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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525节

君武心中便沉下去,面色闪过了片刻的阴郁,但随后看了姐姐一眼,点了点头:“嗯,我知道,其实……旁人觉得皇家锦衣玉食,但就像那句一入侯门深似海,她自嫁给了我,没有多少开心的日子。这次的事……有邹太医看着她,听天由命吧。”

此时的婚姻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家小户胼手胝足相依为命,到了高门大户里,女子过门几年婚姻不谐导致郁郁寡欢而早早去世的,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沈如馨本就没什么家世,到了太子府上,战战兢兢规行矩步,心理压力不小。

她与君武之间虽然算是彼此有情,但君武肩上的担子实在太重,心中能有一份记挂便是不易,平素却是难以关心细致的——这也是这个时代的常态了。这次沈如桦出事被推出来,前前后后审了两个月,沈如馨在江宁太子府中不敢求情,只是身心俱伤,最终吐血晕厥、卧床不起。君武人在镇江,却是连回去一趟都没有时间的。

“我听说了这件事,觉得有必要来一趟。”周佩端着茶杯,脸上看不出太多神色的波动,“这次把沈如桦捅出来的那个清流姚启芳,不是没有问题,在沈如桦之前犯事的窦家、陈家人,我也有治他们的办法。沈如桦,你如果要留他一条命,先将他放到军队里去吧。京城的事情,下头人说话的事情,我来做。”

君武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脸色是真的沉下去了。这些年来,他受到了多少的压力,却料不到姐姐竟真是为了这件事过来。房间里安静了许久,夜风从窗户里吹进来,已经有些许凉意了,却让人心也凉。君武将茶杯放在桌子上。

“皇姐,如桦……是一定要处理的,我只是想不到你是……为了这个过来……”

周佩看着他,目光如常:“我是为了你过来。”

“我没事的,这些年来,那么多的事情都顶住了,该得罪的也都得罪了。大战在即……”他顿了顿:“熬过去就行了。”

由于心中的情绪,君武的说话稍稍有些强硬,周佩便停了下来,她端了茶坐在那里,外头的军营里有队伍在走动,风吹着火光。周佩冷漠了许久,却又笑了一瞬。

“沈如桦不重要,但是如馨挺重要,君武,这些年……你做得很好了。我朝重文轻武,为了让军队于战事能自决,你保护了很多人,也挡住了很多风雨,这几年你都很强硬,扛着压力,岳飞、韩世忠……江南的这一摊子事,从北面过来的逃民,很多人能活下来多亏了有你这个身份的硬抗。刚强易折的话早几年我就不说了,得罪人就得罪人。但如馨的事情,我怕你有一天后悔。”

君武愣了愣,没有说话,周佩双手捧着茶杯安静了片刻,望向窗外。

“……南渡的这些年来,我们姐弟心都硬了很多,别人看起来害怕,其实是不得已。小弟你知道,我成亲后并不开心,我不喜欢驸马,后来处理了他,别人说我心硬,眼睛里只有权力,将要要当孤家寡人、当武则天。处理渠宗慧的时候我没有手软,就算今天,我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时间这样过,我很多时候,也想有自己的家人……我这一世不会有了。”

她眼角凄凉地笑了笑,一闪即逝,随后又笑着补充了一句:“当然,我说的,不是父皇和小弟你,你们永远是我的家人。”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君武心中也渐渐明白过来,皇姐过来的理由是什么,当然,这件事情,说起来可以很大,又可以很小,难以衡量,这些天来,君武心中其实也难以想得清楚。

他沉默许久,随后也只能勉强说道:“如馨她进了皇家的门,她挺得住的。就算……挺不住……”

他随后一笑:“姐姐,那也毕竟只是我一个身边人罢了,这些年,身边的人,我亲自下令杀了的,也不在少数。我总不能到今天,前功尽弃……大家怎么看我?”

