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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469节

而对外,如今独龙岗、水泊一带匪人的背后势力,反倒是黑旗军的死对头南武。当初宁毅弑君,牵连者不少,大儒王其松一家的女眷得太子周君武保护才得以幸存,而王家一脉单传的独苗王山月原本在江南做官,弑君事件后被妻子扈三娘保护着北上,托庇于扈家庄。中原沦陷后,他带罪之身不忘忧国,始终带领众人与女真、大齐官兵周旋,因此明面上这里反倒是属于南武的反抗势力。

心系南朝的势力在中原大地上不在少数,反倒更容易让人容忍,李细枝几次讨伐未果,也就放下了心思,众人也不再过多的提起。只是到得今年,南方开始有了动静,这样那样的猜测,也才再度浮动起来。

“王巨云觉得,如今北方有没有黑旗,当然是有的。与你我朝堂、军队中的黑旗奸细不同,山东的这一股,很可能是雌伏下来的黑旗精锐。假如李细枝内部大乱,以宁毅的精明,不可能不出来占便宜,他要占便宜,便要担风险。将来女真南下,第一重视的必然也会是山东。到时候,他不能不倚重你我,至少也会希望我们能多撑些时间。”

“若黑旗不动呢。”

“那山东、河北的利益,我等均分,女真南下,我等自然也可以躲回山里来,山东……了不起不要嘛。”

“……他铁了心与女真人打。”

“汉人江山,可乱于你我,不可乱于夷狄。安惜福带的原话。”

“……王尚书啊。”楼舒婉想了想,笑起来,当初永乐起义的尚书王寅,她在杭州时,也是曾看见过的,只是当时年轻,十余年前的记忆此刻想起来,也已经模糊了,却又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那时天真年轻的女子心头只有惶恐,见到入杭州的那些人,也不过觉得是些粗暴无行的泥腿子。此时,见过了中原的沦陷,天地的倾覆,手上掌着百万人生计,又面对着女真人威胁的恐惧时,才忽然觉得,当初入城的那些人中,似也有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这英雄,与当初的英雄,也大不一样了。

“像是个了不起的好汉子。”于玉麟说道,随后站起来走了两步,“不过此时看来,这英雄好汉、你我、朝堂中的众人、百万军队,乃至天下,都像是被那人玩弄在鼓掌之中了。”

楼舒婉目光平静,并未说话,于玉麟叹了口气:“宁毅还活着的事情,当已确定了,这样看来,去年的那场大乱,也有他在背后操纵。可笑我们打生打死,事关几百万人的生死,也不过成了别人的牵线木偶。”

于玉麟口中这样说着,倒是没有太多沮丧的神色。楼舒婉的拇指在掌心轻按:“于兄也是当世人杰,何必妄自菲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因势利导,我们得了利,如此而已。”她说完这些,于玉麟看她抬起头,口中轻声呢喃:“鼓掌之中……”对这个形容,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眼中晃过一丝苦涩又妩媚的神情,稍纵即逝。春风吹动这性情独立的女子的头发,前方是不断延伸的绿色田野。

“我前几日见了大光明教的林掌教,同意他们继续在此建庙、传教,过不久,我也欲加入大光明教。”于玉麟的目光望过去,楼舒婉看着前方,语气平静地说着,“大光明教教义,明尊之下,列降世玄女一职,可管束此地大光明教高低舵主,大光明教不可过分介入军政,但他们可从贫苦人中自行招揽僧兵。黄河以北,我们为其撑腰,助他们再去王巨云、李细枝的地盘上发展,他们从南方募集粮食,也可由我们助其看护、转运……林教主胸怀大志,已经答应下来了。”

她笑了笑:“过不多时,人们便知大王也是天上神明下凡,乃是在世的玄王,于兄你也是代天巡狩的神明大将了。托塔天王还是持国天王,于兄你不妨自己选。”

于玉麟看了她好一阵:“那和尚也非善类,你自己小心。”

“这等世道,舍不得孩子,哪里套得住狼。我省得的,要不他吃我,要不我吃他。”

于玉麟便不再说了。两人一站一坐,都在那儿朝前方看了好久。不知什么时候,才有低喃声飘动在空中。

“……股掌之中……”

“……迟早有一天我咬他一块肉下来……”

两位大人物在外头的田间谈了许久,待到坐着马车一路回城,天边已经漾起明媚的晚霞,这晚霞投落在威胜的城墙上。道路上人群熙熙攘攘,城门边也多有乞儿,但比之此时的中原大地,这座城镇在经历十余年的太平之后,反倒显出一副难言的安定与平静来,离开了绝望,便总能在这个角落里聚起生机与活力来。

