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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497节

“……好。”于玉麟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点头,拱了拱手。楼舒婉看他转身,方才说道:“我睡不着……在宫里睡不着,待会去外面你的别业休息一下。”

“嗯。”于玉麟点了点头,“你保重身体。”随后朝大殿那边过去,楼舒婉在宫墙脚下的台阶上坐了片刻,随后才让随行侍从架来马车,离开天极宫。

于玉麟在外头的别业距离天极宫很近,往日里楼舒婉要入宫,常来这里落脚休息片刻在虎王的年代,楼舒婉虽然管理各种事物,但身为女子,身份其实并不正式,外界有传她是虎王的情妇,但正事之外,楼舒婉居住之地离宫城其实挺远。杀田虎后,楼舒婉成为晋王势力实质的掌权人之一,即便要住进天极宫,田实也不会有任何意见,但楼舒婉与那几近半疯的楼书恒同住,她不想让楼书恒接近威胜的核心,便干脆搬到了城郊。

尽管此时的威胜城,楼舒婉想住哪里,想办上十所八所富丽堂皇的别业都简简单单,但俗务缠身的她对于这些的兴趣几近于无,入城之时,偶尔只在于玉麟这边落落脚。她是女人,早年外传是田虎的情妇,如今纵然一手遮天,楼舒婉也并不介意让人误会她是于玉麟的情人,真有人这样误会,也只会让她少了许多麻烦。

马车从这别业的后门进去,下车时才发现前方颇为热闹,大概是于玉麟的堂弟于斌又叫了一群显赫大儒在这里聚会。这些集会楼舒婉也参加过,并不在意,挥手叫管事不必声张,便去后方专用的小院休息。

这一觉睡得不久,虽然大事的方向已定,但接下来面对的,更像是一条黄泉大道。死亡可能近在眼前了,她脑子里嗡嗡的响,能够看到许多过往的画面,这画面来自宁毅永乐朝杀入杭州城来,颠覆了她过往的一切生活,宁毅深陷其中,从一个俘虏开出一条路来,那个书生拒绝隐忍,纵然希望再小,也只做正确的选择,她总是看到他……他走进楼家的大门,伸出手来,扣动了弩弓,而后跨过厅堂,单手掀翻了桌子……

如今她也在走这条窄路了。着许多年来,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心早已死去,但在这一刻,她脑子里想起那道身影,那罪魁祸首和她做出许多决定的初衷。这一次,她可能要死了,当这一切真实无比的碾过来,她忽然发现,她遗憾于……没可能再见他一面了……

脑子里嗡嗡的响,身体的疲倦只是稍稍恢复,便睡不下去了,她让人拿水洗了个脸,在院子里走,然后又走出去,去下一个院子。女侍在后方跟着,周围的一切都很静,大将军的别业后院没有多少人,她在一个院落中走走停停,院子中央是一棵巨大的栾树,深秋黄了叶子,像灯笼一样的果实掉在地上。

“楼姑娘。”有人在院门处叫她,将在树下失神的她唤醒了。楼舒婉扭头望去,那是一名四十岁出头的青袍男子,面目端方儒雅,看来有些严肃,楼舒婉下意识地拱手:“曾夫子,想不到在这里遇上。”

“想不到楼姑娘此刻在这里。”那曾夫子名叫曾予怀,乃是晋王势力下颇有名气的大儒,楼舒婉与他有过一些接触,却谈不上熟识。曾予怀是个非常严肃的儒者,这时候拱手打招呼,眼中也并无亲切之意。楼舒婉位高权重,平日里接触这些书生手段是相对柔和的,这时候却没能从迟钝的思维里走出来,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有什么事……想不清楚。

“楼姑娘总在于大人的府邸出没,有伤清誉,曾某以为,实在该注意一二。”

那曾予怀拱起手来,认真地说了这句话,想不到对方开口就是批评,楼舒婉微微迟疑,随后嘴角一笑:“夫子说得是,小女子会注意的。不过,圣人说君子坦荡荡,我与于将军之间的事情,其实……也不关旁人什么事。”

她牙尖嘴利,是顺口的讽刺和反驳了,但那曾予怀仍旧拱手:“流言伤人,名誉之事,还是注意些为好。”