“也许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大。也许……”周佩低头斟酌了片刻,她的声音变得极低,“也许……这些年,你太强硬了,够了……我知道你在学那个人,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变成那个人,如果你在把自己逼到后悔之前,想退一步……大家会理解的……”

这一番话,周佩说得极其艰难,因为她自己也并不相信。君武却能明白其中的情绪,姐姐已经走到了极端,没有办法后退了,纵然她明白只能这样做事,但在开战之前,她还是希望自己的弟弟或许能有一条后悔的路。君武隐约察觉到这矛盾的心绪,这是数年以来,姐姐第一次露出这样优柔寡断的心思来。

他便只是摇头。

周佩便不再劝了:“我明白了……我派人从皇宫里取了最好的药材,已经送去江宁。前方有你,不是坏事。”

姐弟俩便不再说起这事,过得一阵,夜晚的燥热依旧。两人从房间离开,沿山坡吹风乘凉。君武想起在江宁的沈如馨,两人在搜山检海的逃难途中结实,成亲八年,聚少离多,长久以来,君武告诉自己有必须要做的大事,在大事之前,儿女私情不过是摆设。但此时想到,却不免悲从中来。

姐姐的过来,便是要提醒他这件事的。

“不是所有人都会变成那个人,退一步,大家也会理解……皇姐,你说的那个人也说起过这件事,汴梁的百姓是那样,所有人也都能理解。但并不是所有人能理解,坏事就不会发生的。”走了一阵,君武又说起这件事。

周佩眼中闪过一丝凄然,也只是点了点头。两人站在山坡边上,看江中的点点灯火。

“这些年,我经常看北面传来的东西,每年靖平帝被逼着写的那些诏书,说金国的皇帝待他多好多好。有一段时间,他被女真人养在井里,衣服都没得穿,皇后被女真人当着他的面,百般侮辱,他还得笑着看,跪求女真人给点吃的。各种皇妃宫女,过得妓女都不如……皇姐,当年皇家中人也虚荣,京城的看不起外地的闲散王爷,你还记不记得那些哥哥姐姐的样子?当年,我记得你随老师去京城的那一次,在京城见了崇王府的郡主周晴,人家还请你和老师过去,老师还写了诗。靖平之耻,周晴被女真人带着北上,皇姐,你记得她吧?早两年,我知道了她的下落……”

周佩望向君武,君武惨然一笑:“女真人带着她到云中府,一路之上百般凌辱,到了地方怀孕了,又被卖到云中府的青楼中当妓女,孩子怀了六个月,被打了一顿,流产了,一年以后居然又怀了孕,然后孩子又被下药打掉,两年之后,一帮金国的权贵子弟去楼里,玩得起兴比谁胆子打,把她按在桌子上,割了她的耳朵,她人疯了,后来又被打断了一条腿……死在三年前……她算是活得久的……”

君武尽量平静地说着这件事:“外人说起皇家、说起朝堂上的斗争,无所不用其极,汉高祖的皇后吕雉,为了争风吃醋可以将人砍掉手脚,何其残忍……皇姐你能想得到那位周晴郡主被这样对待时候的感觉吗?那些事情又到眼前了,女真人已经过来了……”

“我知道的。”周佩答道。这些年来,北方发生的那些事情,于民间固然有一定的传播限制,但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有心,都能了解得清清楚楚。

君武看着远处的江水:“这些年,我其实很怕,人长大了,慢慢就懂什么是打仗了。一个人冲过来要杀你,你拿起刀反抗,打过了他,你也肯定要断手断脚,你不反抗,你得死,我不想死也不想断手断脚,我也不想如馨就这样死了,她死了……有一天我想起来会后悔。但这些年,有一件事是我心里最怕的,我从来没跟人说过,皇姐,你能猜到是什么吗?”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不是女真人……”

周佩便望着他。

君武沉默可半晌,指着那边的江水:“建朔二年,军队护送我逃到江边上,只找到一艘小船,护卫把我送上船,女真人就杀过来了。那天成千上万的人被术列速带着人杀进江里,有人拼命游,有人拖着别人淹死了,有拖家带口的……有个女人,举着她的小孩子,小孩子被水卷进去了,我站在船上都能听到她那时候的喊声。皇姐,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吗?”