“守土一方,安民于四境,楼姑娘,这些都亏了你,你善莫大焉。”掀开车帘时,于玉麟这样说了一句。

楼舒婉望着外头的人群,面色平静,一如这许多年来一般,从她的脸上,其实已经看不出太多生动的表情。

早已没有可与她分享这些的人了……

第七五八章 春天与泥沼(下)

中原大地春光重临的时候,西南的山林中,早已是姹紫嫣红的一片了。

四季如春的小凉山,冬天的过去并未留给人们太深的印象。相对于小苍河时期的大雪封山,西北的贫瘠,这里的冬天仅仅是时间上的称呼而已,并无实际的概念。

年关时自然有过一场大的庆祝,然后不知不觉便到了三月里。田里插上了秧苗,每日晨光之中放眼望去,高山低岭间是郁郁葱葱的树木与花草,除了道路难行,集山附近,几如人间天堂。

城东有一座山上的树木早已被砍伐干净,掘出梯田、道路,建起房舍来,在这个年月里,也算是让人赏心悦目的景象。

这边都是黑旗内部人员的居所。

何文每日里起来得早,天还未亮便要起身锻炼、然后读一篇书文,仔细备课,待到天蒙蒙亮,屋前屋后的道路上便都有人走动了。工厂、格物院内部的匠人们与学堂的先生基本是杂居的,不时也会传来打招呼的声音、寒暄与说话声。

武朝的社会,士农工商的阶层实际上已经开始固定,匠人与读书人的身份,本是天渊之别,但从竹记到华夏军的十余年,宁毅手下的这些匠人逐渐的锻炼、逐渐的形成自己的体系,后来也有许多学会了读写的,如今与文化人的交流已经没有太多的隔阂。当然,这也是因为华夏军的这个小社会,相对重视众人的合力,讲究人与人工作的平等,同时,自然也是有意无意地弱化了读书人的作用的。

何文对于后者自然有些意见,不过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他目前的身份,一方面是老师,一方面毕竟是囚犯。

何文这人,原本是江浙一带的大族子弟,文武双全的儒侠,数年前北地兵乱,他去到中原试图尽一份力气,后来因缘际会打入黑旗军中,与军中不少人也有了些情谊。去年宁毅回来,清理内中奸细,何文因为与外界的联系而被抓,然而被俘之后,宁毅对他并未有太多为难,只是将他留在集山,教半年的儒学,并约定时间一到,便会放他离开。

他允文允武,心高气傲,既然有了约定,便在这里教起书来。他在课堂上与一众少年学生分析儒学的博大浩瀚,分析华夏军可能出现的问题,一开始被人所排斥,如今却获得了许多弟子的认同。这是他以学识赢得的尊重,最近几个月里,也常有黑旗成员过来与他“辩难”,何文并非腐儒,三十余岁的儒侠学识渊博,心性也尖锐,每每都能将人驳回辩倒。

最近距离离开的时间,倒是越来越近了。

对于宁毅当初的承诺,何文并不怀疑。加上这半年的时光,他零零总总在黑旗里已经呆了三年的时间。在和登的那段时间,他颇受众人尊重,后来被发现是奸细,不好继续在和登上课,便转来集山,但也没有受到过多的刁难。

集山县负责卫戍安全的卓小封与他相熟,他创建永乐青年团,是个执着于平等、大同的家伙,时常也会拿出离经叛道的想法与何文辩论;负责集山商业的人中,一位名叫秦绍俞的年轻人原是秦嗣源的侄子,秦嗣源被杀的那场混乱中,秦绍俞被林宗吾打成重伤,从此坐上轮椅,何文敬佩秦嗣源这个名字,也敬佩老人注解的四书,时常找他闲聊,秦绍俞儒学学问不深,但对于秦嗣源的许多事情,也据实相告,包括老人与宁毅之间的往来,他又是如何在宁毅的影响下,从曾经一个纨绔子弟走到如今的,这些也令得何文深有感悟。

黑旗由于弑君的前科,军中的儒学弟子不多,饱学的大儒更是屈指可数,但黑旗高层对于他们都算得上是以礼相待,包括何文这样的,留一段时间后放人离开亦多有前例,因此何文倒也不担心对方下黑手毒手。

