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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5节

犯不着刻意张扬去表现自己的特立独行,真正是犯忌讳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做的,但也无需刻意收敛将自己完全变成一个“古人”,否则自己来这里活一遭,又能有个什么劲。

假如大家今后真要在一起凑合许多年——假如真有当夫妻的可能,那么这些小事情上,与其自己收敛,倒不如让对方慢慢地去适应去了解,所以诸多无所谓的小地方,他会去表现出来,所以他不会介意自己偶尔进进厨房烧烧火。所以他会在课堂里给一帮学生讲点故事讲点身边的事情,这个不改了。在话语中偶尔加几个旁人不太懂的现代用词,这也不用太过介意。

在那秦家老头面前,偶尔倒也可以说点比较前卫的观念,哪怕稍稍有些离经叛道,没关系。这老头当过官,有见识,而且会想事,小节不拘。大家只是棋友,没有利益牵扯,如那老头所言,自己入赘商贾之家,想要在功名之类的东西上往上爬是很难了,君子之交淡如水或许就是这副状况,人家也不至于会害自己。下棋这么久的时间以来,秦老在揣摩他,他何尝不在揣摩对方。

既然朋友可交,那就无所谓了。偶尔若说上两句超前一点的认知,看对方一副深思的样子其实也蛮满足虚荣心的,对他来说无非瞎扯闲聊,其实这些认识眼下并非没有,只是说法不同而已。若真正敏感的东西,他自然不会去碰。

在楼下刷牙洗脸——这时候已经有了牙刷牙粉,只是口感确实差——随后出了院子,通过小道往侧门出去,一路上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东方隐隐露出了微白的光,偶尔遇上其它院子里的丫鬟或管事,叫声姑爷,打个招呼。

出了苏家的院落,依旧是沿着原本的道路小跑而去,路上想想今天上课的时候该说点什么,又想想自己知道的一些中国风的歌曲。有些歌曲他已经记不全了,或许不符合这个时代的文风,但这年头娱乐真是太过匮乏,想想再过段时间说不定自己忘记得更多,就觉得的确有把还记得的歌曲歌词抄下来的必要。想了一阵,又想到诗词上,他以前读书的时候不是什么好学生,刻意去记的诗词或许不多,不过后来的几十年涉猎广泛,不少名句还是记得的,这是不错的资源,以后忘记了可惜。

跑出小半,才觉得身体的确是有些问题,昨天的落水终究还是带来了不良影响的,不过横竖活动开了,或许跑一阵,出一阵汗是不错的治疗,于是继续前行。

城市中浮动着雾气,与昨日并无二致的光景,接近昨天从水中爬上来的地方时,听见不远处的河面上有些响动传来,那是落水的方位。放眼看去,依稀有一道身影在那儿晃动着,似是撑了一条小船。

他放慢脚步,疑惑地靠近过去。小船在水上激烈地晃动,一道女子的身影撑着长长的竹竿站在船上,似乎是站不稳,就在宁毅的观望下摇摆好久,砰的摔回船里。也不知道是不是昨天早上那个女人,今天这女子裹一件粉红色披风,身材高挑婀娜,挺漂亮的,就是这下摔跤和从小船中爬起来的样子有些损气质。

小船晃得厉害,那女子小心翼翼地爬起来,一只手轻轻撑住船舷,抬起头时发鬓稍有些凌乱,瞥见河边正偏着看戏的男子身影,顿时瞪大了眼睛,有些慌乱。宁毅这才看清楚那长长的竹竿一端绑了一个网兜,上面还有些泥沙,女子小心站起来之后,手上拿了一把菜刀。

喔,的确是昨天那把……

披风漂亮,但有些旧了,这女子水性差,但或许稍微会撑船,居然等到早上没人的时候才跑来捞这把菜刀,害羞么?想来这大抵是个以往生存环境还不错的姑娘,但眼下的环境可就有些不好。宁毅看了几眼,得出这么个结论,他对旁人倒不怎么关心,然而那女子似乎有些慌张,竹竿撑了船想要靠岸,但或许是慌张,小船一直在水上打转,她又有些站不稳,好几次差点摔一跤。随后……

“阿嚏——”

宁毅正准备走,口中打了个喷嚏,船上的女子也打了个喷嚏,砰的一下又摔回小船之中,爬起来时,有些难堪地往这边瞪过来,宁毅也微感尴尬地撇了撇嘴:“鸡都已经淹死了,你还捞那把刀干嘛……”

微微的沉默。

“鸡回来了……”

“吓?”