这人太让人讨厌,楼舒婉面上仍旧微笑,正要说话,却听得对方接着道:“楼姑娘这些年为国为民,尽心竭力了,实在不该被流言所伤。”

“呃……”楼舒婉愣了愣,“曾……”

那曾予怀面色仍旧严肃,但眼神清澈,并非作伪:“虽说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但有些事情,世事并不公平。曾某早年曾对楼姑娘有所误会,这几年见姑娘所行之事,才知曾某与世人过往之浅薄,这些年来,晋王辖下能够支撑发展至今,有赖姑娘从后支撑。而今威胜货通四方,这些时日以来,东面、北面的人都往山中而来,也正好证明了楼姑娘这些年所行之事的难得。”

楼舒婉想了想:“其实……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曾夫子看到的,何尝是什么好事呢?”

“曾某已经知道了晋王愿意出兵的消息,这也是曾某想要感谢楼姑娘的事情。”那曾予怀拱手深深一揖,“以女子之身,保境安民,已是莫大功德,而今天下倾覆在即,于大是大非之间,楼姑娘能够从中奔走,选择大节大道。无论接下来是何等遭遇,晋王辖下百千万汉民,都欠楼姑娘一次谢礼。”

“呃……”对方这样一本正经地说话,楼舒婉反而没什么可接的了。

那奇怪书生的话还在说下去:“……其实早几年间,曾某逐渐注意到楼姑娘的不凡,几次相聚,不曾深谈,但曾某注意到楼姑娘似心有所伤,因此不拘小节,纵然做下许多事情,也不欲旁人知晓。曾某深陷其中,对楼姑娘渐生倾慕……”

“……”

“这些事情,楼姑娘必然不知,曾某也知此时开口,有些冒昧,但自下午起,知道楼姑娘这些时日奔走所行,心中激荡,竟然难以抑制……楼姑娘,曾某自知……孟浪了,但女真将至,楼姑娘……不知道楼姑娘是否愿意……”

那曾予怀一脸严肃,往日里也确实是有修养的大儒,这时候更像是在平静地陈述自己的心情。楼舒婉没有遇上过这样的事情,她早年水性杨花,在杭州城里与许多书生有过往来,平日再冷静自持的儒生,到了私下里都显得猴急轻佻,失了稳健。到了田虎这边,楼舒婉地位不低,如果要面首自然不会少,但她对这些事情已经失去兴趣,平日黑寡妇也似,自然就没有多少桃花上身。

眼前的中年儒生却并不一样,他一本正经地夸奖,一本正经地陈述表白,说我对你有好感,这一切都古怪到了极点,但他并不激动,只是显得郑重。女真人要杀过来了,于是这份感情的表达,变成了郑重。这一刻,三十六岁的楼舒婉站在那黄叶的树下,满地都是灯笼花,她交叠双手,微微地行了一礼这是她许久未用的仕女的礼节。

“曾夫子,对不住……舒婉……”她想了一瞬间,“身以许国,难再许君了……”她心中说:我说的是假话。

曾予怀的话语停了下来:“嗯,曾某孟浪了……曾某已经决定,明日将去军中,希望有可能,随军队北上,女真人将至,来日……若然侥幸不死……楼姑娘,希望能再相见。”

楼舒婉沉默地站在那里,看着对方的目光变得清澈起来,但已经没有可说的了,曾予怀说完,转身离开,楼舒婉站在树下,夕阳将无比壮丽的霞光撒满整个天空。她并不喜欢曾予怀,当然更谈不上爱,但这一刻,嗡嗡的声音在她的脑海里停了下来。

她坐上马车,缓缓的穿过市集、穿过人群忙碌的城市,一直回到了郊外的家中,已经是夜晚,晚风吹起来了,它穿过外头的田野来到这边的院子里。楼舒婉从院落中走过去,目光之中有周围的所有东西,青色的石板、红墙灰瓦、墙壁上的雕刻与画卷,院廊下头的杂草。她走到花园停下来,只有少数的花儿在深秋依然开放,各种植物郁郁葱葱,园林每日里也都有人打理她并不需要这些,往日里看也不会看一眼,但这些东西,就这样一直存在着。

