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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501节

宁忌抿着嘴严肃地摇头,他望着父亲,目光中的情绪有几分决然,也有着见证了那许多惨剧后的复杂和怜悯。宁毅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单手将他抱过来,目光望着窗外的铅青色。

“有些事情啊,说不得道理,女真的事情,我跟你们说过,你秦爷爷的事情,我也跟你们说过。咱们华夏军不想做孬种,得罪了很多人,你跟你的弟弟妹妹,也过不得太平日子。刺客会杀过来,我也藏不了你们一辈子,所以只能将你放上战场,让你去锻炼……”

“坏人杀过来,我杀了他们……”宁忌低声说道。

“也没有那么简单,战场上的敌人不见得可怕,堂堂正正,咱们华夏军谁都能打过。但总有些敌人,我们一眼看不出来,你红姨武艺那么高,也护不了所有人的周全,所以你想习武,也是一件好事。”

“我跟大哥也可以保护弟弟妹妹……”宁忌瓮声瓮气地说道。

“是啊。”宁毅顿了顿,过得片刻道:“既然你想当武林高手,过些天,给你个新任务。”

“嗯。”

“成都这边,冬天里不会打仗了,接下来会派军医队到周边村子里去看病施药。一场仗下来,很多人的生计会受到影响,要是下雪,生病的、冻死的穷苦人家比往年会更多,你跟着军医队里的师父,一道去看看,治病救人……”

宁毅顿了顿:“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习武也是这样,在比武场上练不出什么来,你四处走走转转,会遇上好人,也会遇上坏人,你多看看,多想想,将来就能知道坏人会怎么样藏在人群里。将来有一天,你跟你大哥,要负起照顾弟弟妹妹的责任。”

宁忌的头点得更加用力了,宁毅笑着道:“当然,这是过段时间的事情了,待会见到弟弟妹妹,咱们先去成都好好玩玩。很久没看到你了,雯雯啊、小霜小凝小珂她们,都好想你的,还有宁河的武艺,正在打基础,你去督促他一下……”

马车飞驰,父子俩一路闲聊,这一日尚未至傍晚,车队便到了新津以西的一处小营地,这营地依山傍河,周围人迹不多,檀儿、红提等人便带着雯雯等孩子在河边玩耍,中间亦有杜杀、方书常等人的几个孩子,一堆篝火已经熊熊地升起来,眼见宁忌的到来,性子热情的小宁珂已经大叫着扑了过来,途中吧唧摔了一跤,爬起来笑着继续扑,满脸都是泥。

周围一帮大人看着又是着急又是好笑,云竹已经拿着手绢跑了上去,宁毅看着河边跑在一起的孩子们,也是满脸的笑容,这是家人团聚的时刻,一切都显得柔软而温馨。

过得不久,已经开始思考和管事的宁曦过来,私下里向父亲询问宁忌随军医走动的事情。十一岁的小宁忌对敌人的理解恐怕还只在穷凶极恶上,宁曦懂的则更多一些。这些年来,针对父亲与自己这些亲人的刺杀行动一直都有,即便已经拿下成都,这次一家人过去游玩,实际上也有着相当大的安防风险,宁忌若随军医在外走动,一旦遇上有心的刺客,后果难言。

宁毅看着不远处河滩上玩耍的孩子们,沉默了片刻,随后拍拍宁曦的肩:“一个大夫搭一个学徒,再搭上两位军人护送,小二这边的安防,会交给你陈爷爷代为照管,你既然有心,去给你陈爷爷打个下手……你陈爷爷当年名震绿林,他的本领,你虚心学上一些,将来就非常够用了。”

宁毅口中的“陈爷爷”,便是在他身边负责了许久安防工作的陈驼子。先前他随着苏文方出山办事,龙其飞等人猝然发难时,陈驼子负伤逃回山中,如今伤势已渐愈,宁毅便打算将孩子的安危交给他,当然,另一方面,也是希望两个孩子能随着他多学些本领。

宁曦得到这个安排,兴高采烈地点头去了。宁毅在河滩边坐下,叹了口气,如果可能,他会希望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个不用担惊受怕的时代里,即便他们会一事无成、甚至于成为纨绔子弟的风险,那也比推着十一岁的小孩子上战场,让他去近距离地看着那些残尸断体好受。

然而与这种残酷对应的,并非是孩子会一事无成的这种温和的可能性。在与天下对弈的过程里,身边的这些亲人、孩子所面对的,是真实无比的死亡的威胁。十五岁、十一岁,乃至于年纪最小的宁霜与宁凝,忽然被敌人杀死、夭折的可能性,都是一般无二。