宁毅原本是随意开口,老实说,那真是个相当相当拙劣的冷笑话,但他估错了对方的回答,河中心的话音传来之后,宁毅也有些意外地愣了愣。

“……鸡没死,陈家的……陈家的大婶找回来的。”对方做了解释。

“……哦。”

昨天这女子把鸡追得投了河,随后宁毅也被拉了下去,没能看见后续,想来那鸡也厉害,扑腾一阵居然又上来了,民风倒也纯朴,知道她丢了鸡竟然还有送回来的。宁毅在心中赞叹一番,片刻之后道:“能把那个杆子递过来吗?”

小船距离岸边有一段距离,那长杆原本倒是能够到,只不过若是要平举过来,那女人的力气却是不够了,杠杆的力道也令得小船有些危险,试了几次,长杆一头靠到岸边,却依旧浸在水底,宁毅的手够不到,只好沿河而上,走出一段,才另外找了一根路边的竹竿来,从岸边伸过去,才将那女子连船一块儿拉了过来。

“谢谢这位公子了……还有昨天的事情,妾身当时刚刚醒来,做了些……”

这女子也不是不分是非的,上了岸之后便开口道歉,同时为着昨天的事情向宁毅道歉,昨天早上被人救了却扇人一耳光,她想着大抵是觉得窘迫。宁毅对这却不怎么在意,挥挥手:“没事的没事的,我还得继续跑,先走了。”

转过身又是一声阿嚏,也不管那女子在身后问“公子莫非被人追赶”这种古怪的问题,一路跑远。报恩跟报仇一样,都是件麻烦事,先不说实际的,对方说上一通感激的言辞自己还得谦让半天,男女之间礼仪又麻烦,何必呢,自己现在感冒了,还是跑跑步出点汗更实际。

这条路跑过好多遍了,到得预定的地方回头,半途中才终于发现了那女子的住所,那是一所临河的两层小楼,蛮别致的,临河的那边有小露台伸出去,颇有些居于水上的风雅气息,但纯以住所而言,恐怕有些不实用,冬天应该会比较冷。女子此时就站在小楼外的一小片菜地旁,菜地用篱笆围起来,昨天被她追的母鸡此时就在篱笆里,女子拿着菜刀犹豫了半天,方才走进去,伸手去抓那母鸡,母鸡疯狂扑腾着反抗,她又狼狈地退了出来,赶紧将篱笆关好。

这下倒是可以确定,女人的确是没做过事的,但条件也不好,住在这种小楼当中,怕也是与秦淮河著名的娱乐事业有关的风尘女子。有的名妓之流给自己赎身之后会选择单干,或弄个别致的院落住下,说是从良,其实还会陆续有恩客上门,仍旧是当红的交际花,不受他人摆布之后甚至还显得高档许多。看她样貌姣好,却不知怎么会沦落到要自己杀鸡的程度。

宁毅一边看一边从旁边跑过去,女子有一次进去,这次已经抓住那鸡了,然而一转身,母鸡挣扎逃走,鸡毛乱飞。女子慌乱之中,那母鸡已经飞出篱笆,被看不过去的宁毅过来一把抓在了手上,这次两只翅膀被抓紧,已经不可能挣脱,那女子见又是宁毅,愣了半晌,大概又要道谢或道歉,宁毅一伸手:“刀拿来。”

“呃……”

宁毅懒得跟她呃来呃去,伸手拿过菜刀,那篱笆外的地上原本就已经准备好了一只碗,宁毅只是走过去蹲下,抓住翅膀的手再捏住了母鸡拼命挣扎的鸡头,让它将脖子凸出来,随后轻轻挥了挥刀。

“公……这位公子……那个……君子……”

“君子你个头,热水烧了吗?”

“……在烧。”

“好。”

宁毅不废话,一刀割开母鸡的喉咙,开始将鸡血放进碗里,稳稳地放干血之后,母鸡也没了多少挣扎,他将鸡扔地下,刀放碗上,站了起来。

“拿厨房去就着热水拔毛,然后切开翻洗一下内脏,话说回来,把它做成菜该怎么煮,你知道?”