楼舒婉坐在花坛边静静地看着这些。下人在周围的阆苑屋檐点起了灯笼,月亮的光芒洒下来,映照着花园中央的池水,在夜风的吹拂中闪耀着粼粼的波光。过的一阵,喝了酒显得醉醺醺的楼书恒从另一侧走过,他走到水池上方的亭子里,看见了楼舒婉,被吓得倒在地上,有些畏缩。

“要打仗了。”过了一阵,楼书恒这样开口,楼舒婉一直看着他,却没有多少的反应,楼书恒便又说:“女真人要来了,要打仗了……神经病”

“打仗了……”

“打仗了……”

院落里沉默了很久很久,楼书恒倒在亭子里打滚,然后靠着柱子坐起来,口中喃喃说话。自从来到虎王的地盘,中原一直都不太平,但由于楼舒婉爬得极快,两兄妹唯一经历过的战争,实际上还是永乐朝的那场起义以及后续的迁徙,楼书恒的心底,依然为之恐惧。

不知什么时候,楼舒婉起身走了过来,她在亭子里的座位上坐下来,距离楼书恒很近,就那样看着他。楼家如今只剩下他们这一对兄妹,楼书恒一无是处,楼舒婉原本期待他玩女人,至少能够给楼家留下一点血脉,但事实证明,长期的纵欲使他失去了这个能力。一段时间以来,这是他们两人唯一的一次如此平静地呆在了一起。

“哥,多少年了?”

“……啊?”

“你想杭州吗?我一直想,但是想不起来了,一直到今天……”楼舒婉低声地说话,月色下,她的眼角显得有些红,但也有可能是月光下的错觉。

“……”

“……是啊,女真人要来了……发生了一些事情,哥,我们忽然觉得……”她的声音顿了顿,“……我们过得,真是太轻佻了……”

“啊?”楼书恒的声音从喉间发出,他没能听懂。

“……你、我、大哥,我想起过去……我们都太过轻佻了……太轻佻了啊”她闭上了眼睛,低声哭了起来,想起过去幸福的一切,他们草率面对的那一切,开心也好,快乐也好,她在各种**中的流连忘返也好,直到她三十六岁的年纪上,那儒者认真地朝她鞠躬行礼,他说,你做下为国为民的事情,我喜欢你……我做了决定,就要去北面了……她并不喜欢他。然而,那些在脑中一直响的东西,停下来了……

如果当时的自己、兄长,能够更加郑重地对待这个世界,是否这一切,都该有个不一样的结局呢?

她坐在凉亭里,看着另一个世界上的那个楼舒婉。月光正照下来,照亮重重关山,千万里的江河,弥漫着硝烟。

时光挟着难言的伟力将如山的记忆一股脑的推到她的面前,碾碎了她的过往。然而睁开眼,路已经走尽了。

她想起宁毅。

我还不曾报复你……

而女真人来了……

第七九八章 天地风雨 无梦人间

楼舒婉并未在软弱的情绪中停留太久。

对于过去的缅怀能够使人内心澄净,但回过头来,经历过生与死的重压的人们,仍旧要在眼前的道路上继续前行。而或许是因为这些年来沉溺酒色导致的思维迟钝,楼书恒没能抓住这罕见的机会对妹妹进行冷嘲热讽,这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楼舒婉的脆弱。

此后两天,大战将至的消息在晋王地盘内蔓延,军队开始调动起来,楼舒婉再度投入到忙碌的日常工作中去。武建朔九年九月二十五的这天,晋王田实的使者离开威胜,奔向已经越过雁门关、即将与王巨云大军开战的女真西路大军,同时,晋王向女真宣战并号召所有中原民众抵抗金国侵略的檄文,被散往整个天下。

飞蛾扑向了火焰。

生灵涂炭、山河沦陷,在女真入侵中原十余年之后,始终畏缩的晋王势力终于在这避无可避的一刻,以行动证明了其身上的汉人骨血。

抗金的檄文令人慷慨激昂,也在同时引爆了中原范围内的反抗大势,晋王地盘原本贫瘠,然而金国南侵的十年,丰饶富庶之地尽皆沦陷,民不聊生,反是这片土地之内,拥有相对独立的行政权,后来还有了些太平的样子。如今在晋王麾下生息的民众多达八百余万,得知了上头的这个决定,有人心头涌起热血,也有人悲凉张惶。面对着女真这样的大敌,无论上头有着怎样的考虑,八百余万人的生活、性命,都要搭进去了。