君武瞪大了眼睛:“我心里觉得……庆幸……我活下来了,不用死了。”他说道。

夜里的风刮过了山坡。

“这么多年,到夜里我都想起他们的眼睛,我被吓懵了,他们被屠杀,我感觉到的不是生气,皇姐,我……我只是觉得,他们死了,但我活着,我很庆幸,他们送我上了船……这么多年,我以军法杀了很多人,我跟韩世忠、我跟岳飞、跟无数人说,我们一定要打败女真人,我跟他们一起,我杀他们是为了抗金大业。昨天我带沈如桦过来,跟他说,我一定要杀他,我是为了抗金……皇姐,我说了几年的豪言壮语,我每天晚上想起第二天要说的话,我一个人在这里练习那些话,我都在害怕……我怕会有一个人当场跳出来,问我,为了抗金,他们得死,上了战场的将士要浴血奋战,你自己呢?”

“那天死了的所有人,都在看我,他们知道我怕,我不想死,只有一艘船,我装模作样的就上去了,为什么是我能上去?如今过了这么多年,我说了这么多的大话,我每天晚上问自己,女真人再来的时候,你扛得住吗?你咬得住牙?你敢流血吗?我有时候会把刀拿起来,想往自己手上割一刀!”

君武说着,从腰间拔出一把匕首,朝着左臂比划了一下。周佩面色变幻,两步过去,抓起了君武的左手手臂,掀开他的衣袖。

手臂上没有刀疤,君武笑了起来:“皇姐,我一次也下不了手……我怕痛。”

“你、你……”周佩面色复杂,望着他的眼睛。

“我最怕的,是有一天女真人杀过来了,我发现我还会怕痛、怕死,我怕再有一天,几万百姓跟我一起被挤到江边,我上了那艘船,心中还在庆幸自己活下来了。我怕我义正辞严地杀了那么多人,临到头了,给自己的小舅子法外开恩,我怕我义正辞严地杀了自己的小舅子,到女真人来的时候,我还是一个胆小鬼。这件事情我跟谁都没有说过,但是皇姐,我每天都怕……”

“我什么都怕……”

他说到这里,目光凄然,眼眶之中已经变成红色,牙关却已经用力地咬了起来。是啊,这个世上又有谁不怕呢,他不过是个生于皇族的娇生惯养的公子哥罢了。害怕着流血,害怕牺牲,害怕打败仗,害怕经历那一切一切的惨剧。而在现实的考验真正到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这天夜里,姐弟俩又聊了许多,第二天,周佩在离开前找到闻人不二,叮嘱若是前方战事危急,一定要将君武从战场上带下来。她离开镇江回去了临安,而软弱的太子守在这江边,继续每天每天的用铁石将自己的内心包围起来。

初十这天中午,十八岁的沈如桦在镇江城中被斩首示众了,江宁太子府中,四夫人沈如馨的身体状况日趋恶化,在生与死的边界挣扎,这只是如今着尘世间一场微不足道的生死沉浮。这天夜里周君武坐在军营一侧的江边,一整个晚上未曾入眠。

此时,北面,女真完颜宗弼的东路前锋大军已经离开徐州,正在朝盱眙方向进发,距离扬州一线,不到三百里的距离了。

扬州周围,天长、高邮、真州、泰州、镇江……以韩世忠所部为核心,包括十万水师在内的八十余万大军正严阵以待。

武建朔十年,六月二十三,江南大战爆发。

第八三三章 掠地(四)

烽火延烧、战鼓轰鸣、爆炸声犹如雷响,震彻城头。扬州以北天长县,随着箭雨的飞舞,无数的石弹正带着点点火光拋向远处的城头。

城墙之上的城楼已经在爆炸中垮塌了,女墙坍圮出缺口,旌旗倾倒,在他们的前方,是女真人进攻的前锋,超过五万大军聚集城下,数百投石器正将塞了火药的空心石弹如雨点般的拋向城墙。