女子迟疑。

“算了,找个会煮的让人家帮帮忙,譬如那个什么帮你把鸡找回来的大婶什么的,杀只鸡不容易,别浪费了,另外去看看大夫,你恐怕感冒了……我也感冒。先走了,不用谢谢我,我是活雷锋……啊啾——”

他转过身,一路小跑,绝尘而去。后方的女子目送他离开了,才微微反应过来,皱起眉头:“活……雷……锋?活?还是呼?呼雷锋……好怪……”这世上毕竟没有姓活的人,与之相近一点,姓呼的倒是有,女子小声地在口中斟酌半天,觉得对方或许是少数民族,又或者姓呼延,那就是叫呼延雷锋了,这个名字有点霸气,或许就是这个。

以往也算得上长袖善舞,识人颇多,不过这男子见的都是自己狼狈的一面,而且行为与说话也怪,往日的应对之辞反倒有些用不出来。她想了一会儿,毕竟宁毅已经跑掉了,也只好悻悻地提着老母鸡,端了盛鸡血的碗,往厨房那边过去……

当天上午在豫山书院上课,身体的不适感已经变得激烈起来,上完课之后回家的路上吐了一次,已经能够确认身体情况的恶化,这次小婵是跟在身边的,于是回到家之后,他便被当成重病号一般的被推到二楼的床上给保护起来了。

初到这边时所经历的病号生活,大概又得过上一两天才行……

第九章 未来的样子

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天气,也将半个江宁城浸在了暖洋洋的红霞当中,从外面回来时,苏檀儿遇上了小婵,随后也知道了宁毅染了风寒的事情,一边跟小婵询问着大夫的说法,她一边领着三个丫鬟朝爷爷苏愈苏太公的院子过去。

今天有事要跟爷爷请教一下,既然知道了宁毅无甚大碍,自然便不用赶着过去看了。进了院子之后,才发现三叔苏云方与三嫂也在,随着在一起的还有三叔的第二个女儿,目前大家称这小女孩为七丫头,眼下她正在爷爷面前讲故事。几名丫鬟伺候在众人周围。

“……然后啊,那个周瑜呢,就把黄盖打了一顿了……”

苏檀儿走过去搬了张凳子坐下,也与爷爷、三叔三嫂一同听着女孩子的故事,说的是三国的事情,蛮有趣的。不久之后这故事说完,女孩站起来:“二姐。”

“小七知道讲故事了,真棒,跟爹爹去酒楼听说书了吗?”

“不是啊,是先生在学堂时说给我们听的。”

“嗯?”苏檀儿迟疑了一会儿,“哪个先生。”

“毅哥哥啊,毅哥哥知道很多东西呢。”

赘婿这名字虽然说出去不好听,寄人篱下地位低下,但是在女家,基本是将赘婿当做兄弟来称的,因此这七丫头也只称宁毅为兄长,而不是称姐夫。听她说完这个,苏檀儿微微一笑,心中却在想着这事情的意义,旁边三叔苏云方说道:“最近是在教《论语》吧?”

七丫头点点头:“嗯,《论语》,我们学到里仁了……”神情之间却有些紧张,一般问到学业,接下来说不定就得让她背书。

不过这次父亲倒是没说要背书,苏云方向苏檀儿说道:“论语课上却说到三国,虽然小孩子喜欢听故事,但先生当以学识得学子敬重,旁征博引自是正道,但也需有度,檀儿你该提醒立恒一番。”

这是很严厉的训斥了,苏檀儿一时间也只好点头称是,旁边的老太公却是笑了笑:“勿需说得这么严重,区区几日便能得学子喜爱,自也能教导他们喜爱学业,这帮孩子交给了他,便是他的事情。老三你又不知前因后果,怎知论语便与三国毫无关系,又怎知立恒没有深意在其中,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道理早就教给你们几兄弟知晓,勿要再在此事上指手画脚。”

事实上在这件事上苏檀儿多少也觉得论语课说三国有些不靠谱,但苏老太公却是喜欢的,他无所谓宁毅的学识,事实上之前就大抵知道对方学识不高,他是从其它方面来看待这件事的。

苏家目前情况复杂,苏家三系老大苏伯庸老二苏仲堪老三苏云方各掌一路生意,但无论手腕资质,都还是苏伯庸占点上风。如今老太公苏愈尚在,看起来还是兄友弟恭的局面,但再往下看,第三代却尽是草包,唯有苏伯庸的独女苏檀儿却是独秀一枝,苏愈考虑几年,打算将家业放到苏檀儿身上,当然,这也是件大大的麻烦事。