有人投军、有人迁徙,有人等待着女真人到来时趁机谋取一番富贵功名,而在威胜朝堂的议事期间,首先决定下来的除了檄文的发出,还有晋王田实的率队亲征。面对着强大的女真,田实的这番决定出人意料,朝中众大臣一番劝说未果,于玉麟、楼舒婉等人也去规劝,到得这天夜里,田实设私宴请了于、楼二人。他与于、楼二人初识时还是二十余岁的纨绔子弟,有着伯父田虎的照应,素来眼高于顶,后来随于玉麟、楼舒婉去到吕梁山,才稍稍有些交情。

到后来天下大乱,田虎的政权偏安于群山之中,田家一众亲属子侄横行无忌时,田实的性情反而安静沉稳下来,偶尔楼舒婉要做些什么事情,田实也愿意与人为善、搭手帮忙。如此这般,待到楼舒婉与于玉麟、华夏军在其后发飙,覆灭田虎政权时,田实则早先一步站到了楼舒婉等人的这边,随后又被推举出来,成了新一任的晋王。

对于田实,楼舒婉、于玉麟等人一直与其有着很好的关系,但真要说对能力的评价,自然不会过高。田虎建立晋王政权,三兄弟不过猎户出身,田实自小身体扎实,有一把力气,也称不得一流高手,年轻时见识到了惊才绝艳的人物,此后韬光养晦,站队虽敏锐,却称不上是多么热血决断的人物。接下田虎位置一年多的时间,眼下竟决定亲征以抵御女真,实在让人觉得奇怪。

但对于此事,田实在两人面前倒也并不避讳。

“……对于亲征之议,朝堂上上下下闹得沸沸扬扬,面对女真来势汹汹,往后逃是正理,往前冲是傻子。本王看起来就不是傻子,但真实情由,却只能与两位私下里说说。”

田实的私宴设在天极宫高处的花园,自这院子的露台往下看,威胜车水马龙、夜景如画,田实背负双手,笑着叹息。

“女真人打过来,能做的选择,无非是两个,要么打,要么和。田家自来是猎户,本王小时候,也没看过什么书,说句实在话,如果真的能和,我也想和。说书的师傅说,天下大势,五百年轮转,武朝的运势去了,天下便是女真人的,降了女真,躲在威胜,世世代代的做这个太平王爷,也他娘的带劲……但是,做不到啊。”

他摇了摇头:“本王与楼姑娘第一次共事,前去吕梁山,比武招亲,入赘那什么血菩萨,当时见到不少英雄人物,只是那时候还没什么自觉。后来宁立恒弑君,转战西北,我那时悚然而惊,区区晋王算是什么,那时候我若惹恼了他,脑袋早就没有了。我从那时开始,便看这些大人物的想法,又去……看书、听人说书,古往今来啊,所谓仁慈都是假的。女真人初掌中原,力量不够,才有什么刘豫,什么晋王,一旦天下大定,以女真人的凶残,田氏一脉怕是要死绝。诸侯王,哪有给你我当的?”

他的面色仍有稍许当年的桀骜,只是语气的嘲讽之中,又有着些许的无力,这话说完,他走到露台边缘的栏杆处,直接站了上去。楼舒婉与于玉麟都有些紧张地往前,田实朝后方挥了挥手:“伯父性情凶残,从不信人,但他能从一个山匪走到这步,眼光是有的,于将军、楼姑娘,你们都知道,女真南来,这片地盘虽然一直臣服,但伯父始终都在做着与女真开战的打算,是因为他性情忠义?其实他就是看懂了这点,天下大乱,才有晋王处身之地,天下一定,是没有诸侯、枭雄的活路的。”

“但即便如此,陛下也可以居中坐镇……”楼舒婉走上前去,说了一句。

“居中坐镇,晋王跟刘豫,跟武朝天子,又有什么区别?楼姑娘、于将军,你们都知道,这次大战的结果,会是什么样子”他说着话,在那危险的栏杆上坐了下来,“……中原的灯会熄。”