于是他闭上眼睛,轻声地叹息。然后起身,在篝火的光芒里去往河滩边,这一日与一帮孩子捕鱼、烧烤,玩了好一阵,待到夜幕降临下来,方书常过来通知他一件事情。有一位特殊的客人,已经被带到了这里。

那是宋永平。

第八零三章 凛冬(五)

人生是一场艰难的修行。

宋永平字文初,出生于官宦人家,父亲宋茂一度在景翰朝做到知州,家业兴盛。于宋氏族中排行第四的宋永平自幼聪颖,儿时有神童之誉,父亲与族中诸人对其也有莫大的期待。

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肩负着最大的期待,蒙学于最好的师长,宋永平自幼也极为努力,十四五岁时文章便被誉为有举人之才。不过家中信奉老子、中庸之学,常说知雄守雌,知荣守辱的道理,待到他十七八岁,心性稳固之时,才让他尝试科举。

十八岁中秀才,十九岁进京应考中举人,对于这位惊采绝艳的宋家四郎来说,如果没有旁的什么意外,他的官宦之路,至少在前半段,将会一帆风顺,而后的成就,也将高于他的父亲,甚至在往后成为整个宋家族裔的顶梁柱。

但意外总是存在。

在知州宋茂之前,宋家便是书香门第,出过几个小官,但在官场上,根系却并不深厚。小的世家要上进,许多关系都要维护和团结起来。江宁商贾苏家乃是宋茂的表系姻亲,籍着宋氏的庇护做绸布生意,在宋茂的仕途上,也曾拿出许多的财物来给予支持,两家的关系素来不错。

宋茂的表妹嫁给的是苏家二房的苏仲堪,与大房的关系并不紧密,不过对于这些事,宋家并不在意。姻亲是一道门槛,联系了两家的往来,但真正支撑下这段亲情的,是其后互相输送的利益,在这个利益链中,苏家一向是巴结宋家的。无论苏家的下一代是谁管事,对于宋家的巴结,绝不会改变。

而作为书香门第的宋茂,面对着这商贾世家时,心中其实也颇有洁癖,如果苏仲堪能够在后来接管整个苏家,那固然是好事,即便不行,对于宋茂而言,他也绝不会过多的插手。这在当时,便是两家之间的状况,而由于宋茂的这份清高,苏愈对于宋家的态度,反倒是更为亲近,从某种程度上,倒是拉近了两家的距离。

苏家大房那名赘婿的出现,是这个家族里最初的变数,第一次在江宁见到那个本该毫无地位的宁毅时,宋茂便察觉到了对方的存在。只不过,无论是当时的宋茂,还是后来的宋永平,又或是认识他的所有人,都不曾想到过,那份变数会在后来膨胀成横亘天际的飓风,狠狠地碾过所有人的人生,根本无人能够避开那巨大的影响。

宋永平第一次见到宁毅是在十九岁进京赶考的时候,他轻易拿下秀才的头衔,而后便是中举。此时这位虽然入赘却颇有才能的男子已经被秦相看中,入了相府当幕僚。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对于走正统途径上来的宋永平而言,面对着这个姐夫,内心还是有着不以为然的情绪的,不过,幕僚干一辈子也是幕僚,自己却是前途无量的官身。有着这样的认知,当时的他对于这姐姐姐夫,也保持了相当的风度和礼貌。

随后因为相府的关系,他被迅速补上实缺,这是他仕途的第一步。为县令期间的宋永平称得上兢兢业业,兴商业、修水利、鼓励农事,甚至于在女真人南下的背景中,他积极地迁移县内居民,坚壁清野,在后来的大乱之中,甚至利用当地的地势,率领军队击退过一小股的女真人。第一次汴梁守卫战结束后,在初步的论功行赏中,他一度得到了大大的赞扬。

不过,当时的这位姐夫,已经发动着武朝军队,正面击溃过整支怨军,乃至于逼退了整个金国的第一次南征了。

当时知道的内幕的宋永平,对于这个姐夫的看法,一度有着天翻地覆的改观。当然,这样的情绪没有维持太久,其后右相府失势,一切急转直下,宋永平心急如焚,但再到后来,他还是被京城中突然传来的消息吓得脑中空白。宁毅弑君而走,各路讨贼军队一路追赶,甚至都被打得纷纷败逃。再之后,天翻地覆,整个天下的局势都变得让人看不懂,而宋永平连同父亲宋茂,乃至于整个宋氏一族的仕途,都戛然而止了。