天长县城之中,是由韩世忠麾下部将解元率领的三万大军——位于扬州以北锋线上的天长县,位于女真南下途中首当其冲的位置,城池虽小却易守难攻,三万军队驻守,辅以铁炮两百余门,已经是颇为够用的防守阵仗,然而随着完颜宗弼率领的女真前锋抵达,第一轮展开的,却也是远超众人想象的猛烈进攻。

自宁毅推行格物之道,令火炮在女真人第一次南下的过程中发出光彩,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余年。这十余年中,华夏军是格物之道的鼻祖,在宁毅的推进下,技术积累最厚。武朝有君武,女真有完颜希尹主持的大造院,双方研究与制造并行,然而在整个规模上,却要数女真一方的技术力量,最为庞大。

十年时间,女真先后三次南侵,掳走中原之地数百万汉民,这其中女真人视普通汉民为奴隶,视女人如牲口,最为重视的,其实是汉民中的各类工匠。武朝两百年积累,本是中原最为繁荣发达,这些匠人被掳去北地,为各个势力所瓜分,纵然失去了创造活力,做普通的手工却不在话下。

反观武朝,虽然格物之道的威力已经得到部分证明,但面对宁毅的弑君之举,各类书生儒士对此仍旧有所避讳,只说是一时奏效的小道,对于君武的努力推进,顶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舆论上的支持终究是没有的。舆论上不鼓励,君武又不能强行征用全天下的工匠为备战干活,研究活力虽然高于金国,但论起规模来,君武在江宁攒下的那些家当,终究比不过女真的举国之力。

简陋的空心弹爆破技术,数年前华夏军已经有了,自然也有出售,这是用在火炮上。然而完颜希尹更为激进,他在这数年间,着工匠精确地控制引线的燃烧速度,以空心石弹配固定引线,每十发为一捆,以射程更远的投石器进行抛射,严格计算和控制发射距离与步骤,发射前点燃,力求落地后爆炸,这类的攻城石弹,被称作“天女散花”。

抵达天长的第一时间,宗弼将这炮弹用在了战场上。

在前三轮用于计算的试射完成之后,数百门投石器的半数开始抛击“天女散花”,数千石弹的同时飞落,由于控制引线的方式还是太过原始,半数的在空中便已经熄火或是爆炸开,真正落上城头而后爆炸的不过七八分之一,小小的石弹威力也算不得太大,然而仍旧造成了众多守城士兵在第一时间的受伤倒地。

残肢断腿四散,鲜血与硝烟的气息霎时间都弥漫开来。宗弼站在战阵之中,看着前方城头那爆炸真如开花一般,烟尘与哀嚎笼罩了整个城墙。

他凶狠的眼角便也微微的舒展开了些许。

阿骨打的几个儿子之中,排行第四又名兀术的完颜宗弼最是悍勇激进,他年纪较小,刚开始上阵时,女真人几乎已经覆灭整个辽国了,兀术勇武有余、谋略不足,落在纵横天下戎马一生的一些老将眼中,便只是个平平常常的王子而已。

兀术却不甘心当个寻常的王子,二哥宗望去后,三哥宗辅过于稳妥温吞,不足以维持阿骨打一族的威仪,无法与掌控“西朝廷”的宗翰、希尹相抗衡,向来将宗望视作榜样的兀术便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

女真伐武十余年,兀术最是热衷,他承袭了完颜一族的悍勇,每战当先,到得第三次南下,已经成为皇族中的主导之人了。整个搜山检海,兀术在长江以南纵横厮杀,几无一合之将,只不过周雍躲在海上不敢归来,其时女真人对南面之地也是可攻不可守,兀术不得不收兵北归,这一次,便在黄天荡受了点挫折,最困了四十余天,这才杀出去。

领兵之人谁能百战百胜?女真人久历战阵,即便阿骨打、吴乞买、宗翰宗望等人,偶尔也有小挫,谁也没将黄天荡当成一回事。只是武朝的人却为此兴奋不已,数年以来,每每宣扬黄天荡乃是一场大胜,女真人也并非不能打败。这样的状况久了,传到北方去,知道内情的人哭笑不得,对于宗弼而言,就有点郁闷了。

大胜你母亲啊大胜!被围了四十多天又没死几个人,最后自己用火攻反击,追杀韩世忠追杀了七十余里,南人居然恬不知耻敢说大胜!