牝鸡司晨,遇上的阻力要比普通的交接大上好几倍,如果此时苏家的男丁中有一个勉强可堪造就的那也罢了,偏偏是没有,而苏檀儿行事不温不火,各种手段却相当出众,有大将之风,她有这个能力,也有这方面的野心。如今老太公便从苏伯庸管理的产业中划了一些给她正式管理,算做正式考验,这考验并非看她的能力,而是直接让她以父亲的资源做到压服和整合其余两支的目的,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苏檀儿面临的压力暂归一边,宁毅原本入赘的意义,就是让苏檀儿能够继续留在苏家。老太公对于与宁家祖上的关系是很看重的,因此对宁毅也照顾,苏家如今的矛盾看起来还没有激化,苏檀儿想要压过其他人,整合其他人,这边不让不就得了么,老太公没死,谁也别想强来。

但如果日后矛盾真的激化,老太公本人或者不在了,这些人想要对付苏檀儿,那么作为她入赘的相公,被人看轻的宁毅自然便是一个最好的突破口,栽点脏,找点借口搞事什么的,那还不简单么。苏老太公就是看到这一点,才让宁毅跑去教书,豫山书院多是苏家子弟在其中,若宁毅书教得好,得到这些小辈尊敬,地位便在这斗争中超然起来,至少有一层师长光环,旁人要动他也得想想好了。

因为这样,宁毅能够让孩子们喜欢,这就是最好的,苏老太公当下又将宁毅的授课情况询问一番,小女孩说得高兴,问苏檀儿道:“二姐,你知道先生明天会说些什么吗?”

苏檀儿笑了笑:“明天怕是没有了,他染了风寒,今天开始在家休养,明天怕是不能去上课了呢。”

“哦?”老太公疑惑地问起情况,苏檀儿便一五一十地照小婵说的复述了一遍,小女孩道:“那我可以去看毅哥哥吗?”苏檀儿摇摇头:“风寒怕传染,小七还是等你毅哥哥好了之后再去探望比较好。”

待到三叔三嫂与小女孩离开,苏檀儿又与爷爷聊了一阵子方才回去自己的院子,去看宁毅时,宁毅正在床上喝药,表情不爽,苏檀儿问候了几句,原本也想说说故事的事,但见他染病,便不说了。

苏檀儿有能力,心中也想着以女儿之身做一番事情出来,但另一方面,她也是一个非常传统和正统的女孩子,从她虽然不喜欢婚姻却选择认命,尝试与宁毅相处就能看出来,个性是有的,框架却还是那个框架。

她希望宁毅当先生能有威严而不是以一些小花样来取悦学生,相对于有点小聪明或是小手段,她更愿意宁毅是个正统的哪怕迂腐的书生,即便没有真正高深的学识,也希望他更能贴合“正道”。当然,就目前来说,这还是一个互相了解的过程,她不会轻易下结论,但的确会慢慢的试图在心中对自己的相公勾勒出一种形状来。

其实这形状想来也是清楚的,他本身是个普通的书生,学识不高,见识也不广,心肠还行,脾气也还马马虎虎。这便是她要许之一生的良人了。

此时倒可以耍些任性,但时间终究是有限的,有一天两人终究还是要住到一块儿去,自己要与他生出孩子。只要他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这些事情就总会发生。未来……大抵便是如此,没什么可变的了。心中或许还会保留一些小小的期待,但这期待到底具体会是什么,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继续接触下去之后,或许会更加细致地了解这位夫君,但要说有什么大的出入、惊喜之类的,大抵是不会的了。

武朝景翰七年秋末,江宁城中苏家宅院当中,走出屋檐之下的清丽女子抬头朝上方望了一眼,轻轻抚了抚耳畔的发丝,俏丽的脸上眼神仍旧明澈,带着些许的无奈,但更多的依然是平静的淡然,风从院子里吹过去时,那一身淡青色的清丽衣裙便在风中轻轻摆动着。这位才在名义上成为人妇不久的秀外慧中的檀儿小姐,此时是这样看待自己的这段婚姻的……

不过就眼下而言,这并非是在她生命中真正占了许多重量的东西,她还有其它的一些事情要去想,要去做,普通的生活,即便偶尔顾及一下,它也会平淡地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如果一切按照理所当然的轨迹发展下去,或许几十年后,当她某一天再度走出屋檐抬起头的时候,会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天看见的风,如同岁月一般的将她带去某个地方,但如今,一切都还充裕,无需去在意许多的事情。