此后的十年,整个宋家经历了一次次的颠簸。这些颠簸再也无法与那一桩桩关联整个天下的大事联系在一起,但身处其中,也足以见证种种的世态炎凉。及至建朔六年,才有一位名叫成舟海的公主府客卿过来找到他,一番考验后,让家道中落以开设私塾教书为生的宋永平又补上了县令的职责。

此时的宋永平才知道,虽然宁毅曾弑君造反,但在其后,与之有牵连的许多人还是被或多或少地保护了下来。当年秦府的客卿们各有所处之地,一些人甚至被太子殿下、公主殿下倚为肱骨,宋家虽与苏家有牵连,一度罢官,但在此后并未有过度的挨整,否则整个宋氏一族哪里还会有人留下?

宋永平这才明白,那大逆之人虽然做下十恶不赦之事,然而在整个天下的上层,竟是无人能够逃开他的影响。纵然全天下人都欲除那心魔而后快,但又不得不看重他的每一个动作,以至于当初曾与他共事之人,皆被再度启用。宋永平反倒因为与其有亲属关系,而被看轻了许多,这才有了他家道中落的数年落魄。

他年轻时素有锐气,但二十岁出头遇上弑君大罪的波及,终究是被打得懵了,几年的历练中,宋永平于人性更有领悟,却也磨掉了所有的锋芒。复起之后他不敢过于的使用关系,这几年时间,倒是战战兢兢地当起一介县令来。三十岁还未到的年纪,宋永平的性情已经极为沉稳,对于治下之事,无论大小,他事必躬亲,几年内将县城变成了安居乐业的桃源,只不过,在如此特殊的政治环境下,按部就班的做事也令得他没有太过亮眼的“成绩”,京中众人仿佛将他忘掉了一般。直到这年冬天,那成舟海才忽然过来找他,为的却是西南的这场大变。

西南黑旗军的这番动作,宋永平自然也是知道的。

公主府来找他,是希望他去西南,在宁毅面前当一轮说客。

自华夏军发出宣战的檄文昭告天下,而后一路击溃成都平原的防御,摧枯拉朽无人能挡。摆在武朝面前的,一直就是一个尴尬的局面。

一方面武朝无法全力征讨西南,另一方面武朝又绝对不愿意失去成都平原,而在这个现状里,与华夏军求和、谈判,也是绝不可能的选择,只因弑君之仇不共戴天,武朝绝不可能承认华夏军是一股作为“对手”的势力。一旦华夏军与武朝在某种程度上达到“对等”,那等若是将弑君大仇强行洗白,武朝也将在某种程度上失去道统的正当性。

打不能打,谈不能谈,西南的利益还希望能够保下一些,摆在武朝面前的,就是这么个难受的现状。请出宋永平,打亲情牌是个可笑的选择,但很明显,无论哪一条路,朝廷方面都得走一走了。

这期间倒还有个小小的插曲。成舟海为人高傲,面对着下方官员,通常是面色冷峻、极为严厉之人,他来到宋永平治上,原本是聊过公主府的想法,便要离开。谁知道在小县城看了几眼,却因此留了两日,再要离开时,特意到宋永平面前拱手道歉,面色也温和了起来。

“我原本以为宋大人在任三年,成绩不显,乃是尸位素餐的平庸之辈,这两日看下来,才知宋大人方是治境安民的大才。轻慢至此,成某心中有愧,特来向宋大人说声抱歉。”

宋永平神态安然地拱手谦逊,心中倒是一阵酸楚,武朝变南武,中原之民流入江南,各地的经济突飞猛进,想要有些写在折子上的成绩实在太过简单,然而要真正让民众安定下来,又那是那么简单的事。宋永平身处嫌疑之地,三分成绩倒只敢写一分,可他毕竟才知是三十岁的年纪,胸怀中仍有抱负,眼下终于被人认可,心绪也是五味杂陈、感慨难言。

成舟海因此又与他聊了大半日,对于京中、天下许多事情,也不再含糊,反是一一详述,两人一道参详。宋永平已然接下赶往西南的任务,此后一路星夜兼程,迅速地赶往成都,他知道这一程的困难,但只要能见得宁毅一面,从夹缝中夺下一些东西,即便自己因此而死,那也在所不惜。