在华夏军中的三年,多数时间他心怀警惕,到得如今快要离开了,回头看看,才恍然觉得这片地方与外界对比,俨如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有许多单调的东西,也有许多混乱得让人看不清楚的混沌。

以和登为核心,宣传的“四民”;霸刀中永乐系的年轻人们宣传的最为激进的“人人平等”;在格物院里宣传的“逻辑”,一些年轻人们追寻的万物关联的墨家思维;集山县宣传的“契约精神”,贪婪和偷懒。都是这些混沌的核心。

华夏军毕竟是军事集团,发展了这么些年,它的战力足以震动天下,但整个体系不过二十余万人,处于艰难的夹缝中,要说发展出系统的文化,仍旧不可能。这些文化和说法大都出自宁毅和他的弟子们,许多还停留在口号或者处于萌芽的状态中,百十人的讨论,甚至算不得什么“学说”,如同何文这样的学者,能够看出它们中间有些说法甚至自相矛盾,但宁毅的做法令人迷惑,且耐人寻味。

相对而言,华夏兴亡匹夫有责这类口号,反而更加单纯和成熟。

当然,这些东西令他思考。但令他苦恼的,还有其它的一些事情。

晨锻过后是鸡鸣,鸡鸣过后不久,外头便传来脚步声,有人打开篱笆门进来,窗外是女子的身影,走过了小小的院子,然后在厨房里生起火来,准备早餐。

何文大声地念书,随后是准备今日要讲的课程,待到这些做完,走出去时,早膳的粥饭已经准备好了,穿一身粗布衣裙的女子也已经低头离开。

女子名叫林静梅,便是他烦恼的事情之一。

平心而论,纵然华夏军一路从血海里杀过来,但并不代表军中就只崇尚武艺,这个年月,纵然有所弱化,文人士子终究是为人所仰慕的。何文今年三十八岁,文武双全,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正是学识与气质沉淀得最好的年纪,他当初为进黑旗军,说家中妻妾儿女皆被女真人杀害,后来在黑旗军中混熟了,自然而然得到不少女子倾心,林静梅是其中之一。

何文最初进入黑旗军,是心怀慷慨悲壮之感的,投身魔窟,早已置生死于度外。这名叫林静梅的少女十九岁,比他小了整整一轮,但在这个年月,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对方乃是华夏军烈士之女,外表柔弱性情却坚韧,看上他后悉心照顾,又有一群兄长父辈推波助澜,何文虽然自称心伤,但久而久之,也不可能做得太过,到后来少女便为他洗衣做饭,在外人眼中,已是过不多久便会成亲的情侣了。

事实上,这年月里毕竟大男子主义盛行,何文书香门第出身,虽然学了武,对于庖厨之事向来敬而远之,林静梅来照顾他,确实让他生活好了许多。他未有直接坏人清白,还是后来与黑旗众人相熟后,保持下来的一份理智了。

谁知半年前,何文乃是奸细的消息曝光,林静梅身边的保护者们或许是得了警告,没有过分地来刁难他。林静梅却是心中悲苦,消失了好一阵子,谁知冬天里她又调来了集山,每日里过来为何文洗衣做饭,与他却不再交流。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这样的态度,便令得何文更是苦恼起来。

他吃过早餐,收拾碗筷,便出门去往不远处山腰间的华夏军子弟学堂。相对高深的儒学知识也需要一定的基础,因此何文教的并非启蒙的孩童,多是十四五岁的少年了。宁毅对儒家学问其实也颇为重视,安排来的孩子里有些也得到过他的亲自授课,不少人思维活跃,课堂上也偶有提问。

今日又多来了几人,课堂后方坐进来的一些少年少女中,赫然便有宁毅的长子宁曦,对于他何文以往也是见过的,于是便知道,宁毅多半是过来集山县了。

这一堂课,又不太平。何文的课程正讲到《礼记:礼运》一篇,结合孔子、老子说了天下大同、小康社会的概念这种内容在华夏军很难不引起讨论课快讲完时,与宁曦一道过来的几个少年人便起身提问,问题是相对肤浅的,但敌不过少年人的死缠烂打,何文坐在那儿逐条辩驳,后来说到华夏军的方略上,对于华夏军要建立的天下的混乱,又侃侃而谈了一番,这堂课一直说过了午时才停下,后来宁曦也忍不住参与论辩,照样被何文吊打了一番。