也就是在这种充裕得令人感觉不到的光景里,中秋节到了。

◇◇◇◇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年头没有特效药,这具身体原本虚弱,没有锻炼多久又感冒,于是到得中秋这天,宁毅还是在房里呆着,只能拿着本古白话小说看看打发时间。

按照宁毅以前的经验,目前的状况,出门在院子里转转还是可以的,但这是古代,医疗条件不好,一帮人的身体状况又差,只要有人照顾,对于病情的防治还是看得很重,时值秋末天又开始转凉,小婵把了门口根本不许他这个不安分的病人出去,宁毅倒也理解小丫头的苦心。

也罢也罢,反正他也不是多么好动的人,只是隔一段时间会打开窗户换一次气,即便这样小婵也是鼓着小脸不高兴,宁毅无聊,便废了时间跟她讲解新鲜空气对人体的好处等等。

到得傍晚时分,宁毅加了一件衣服,随着回来的苏檀儿等人出去赴宴,无论如何,既然只是风寒,中秋节这个大型的家宴还是要参加的。苏家上上下下从主人到管事、小厮、丫鬟、护院足有数百人,规模庞大,在主厅及几个大院子里将一张张八仙桌摆开,热闹得一塌糊涂。

宁毅在曾经自然也有过吃大规模宴席的时候,譬如每年公司尾牙都是规模浩大,但不得不说,越是现代化,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越重。如今在古代的氛围中,即便这个家里真心对他这个赘婿很热络的人没有几个,坐在这里也能感到一种亲切的热闹感,外面忙忙碌碌地放鞭炮,孩子跑来跑去,人群中吆喝声、招呼声、闲聊声响成一片,他便也与苏檀儿一同跟人打招呼——他其实是喜欢这种感觉的。

夕阳还未落下,宴席已经开始上菜了,便在这热闹的气氛中,火把与灯笼燃起来,天渐渐入夜,各种声音响成一片,猜拳的、发酒疯的、跟苏老太公这边的主人家们过来说好话的,几个孩子还过来念了几首自己做的诗,婵儿娟儿杏儿三个丫头也高兴,她们被安排在不远处的丫鬟席上,笑着跑来跑去,叽叽喳喳地跟苏檀儿说话,报告些什么,偶尔也跟宁毅说“姑爷姑爷她们在传你说的故事呢……”,宁毅不过随兴在课堂上讲了几个故事,倒是已经在小辈当中传开了,似乎还有往丫鬟小厮中传过去的趋势。

啧,缺乏娱乐的年代就这样……

晚宴开始得早,其实入夜不久便渐渐进入了尾声,但当然,中秋节嘛,大家一起赏月还是保留节目,老太公会着苏伯庸跟众人说些话,然后老太公回自己的院子,一帮苏家人都跟过去,闲聊唠嗑什么的,基本上都得跟苏太公说上话才行,一些年轻小辈就算要走,也必须有这个流程。而以苏伯庸为首的三兄弟,则负责那些以管事为主的下人,红包其实已经发了,主要尽量轮流的说些贴心话。

老太公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但身体健康,精神也矍铄,宁毅与苏檀儿在吃饭的时候就跟他打了招呼,这时候再过去,老太公说些“你们以后是要相互扶持的”之类的话,然后催促着感冒的宁毅快回去休息,虽然此时的宁毅看起来神色如常,只是嗓子稍微有些沙。

如果是在现代,二十岁的身体吃不吃药都能把感冒扛过去,毫无压力,如今倒是被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家叮嘱自己照顾身体,宁毅心中无奈。但事情既然是这样,那也没什么办法了,前几个月的锻炼强度不大,仅仅出于健身的习惯,因此对这具书生的体格没起到多彻底的作用,接下来该把系统性的强化锻炼提上日程才行。

一路回到小楼之上,苏檀儿跟着宁毅也进了他这边的房间,片刻沉默之后叮嘱了宁毅今晚好好休息,然后稍有些为难地暗示着自己晚上还是要出去的事情,因为前几天就跟他说了,要去参加濮园诗会。

无论宁毅是否生病,濮园诗会苏檀儿都是一定会去的,因为对她来说,最主要的目的还是跟某些人套关系,谈生意。在这个确定性上,即便宁毅不高兴,乃至于大吵大闹,恐怕都没什么区别。只是作为妻子的身份,在夫君感冒的时候交代这种事情感觉似乎就有些奇怪。