西南局势紧张,朝堂倒也不是全无动作,除了南方仍有余裕的兵力调动,众多势力、大儒们对黑旗的声讨也是声势浩大,一些地方也已经明确表示出绝不与黑旗一方进行商业往来的态度,待抵达成都周围的武朝地界,大小城镇皆是一片人心惶惶,不少民众在冬日到来的情况下冒雪逃离。

在众人的口耳相传间,黑旗军出山的缘由乃是因为梓州官府曾抓了宁魔头的小舅子,黑旗军为复仇而来,誓要将武朝踏为平地。如今梓州危殆,被攻陷的成都早已成了一片死城,有逃出来的人说得绘声绘色,道成都每日里都在屠杀劫掠,城市被烧起来,先前的烟柱远隔十余里都能看得到,未曾逃离的人们,大抵都是死在城里了。

宋永平早已不是愣头青,看着这言论的规模,宣传的口径,知道必是有人在背后操控,无论底层还是高层,这些言论总是能给华夏军些许的压力。儒人虽也有擅长煽动之人,但这些年来,能够这样通过宣传引导趋势者,倒是十余年前的宁毅更为擅长。想来朝堂中的人这些年来也都在苦学着那人的手法和作风。

他一路进到成都地界,与守卫的华夏军人报了性命与来意之后,便未曾受到太多刁难。一路进了成都城,才发现这里的氛围与武朝的那头完全是两片天地。外间虽然多能见到华夏军士兵,但城市的秩序已经渐渐稳定下来。

被外界传得无比激烈的“攻防战”、“大屠杀”此时看不到太多的痕迹,官府每日审理城中积案,杀了几个不曾逃离的贪腐吏员、城中恶霸,看来还引起了城中居民的叫好。部分违反军纪的华夏军人甚至也被处理和公示,而在衙门外头,还有可以状告违纪军人的木信箱与接待点。城中的商贸暂时未曾恢复繁荣,但市集之上,已经能够看到货物的流通,至少关系民生米粮油盐这些东西,就连价格也没有出现太大的波动。

这样的军队和战后的城池,宋永平在先前,却是听也没有听过的。

他回想对那位“姐夫”的印象双方的接触和往来,终究是太少了在为官被波及、乃至于这几年再为县令的时间里,他心中更多的是对这大逆不道之人的憎恨与不认同,当然,憎恨反而是少的,因为没有意义。对方生已五鼎食,死亦能五鼎烹,宋永平理智尚在,知道双方之间的差距,懒得效腐儒乱吠。

然而此时再仔细想想,这位姐夫的想法,与旁人不同,却又总有他的道理。竹记的发展、后来的赈灾,他对阵女真时的顽强与弑君的决然,从来与旁人都是不同的。战场之上,如今火炮已经发展起来,这是他带的头,此外还有因格物而起的许多东西,只是纸的产量与工艺,比之十年前,增长了几倍甚至十数倍,那位李频在京城做出“新闻纸”来,如今在各个城市也开始出现旁人的效仿。

宋永平治县城,用的乃是堂堂的儒家之法,经济固然要有发展,但更加在乎的,是城中氛围的和谐,断案的清明,对人民的教化,使鳏寡孤独有所养,幼儿有所学的大同之体。他天资聪颖,人也努力,又经过了官场颠簸、世情打磨,所以有了自己成熟的体系,这体系的圆融基于儒学的教导,这些成就,成舟海看了便明白过来。但他在那小小的地方埋头经营,对于外界的变化,看得终于也有些少了,有些事情虽然能够听说,终不如亲眼所见,这时候看见成都一地的状况,才渐渐咀嚼出许多新的、未曾见过的感受来。

这感觉并不像儒家治世那般恩威兼行,施恩时使人温暖,施威时又是横扫一切的冰凉。成都给人的感觉更加清明,相对而言有些冷。军队攻了城,但宁毅严格不许他们扰民,在许多的军队当中,这甚至会令整个队伍的军心都崩溃掉。

法制也与军队完全地切割开,审案的步骤相对于自己为县令时更加死板一些,主要在断案的衡量上,更加的严格。例如宋永平为县令时的断案更重对民众的教化,一些在道德上显得恶劣的案子,宋永平更倾向于严判重罚,能够宽容的,宋永平也愿意去和稀泥。

而在成都这边,对案子的判决自然也有人情味的因素在,但已经大大的减少,这可能取决于“律法人员”断案的方式,往往不能由主官一言而决,而是由三到五名官员陈述、议论、表决,到后来更多的求其精确,而并不全然倾向于教化的效果。