也是华夏军中虽然上课的气氛活跃,不禁提问,但尊师重道方面一向是严格的,否则何文这等口齿伶俐的家伙免不了被一拥而上打成反动派。

课讲完后,他回去院子,饭菜有些凉了,林静梅坐在房间里等他,看来眼眶微红,像是哭过。何文进屋,她便起身要走,低声开口:“你今日下午,说话注意些。”

何文坐下,待到林静梅出了房子,才又站起来:“这些时日,谢过林姑娘的照顾了。对不住,对不住。”

林静梅快步离开,想来是流着眼泪的。

下午,何文去到学堂里,照往常一般整理书文,静静备课,申时左右,一名与他同样在脸上有刀疤的少女过来找他,让他去见宁毅。少女的眼神冰冷,语气不善,这是苏家的七小姐,与林静梅乃是闺蜜,何文被抓后与她有过几次见面,每一次都得不到好脸色,自然也是人之常情。

何文便跟着七小姐一路过去,出了这学校,沿着道路而下,去往不远处的一个市集。何文看着周围的建筑,心生感慨,途中还见到一个小个子正在那儿大声呐喊,往周围的路人散发传单:“……人在这世上,皆是平等的,那些大人物有手脚脑袋,你我也有手脚脑袋,人跟人之间,并没什么有什么不同……”

这是霸刀营的人,也是宁毅的妻子之一刘西瓜的手下,他们继承永乐一系的遗志,最讲究平等,也在霸刀营中搞“民主投票”,对于平等的要求比之宁毅的“四民”还要激进,他们时常在集山宣传,每天也有一次的集会,甚至于山外来的一些客商也会被影响,晚上本着好奇的心情去看看。但对于何文而言,这些东西也是最让他感到疑惑的地方,譬如说集山的商业体系讲究贪婪,讲究“逐利有道”,格物院亦讲究智慧和有效率地偷懒,这些体系终究是要让人分出三六九等的,想法冲突成这样,将来内部就要分裂打起来。对于宁毅的这种脑抽,他想不太通,但类似的疑惑用来吊打宁曦等一群孩子,却是轻松得很。

往日里何文对这些宣传深感疑惑和不以为然,此时竟微微有些留恋起来,这些“歪理邪说”的气息,在山外毕竟是没有的。

这边走过去不久,没有到市集热闹的地方,何文便在华夏军的办公点见到了宁毅。守卫相对森严的院落,隔壁还能看见宁曦与同伴在低头抄写东西,何文过来时,宁毅正送走一名大理的客商,然后面色平常地请他落座,又给他泡了杯茶。

多数时间宁毅见人会面带笑容,上一次见何文也是这样,即便他是奸细,宁毅也并未刁难。但这一次,那跺跺脚也能让天下震动几分的男人面色严肃,坐在对面的椅子里沉默了片刻。

“上午的时候,我与静梅见了一面。”

“嗯”何文这才明白林静梅中午为何是红着眼睛的。

宁毅又想了片刻,叹一口气,斟酌后方才开口:

“静梅的父亲,叫做林念,十多年前,有个响当当的外号,叫做五凤刀。那时候我尚在经营竹记,又与密侦司有关系,有些武林人士来杀我,有些来投靠我。林念是那时候过来的,他是大侠,武艺虽高,绝不欺人,我记得他初至时,饿得很瘦,静梅更加,她自小体弱多病,头发也少,真正的黄毛丫头,看了都可怜……”

宁毅声音低缓,一面回忆,一面说起往事:“后来女真人来了,我带着人出去,协助相府坚壁清野,一场大战之后全军溃败,我领着人要杀回杞县烧毁粮草。林念林师傅,便是在那路上去世的,跟女真人杀到油尽灯枯,他过世时的唯一的愿望,希望我们能照顾他女儿。”

“然后呢。”何文目光平静,没有多少感情波动。

“我把静梅当成自己的女儿。”宁毅看着他,“你大她一轮,足可当她的父亲,当初她喜欢你,我是反对的,但她外柔内刚,我想,你毕竟是个好人,大家都不介意,那就算了吧。后来……第一次查出你的身份时,是在对你动手的前一个月,我知道时,已经晚了。”

何文挑了挑嘴角:“我以为宁先生找我来,要么是放我走,要么是跟我谈谈天下大事,又或者,因为上午在学堂里折辱了你的儿子,你要找回场子来。想不到却是要跟我说这些男女私情?”

他已经有了心理建设,不为对方话语所动,宁毅却也并不在意他的句句带刺,他坐在那儿俯下身来,双手在脸上擦了几下:“天下事跟谁都能谈。我只是以私人的立场,希望你能考虑,为了静梅留下来,这样她会觉得幸福。”

“宁先生觉得这个比较重要?”