山风吹过去,前方是这个时代的灿烂的灯火,田实的话溶在这风里,像是不祥的预言,但对于在场的三人来说,谁都知道,这是即将发生的事实。

“中原已经有没有几处这样的地方了,但是这一仗打过去,再不会有这座威胜城。宣战之前,王巨云私下寄来的那封手书,你们也看到了,中原不会胜,中原挡不住女真,王山月守大名,是破釜沉舟想要拖慢女真人的步子,王巨云……一帮饭都吃不上的乞丐了,他们也挡不住完颜宗翰,我们加上去,是一场一场的大败,但是希望这一场一场的大败之后,江南的人,南武、乃至黑旗,最终能够与女真拼个鱼死网破,如此,将来才能有汉人的一片江山。”

“既然知道是大败,能想的事情,就是如何转移和重整旗鼓了,打不过就逃,打得过就打,打败了,往山里去,女真人过去了,就切他的后方,晋王的全副家当我都可以搭进去,但如果十年八年的,女真人真的败了……这天下会有我的一个名字,或许也会真的给我一个位子。”

“一条路是臣服女真,再享福几年、十几年,被当成猪一样杀了,或许还要遗臭万年。除此之外,只能在九死一生里杀一条路出来,怎么选啊?选后头这一条,我其实怕得不得了。”

他随后回过头来冲两人笑了笑,目光冷冽却决然:“但既然要砸锅卖铁,我居中坐镇跟率军亲征,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名声。一来我上了阵,下面的人会更有信心,二来,于将军,你放心,我不瞎指挥,但我跟着军队走,败了可以一起逃,哈哈……”

于玉麟便也笑起来,田实笑了一阵子又停住:“但是将来,我的路会不一样。富贵险中求嘛,宁立恒告诉我的道理,有些东西,你得搭上命去才能拿到……楼姑娘,你虽是女子,这些年来我却愈发的佩服你,我与于将军走后,得麻烦你坐镇中枢。虽然许多事情你一直做得比我好,可能你也已经想清楚了,但是作为这个什么王上,有些话,咱们好朋友私下里交个底。”

“请王上示下。”楼舒婉拱手行礼。

“跟女真人打仗,说起来是个好名声,但不想要名声的人,也是太多了。威胜……我不敢呆,怕半夜被人拖出去杀了,跟军队走,我更踏实。楼姑娘你既然在这里,该杀的不要客气。”他的眼中露出杀气来,“反正是要砸锅卖铁了,晋王地盘由你处置,有几个老东西靠不住,敢乱来的,诛他们九族!昭告天下给他们八辈子骂名!这后方的事情,即便牵涉到我父亲……你也尽可放手去做!”

之前晋王势力的政变,田家三兄弟,田虎、田豹尽皆被杀,剩下田彪由于是田实的父亲,软禁了起来。与女真人的作战,前方拼实力,后方拼的是人心和恐惧,女真的阴影已经笼罩天下十余年,不愿意在这场大乱中被牺牲的人必然也是有的,甚至很多。因此,在这已经演变十年的中原之地,朝女真人揭竿的局面,可能要远比十年前复杂。

楼舒婉简单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楼姑娘手下有人,于将军也会留下人手,宫中的人,可用的你也尽管调拨。但最重要的,楼姑娘……注意你自己的安全,走到这一步,想要杀你的人,不会只有一个两个。道阻且长,我们三个人……都他娘的珍重。”

他在这高高的露台上挥了挥手。

人都只能顺着大势而走。

离开天极宫时,楼舒婉看着繁华的威胜,想起这句话。田实成为晋王只一年多的时间,他还未曾失去心中的那股气,所说的,也都是不能与外人道的肺腑之言。在晋王地盘内的十年经营,如今所行所见的一切,她几乎都有参与,然而当女真北来,自己这些人欲逆大势而上、行博浪一击,眼前的一切,也随时都有倒戈的可能。

这城市中的人、朝堂中的人,为了生存下去,人们愿意做的事情,是难以想象的。她想起宁毅来,当年在京城,那位秦相爷下狱之时,天下民意汹汹,他是搏浪而行之人,真希望自己也有这样的本领……

几日后,宣战的信使去到了女真西路军大营,面对着这封战书,完颜宗翰心情大悦,豪迈地写下了两个字:来战!