……这是要打乱情理法的顺序……要天下大乱……

在思考之中,宋永平的脑海中闪过成舟海跟他说过的这个概念据说这是宁毅曾经与李频、左端佑都说过的话一时间悚然而惊。

无论如何,他这一路的看看想想,终究是为了组织见到宁毅时的言辞而用的。说客这种东西,从来不是蛮横无畏就能把事情办好的,想要说服对方,首先总要找到对方认同的话题,双方的共同点,以此才能论证自己的观点。待到发现宁毅的观点竟全然离经叛道,对于自己此行的说法,宋永平便也变得混乱起来。斥责“道理”的世界永远不能达到?斥责那样的世界一片冰冷,毫无人情味?又或者是人人都为自己最终会让整个世道走不下去、分崩离析?

若是这么简单就能令对方恍然大悟,恐怕左端佑、李频、成舟海等人早已说服宁毅幡然悔悟了。

挂在口上的话可以作伪,已然贯彻到整个军队、乃至于政权体系里的痕迹,却无论如何都是真的。而如果宁毅真的反对情理法,自己这个所谓“亲人”的分量又能有多少?自己死不足惜,但若是见面就被杀了,那也实在有些可笑了。

他在这样的想法中迷惘了两日,随后有人过来接了他,一路出城而去。马车飞驰过成都平原气色压抑的天空,宋永平终于定下心来。他闭上眼睛,回想着这三十年来的一生,意气昂扬的少年时,本以为会一帆风顺的仕途,忽然的、迎头而来的打击与颠簸,在后来的挣扎与失落中的感悟,还有这几年为官时的心境。

终究那意气昂扬并非真正的人生,所谓人生,是会在一片波澜壮阔中载沉载浮的五味杂陈。

无论如何,瞎想已是无用,士为知己者死,自己将这条性命搭上去,若能从夹缝中夺下一些东西,固然是好,即便真的死了,那也没什么可惜的,总之也是为自己这一生正名。他这样做了决定,这天傍晚,马车抵达一处河湾边的小营地。

时隔十余年,他再度见到了宁毅的身影。对方穿着随意一身青袍,像是在散步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他,笑着向他走过来,那目光……

宋永平忽然记了起来。十余年前,这位“姐夫”的眼神便是如眼前一般的沉稳温和,只是他当时过于年轻,还不太看得懂人们眼神中藏着的气蕴,否则他在当时对这位姐夫会有完全不同的一个看法。

“小四,好久不见了。”

“谭陵知县宋永平,拜会宁先生。”宋永平露出一个笑容,拱了拱手。他也是而立的年纪了,为官数载,有自己的风度与威严,宁毅偏着头看了看,摆了摆右手。

“好了知道了,不会拜会回去吧。”他笑笑:“跟我来。”

宋永平跟了上去,宁毅在前头走得不快,待到宋永平走上来,开口时却是开门见山,态度随意。

“这段时间,那边很多人过来,口诛笔伐的、私下里说情的,我目前见的,也就只有你一个。知道你的来意,对了,你上头的是谁啊?”

“……成放,成舟海。”

“那就是公主府了……他们也不容易,战场上打不过,私下里只能想尽各种办法,也算有些长进……”宁毅说了一句,随后伸手拍拍宋永平的肩,“不过,你能过来,我还是很高兴的。这些年辗转颠簸,亲人渐少,檀儿见到你,肯定很高兴。文方他们各有事情,我也通知了他们,尽量赶来,你们几个可以叙叙旧情。你这些年的情况,我也很想听一听,还有宋茂叔,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

第八零四章 凛冬(六)

“……还有宋茂叔,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

天色已经暗下来,远处的河湾边燃烧着篝火,偶尔传来孩子的笑声与女人的声音。宋永平在宁毅的带领下,缓步前行,听他问起父亲状况,宋永平看了他一眼。

“家父的身体,倒还硬朗。去官之后,少了许多俗务,这两年倒是更显富态了。”

“宋茂叔是在我杀周喆之后去的官吧?”