宁毅看着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吗?”

“我看不到希望,怎么留下来?”

“能打败女真人,不算希望?”

“经不起推敲的学问,没有希望。”

何文针锋相对,宁毅沉默了片刻,靠上椅背,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今天无论你是走是留,这些本来是要跟你聊聊的。”

何文笑起来:“宁先生爽快。”

“不是我爽快,我多少想看看你对静梅的感情。你避而不谈,多少还是有的。”

何文这才沉默了,宁毅望了望门外:“何先生想知道的是将来如何治天下的问题,不过,我倒是想说说,您想法里的,儒家想法里的问题,很多人想法里的问题。”

“宁先生之前倒是说过不少了。”何文开口,语气中倒是没有了先前那般刻意的不友善。

“……我少年时,各种想法与一般人无二,我自小还算聪明,脑子好用。脑子好用的人,必定自视甚高,我也很有自信,如何先生,如众多儒生一般,不说救下这个世界吧,总会觉得,若是我做事,必然与旁人不同,旁人做不到的,我能做到,最简单的,若是我当官,自然不会是一个贪官。何先生觉得如何?幼时有这个想法吗?”

何文看着他:“即便如今,何某也必然不为贪官。”

宁毅笑得复杂:“是啊,那时候觉得,钱有那么重要吗?权有那么重要吗?清贫之苦,对的道路,就真的走不得吗?直到后来有一天,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情,那些贪官、坏人,蝇营狗苟不可救药的家伙,他们也很聪明啊,他们中的很多,其实比我都更加聪明……当我深刻地了解了这一点之后,有一个问题,就改变了我的一辈子,我说的三观中的整个世界观,都开始天翻地覆。”

宁毅目光冰冷地看着何文:“何先生是为什么失败的?”

何文仰头:“嗯?”

“像何文这样出色的人,是为什么变成一个贪官的?像秦嗣源这么出色的人,是为何而失败的?这天下无数的、数之不尽的优秀人物,到底有什么必然的理由,让他们都成了贪官污吏,让他们无法坚持当初的正直想法。何先生,打死也不做贪官这种想法,你以为只有你?还是只有我?答案其实是所有人,几乎所有人,都不愿意做坏事、当贪官,而在这中间,聪明人无数。那他们遇上的,就一定是比死更可怕,更合理的力量。”

“当我遇上什么样的情况,会慢慢的、不可避免的失败呢?这个问题之后……我开始真正了解这个世界了……”

宁毅叹了口气,神情有些复杂地站了起来。

第七五九章 无题(上)

“……先去幻想一个给自己的牢笼,我们正直、正义、聪明而且无私,遇上怎样的情况,必然会堕落……”房间里,宁毅摊了摊手,“有人拿刀架在你脖子上?我们不会屈服。坏人势大,我们不会屈服。有人跟你说,世界就是坏的,我们甚至会一个耳光打回去。但是,想象一下,你的亲族要吃要喝,要占……只是一点点的便宜,老丈人要当个小官,小舅子要经营个小生意,这样那样的人,要生存,你今天想吃外面的猪蹄,而在你身边,有无数的例子告诉你,其实伸手拿一点也没什么,因为上头要查起来其实很难……何先生,你家也出自大族,这些东西,想来是明白的。”

何文看着他,宁毅笑了笑:“这些绵绵密密的关系,是比生死更大的力量,但它真能打倒一个正直的人吗?不会!”

“路还是有的,如果我真将正直作为人生追求,我可以跟亲族反目,我可以压下私欲,我可以不通情理,我也可以规行矩步,难受是难受了一点。做不到吗?那可未必,儒学千年,能受得了这种憋闷的儒生,比比皆是,甚至于如果我们面对的只是这样的敌人,人们会将这种苦难视作崇高的一部分。看似艰难,实际上还是有一条窄路可以走,那真实的困难,肯定要比这个更加复杂……”

“所以我后来继续看,继续完善这些想法,追求一个把自己套进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幸免的循环。直到某一天,我发现一件事情,这件事情是一种客观的规则,那个时候,我差不多做成了这个循环。在这个道理里,我即便再正直再努力,也免不了要当贪官、坏人了……”

“什么道理?”何文开口。

宁毅神情平淡,偏了偏头:“世界上所有的变革,都是党同伐异。”

这句话令得何文沉默许久:“何以见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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