不过宁毅倒是理解这事,他心中只是对着这种事情觉得有趣,自己这个小妻子一方面肯定不会放弃掉苏家的那些生意,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尽量兼顾这场婚姻,哪怕在目前来说这还根本是场有名无实的婚姻,并且她还占着主导的地位。古代的女人啊,这真是让他觉得可爱的努力。

稍稍欣赏一番苏檀儿努力斟酌着不想给他多余想法的表情后,宁毅笑着让她早去早回。待到苏檀儿准备离开,叮嘱婵儿好好照顾他时,他才想起来:“哦,不用了,让小婵一块儿去玩玩吧,我没什么事了,顶多看会书就睡。”

濮园诗会的六船连舫上表演众多,一路上还能欣赏整个秦淮河的灯市夜景,对于此时的任何人来说,都是一场盛宴级的享受。前几天开始小婵就在他面前兴高采烈地说这诗会有多好玩多好玩了,因为以往苏檀儿都会带着她们三个一块儿去。宁毅对婵儿感觉很好,不愿因为自己的缘故搅了小丫头的兴致,不过苏檀儿还没有说话,婵儿已经笑着摇起了头:“我不去呢,在家里陪姑爷一起看书。”

纯以感情而论,苏檀儿视三个丫鬟如妹妹一般,绝对比对现在的宁毅要深得多,但无论如何丫鬟毕竟是下人,眼下小婵懂事,她便不用多说了。宁毅费了几句口舌,确定没办法说服小婵之后才作罢。

两人在二楼廊道上目送三人远去,从这里望出去,苏家的这片宅院在视野间远远铺开,一直延伸到远处的街道,整个江宁城一片鳞次栉比、灯火辉煌的热烈场景,这时候如果能找个高的地方望下来,这片古代的辉煌夜景必然别有一番风味,只可惜今天倒是没办法欣赏了。

“姑爷,我们进去吧。”小婵笑道,“你也给小婵讲个故事好不好?”

“凳子搬出来就在这里讲啦……”

“那我不听了。”小婵一抿嘴,随后又为难地挑了挑,“这里风大啊,进去啦……”

“没事的没事的,你看,都没风,而且我穿了这么多……要不然再加顶帽子好了……从这里看看也很有趣的啊,就这样说定了,凳子搬出来,给你讲个……西游记……要不然西厢记的故事也行。”

他既然这样说了,婵儿也只好放弃了立场,两人搬了凳子在这小平台上坐下。这时候苏家的院子里已经没有了之前那般热闹,偶尔能看见准备出门的人,远远的各种鞭炮锣鼓声、吆喝声传来。中秋夜虽说是陪家人过的节日,但实际上各种应酬还是很多,例如苏檀儿一般要去赴会的不在少数,灯会、酒会、诗会,各种各样,普通人家也未必都要呆在家里,出去逛集市看舞龙舞狮猜灯谜才显得热闹。

而此时在城市各处,一个个最主要的节目也已经接近开始,有的诗会已经往外面挂出了第一首诗,然后也会有某些固定的青楼将这些诗词选唱出来,至于最大的几家诗会,人还在陆续赶来,苏檀儿出门的时候,举办止水诗会的潘府门口也是各种名人云集,平日里与宁毅等人在河边下棋的秦老今天也穿上了相对正式一点的衣服,在小妾芸娘的陪同下出了马车,随后便有人领着一大群跟班赶过来迎接:“秦公驾临,潘府上下蓬荜生辉……”

这人正是如今的潘家家主潘光彦,同时也是礼部侍郎兼翰林学士潘明臣的大兄,才学也是不凡,最擅长绘画,尤其是仙鹤图为其一绝,一般人都尊称一声鹤翁,尽管如此,对于这秦老,他仍旧是颇为尊敬。两人年纪相仿,秦老连忙笑着还礼:“不敢当不敢当,鹤翁你若还是这般多礼,下次我却是不敢再来了……”

“哈哈,秦公还是这般风趣……对了,明公也已经到了……”两人寒暄一番,朝里面走去。

不久之后,止水诗会开始,原本停靠在秦淮河最为热闹街道边的六艘画舫连成的大船也缓缓驶离岸边,一首首的诗词从各个聚会上传出来,在城市各处传扬,满城灯火与笙歌中,风雅的气息也变得愈发浓厚了起来,这个城市热闹的中秋夜,才开始正式进入了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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