“……嗯。”

两人说着这对旁人而言惊心动魄的事情,话语之中却显得淡然,宁毅道:“当年事起仓促,宋家那边也就顾不上了,想来也不好邀你们同去。后来周雍称帝,有周佩这对姐弟在上头,倒也不至于对你们刁难太多,我才放下了心。这几年来,檀儿、文方他们偶尔会谈起你,姻亲之中,以你的学问为最好,怕是耽误了你的仕途,不过我想,人在年轻之时,是该走弯路的年纪,三十岁前经历的越多,恐怕往后的路会更好走。”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当然,让你和宋茂叔丢官的是我,这话我说就有点变味。你要说我得了便宜卖乖,那也是没法反驳。”

听宁毅说起这个话题,宋永平也笑起来,目光显得平静:“其实倒也没错,年轻之时一帆风顺,总觉得自己乃天下大才,后来才明白自身之局限。丢了官的那些时日,家中人来来往往,方知世间百味杂陈,我当年的眼界也实在太小……”

他笑着摇了摇头:“幼时随家中长辈读黄老、读孔孟,将古书经卷倒背如流,道德文章也能洋洋洒洒一大篇,最近两年想起来,感触最深的却是易经的开卷两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三十年时光,才渐渐的懂了一些。”

十余年前初见时,二十出头的宋小四一脸意气飞扬,如今却也已经是三十岁的年纪了,当了官、蓄了须,经历了坎坎坷坷,如果说先前平静的几段对话还是他以涵养在维持平静,眼下的这段便是发自肺腑了。

宁毅点了点头,宋永平停顿了片刻:“这些事情,要说对表姐、表姐夫没有些埋怨,那是假的,不过纵然埋怨,想来也没什么意思。叱咤天下的宁先生,难道会因为谁的埋怨就不做事了?”

宁毅“哈哈”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宋永平的肩,示意他一道前行:“世间道理有很多,我却只有一个,当年女真南下,看着几十万人被杀得一败涂地,秦相等人力挽狂澜,最后家破人亡。不杀皇帝,这些人死得没有价值,杀了之后的后果当然也想过,但人在这世界上,容不得一双两好,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杀人之前固然知道你们的处境,但已经衡量好了,就得去做。县令也是这样当,有些人你心中同情,但也只能给他三十大板,为什么呢,这样好一点点。”

“但姐夫这些年,便真的……没有迷惘?”

“时时都有,而且很多,不过……对比一下,还是这条路好一点点。”宁毅道,“我知道你过来的想法,找个破绽也许可以说服我,撤兵或者服软,给武朝一个好台阶下。没有关系,其实天下局势明朗得很,你是聪明人,多看看就明白了,我也不会瞒你。不过,先带你见见孩子。”

说话之间,篝火那边已然近了,宁毅领着宋永平过去,给宁曦等人介绍这位远房舅舅,不一会儿,檀儿也过来与宋永平见了面,双方说起宋茂、说起已然过世的苏愈,倒也是极为普通的亲人重聚的情景。

苏檀儿与宋永平说话的时间里,宁毅领着一帮孩子到火边烤鱼,宁忌与杜杀、方书常等人家的孩子吃过了晚饭又休息片刻,摆开了小擂台轮流比试。都是名家之后,比武的情景颇为激烈,雯雯、宁珂等小女孩或在擂台边给兄长加油,或者跑到这边来缠宁毅。过了一阵,烤焦了鱼挺没面子的宁毅走到擂台那边写下一副奖励给优胜者的对联,上联是“拳打广州鸡蛋”,下联“脚踢菠萝面包”,写完后让宋永平过来点评斧正,之后又让宋永平也写一副字做添头。

小河边的一番打打闹闹令宋永平的心中也多少有些感慨,不过他毕竟是来当说客的传奇小说中某某谋士一番话便说服诸侯改变心意的故事,在这些年月里,其实也算不得是夸大。封建的世道,知识普及度不高,即便一方诸侯,也未必有开阔的眼界,春秋战国时期,纵横家们一番夸张的哈哈大笑,抛出某个观点,诸侯纳头便拜并不出奇。李显农能够在凉山山中说动蛮王,走的或许也是这样的路子。但在这个姐夫这里,无论危言耸听,还是视死如归的慷慨陈词,都不可能扭转对方的决定,如果没有一番最为缜密的分析,其余的都只能是闲聊和玩笑。

与宁毅碰面后,他心中已经愈发的明白了这一点。回想出发之时成舟海的态度对于这件事情,对方恐怕也是非常明白的。如此想了许久,待到宁毅走去一旁休息,宋永平也跟了过去,决定先将问题抛回去。

“姐夫,西南之事,没有能好好解决的办法吗?”

“对武朝来说,应该很难。”

宁毅拿着一根树枝,坐在河滩边的石头上休息,随口回答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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