当日,女真西路军击垮王巨云先锋大军十六万,杀人无数。

不久后,威胜的大军誓师,田实、于玉麟等人率军攻向北面,楼舒婉坐镇威胜,在高高的城楼上与这浩荡的军队挥手道别,那位名叫曾予怀的儒生也加入了军队,随大军而上。

威胜随之戒严,自此时起,为保证后方运作的严厉的镇压与管制、包括腥风血雨的清洗,再未停歇,只因楼舒婉明白,此刻包括威胜在内的一切晋王地盘,城池内外,上下朝堂,都已化为刀山剑海。而为了生存,独自面对这一切的她,也只能更加的不择手段与冷酷无情。

在雁门关往南到太原废墟的贫瘠之地间,王巨云一次又一次地战败,又被早有准备的他一次次的将溃兵收拢了起来。这里原本就是没有多少活路的地方了,军队缺衣少粮,器械也并不精锐,被王巨云以宗教形式聚拢起来的人们在最后的希望与鼓舞下前行,隐约间,能够看到当年永乐朝的些许影子。

大名府的鏖战犹如血池地狱,一天一天的持续,祝彪率领万余华夏军不断在四周骚扰点火。却也有更多地方的起义者们开始聚集起来。九月到十月间,在黄河以北的中原大地上,被惊醒的人们犹如病弱之人身体里最后的白细胞,燃烧着自己,冲向了来犯的强大敌人。

这是中原的最后一搏。

在西北,平原上的战火一日一日的推向古城成都。对于城中的居民来说,他们已经许久未曾感受过战争了,城外的消息每日里都在传来。知府刘少靖聚拢“十数万”义军抵抗黑旗逆匪,有捷报也有战败的传言,偶尔还有嘉定等地被黑旗逆匪屠灭一空的传闻。

有的人在大战开始之前便已逃离,也总有故土难离,或是稍稍犹豫的,失去了离开的机会。刘老栓是这未曾离开的众人中的一员,他祖祖辈辈世居成都,在南门附近有个小铺子,生意一向不错,有第一批人离开时,他还有些犹豫,到得后来不久,成都便四面戒严,再也无法离开了。再接下来,各种各样的传言都在城中发酵。

黑旗这是武朝的人们并不了解的一支军队,要说起它最大的逆行,无疑是十余年前的弑君,甚至有许多人认为,便是那魔头的弑君,导致武朝国运被夺,从此转衰。黑旗转移到西南的这些年里,外界对它的认知不多,就算有生意往来的势力,平时也不会说起它,到得如此一打听,众人才知道这支悍匪早年曾在西北与女真人杀得昏天黑地。

得是多么凶残的一帮人,才能与那帮女真蛮子杀得有来有往啊?在这番认知的前提下,包括黑旗屠杀了半个成都平原、嘉定已被烧成白地、黑旗军不光吃人、而且最喜吃女人和小孩的传言,都在不断地扩大。与此同时,在捷报与败绩的消息中,黑旗的炮火,不断往成都延伸过来了。

到得九月下旬,成都城中,已经时时能看到前线退下来的伤兵。九月二十七,对于成都城中居民而言来得太快,实际上已经放缓了攻势的华夏军抵达城池南面,开始围城。

刘老栓拿起了家中的火叉,告别了家中的妻儿,准备在危急的关头上城帮忙。

十月初一,华夏军的冲锋号响起半个时辰后,刘老栓还没来得及出门,成都南门在守军的倒戈下,被攻破了。

大门在炮火中被推开,黑色的旗帜,蔓延而来……

武朝,临安。

且不提西南的战事,到得十月间,天气已经凉下来了,临安的氛围在沸腾中透着志气与喜气。

黄河以北轰轰烈烈爆发的战争,此时已经被广大武朝民众所知晓,晋王传檄天下的战术与慷慨的北上,似乎意味着武朝此时仍旧是天命所归的正统。而最为鼓舞人心的,是王山月在大名府的坚守。

光武军在女真南来时首先启衅,夺取大名府,击败李细枝的行为,最初被人们指为鲁莽,然而当这支军队竟然在宗辅、宗弼三十万大军的攻击下神奇地守住了城池,每过一日,人们的心思便慷慨过一日。如果四万余人能够抗衡女真的三十万大军,或许证明着,经过了十年的磨练,武朝对上女真,并不是毫无胜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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