秦嗣源皱起眉头,随即又摇了摇头:“此事我何尝不曾想过,只是陛下如今喜怒难测,他……唉……”

老人叹了口气。其中的意味复杂,针对的或许也不是周喆一人。这件事情无关辩论,他与宁毅聊的,宁毅与他聊的,尧祖年等人未必就想不到。

过得片刻。宁毅道:“我未曾与上面打过交道,也不知道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是怎么下来的,对于这些事情,我的把握不大。但在城外与二少、闻人他们商议,唯一的破局之机,或许就在这里。以文治武,武人的位置上来了,就要受到打压,但或许也能乘风而起。要么与蔡太师一般,当五年十年的权臣,以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么,收起担子回家,我去南面,找个好地方呆着。”

他顿了顿:“不过,蔡京这几十年的权臣,没有动过别人权力的根本。要把武人的位置推上去,这就是要动根本了。就算前面能有一个陛下顶着……不得善终啊,老人家。您多想想,我多看看,这把跟不跟,我还难说呢……”

良久,秦嗣源抬起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各自去休憩了,但这样的夜晚,也注定是让人难眠的。

来到汴梁这么长的时间,宁毅还未曾真正的与高层的权臣们交手,也未曾真正接触过最上方的那一位真龙天子。上层的博弈,做出的每一个愚蠢的决定,推动一个国家前行的如同泥泞般的艰难,他并非无法理解这其中的运作,只是每一次,都会让他感到愤怒和艰难,相对而言,他更愿意呆在下方,看着那些可以被操纵和推动的人。再往前走,他总会觉得,自己又走回了老路上。

当年他所渴望和期盼的到底是什么,后来的一路迷茫,是否又真的值得。如今呢?他的心中还没有确定自己真想要做接下来的这些事情,只是通过逻辑和常理,找一个解决的方案而已。事到如今,也只能讨好这个皇帝,打败其他人,最后让秦嗣源走到权臣的道路上。当外敌接踵而来,这个国家需要一个推动武备的权臣时,也许会因为战时的特殊状况,给大家留下一丝夹缝中生存的机会。

只要上方还有一丝理智,总不会是必死之局。

来到武朝数年时间,他第一次的在这种不安定的心情里,悄然睡去了。事情太大,纵然是他,也有一种见步行步,等到事情更明显时,再想想、看看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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