宗弼心中固然这样想,然而挡不住武朝人的吹嘘。于是到这第四次南下,他心中憋着一股火气,到得天长之战,终于爆发开来。只因这解元亦是韩世忠麾下先锋大将,随着女真大军的到来,还在拼命宣扬当初黄天荡打败了自己这边的所谓“战绩”,兀术的火气,当时就压不住了。

在他的心中,无论是这解元还是对面的韩世忠,都不过是土鸡瓦狗,这次南下,必要以最快的速度击破这群人,用以威慑江南地区的近百万武朝军队,底定胜机。

炮弹往城墙上轰炸了三轮,已经有超过四千发的石弹消耗在对这小城的进攻当中,配合着半数实心巨石的轰击,仿佛整个城池和大地都在颤抖,战马上的宗弼挥起了令旗,宣布了进攻的命令。

弥漫的硝烟之中,女真人的旌旗开始铺向城墙。

女真第四度伐武,这是决定了金国国运的战争,崛起于这个时代的弄潮儿们带着那仍如日中天的骁勇,扑向了武朝的大地,片刻之后,城头响起火炮的炮击之声,解元率领队伍冲上城头,开始了还击。

天长之战开始后的第二天,在女真人异常强烈的攻势下,解元率军队弃城南撤,兀术令骑兵追击,韩世忠率军自扬州杀出,接应解元进城,途中爆发了惨烈的厮杀。六月二十七,原伪齐大将孙培芝率十万人开始围攻高邮,长江以北,激烈的战火在辽阔的大地上蔓延开来。

六月二十七,孙培芝围攻高邮同日,由此地往北千余里的梁山水泊,十余万大军的进攻也开始了,由此,拉开耗时漫长而艰难的梁山保卫战的序幕。

扬州往西一千三百余里,原本镇守汴梁的女真大将阿里刮率领两万精锐抵达南阳,预备配合原本南阳、邓州、新野的十余万汉军进逼襄阳。这是由完颜希尹发出的配合东路军进攻的命令,而由宗翰率领的西路军主力,此时也已渡过黄河,接近汴梁,希尹率领的六万前锋,距离南阳方向,也已经不远。

而就在阿里刮大军抵达南阳的当天,岳飞率背嵬军主动杀出襄阳,强攻邓州,当晚邓州守将向北面告急,阿里刮率军杀往邓州解围,六月二十九,包括九千重骑在内的两万女真精锐与严阵以待蓄意围点打援的岳飞所部背嵬军在邓州以北二十里外发生接触。

肃杀的秋天就要到来了,江南、中原……纵横数千里延绵起伏的大地上,战火在延烧。

与此同时,北地亦不太平。

金国西朝廷所在,云中府,夏秋之交,最为炎热的天气将进入尾声了。

一场未有多少人察觉到的惨案正在暗地里酝酿。

高月茶楼,一身华服的辽东汉人邹文虎走上了楼梯,在二楼最尽头的包间里,与相约之人见了面。

与他相约的是一名女子,衣着朴素,目光却桀骜,左边眼角有泪痣般的疤痕。女子姓萧,辽国“萧太后”的萧。“红娘子”萧淑清,是云中一地有名的悍匪之一。

辽国覆灭之后,金国对契丹人有过一段时间的打压和奴役,屠杀也进行了数次。但契丹人勇烈,金人要治理这么大一片地方,也不可能靠屠杀,不久之后便开始使用怀柔手段。毕竟此时金人也有了更加适合奴役的对象。辽国覆灭十余年后,部分契丹人已经进入金国朝堂的高层,底层的契丹民众也已经接受了被女真统治的事实。但这样的事实即便是绝大多数,亡国之祸后,也总有少部分的契丹成员仍旧站在反抗的立场上,或是不打算脱身,或是无法脱身。

萧淑清是原本辽国萧太后一族的后裔,年轻时被金人杀了丈夫,后来自己也受到凌辱奴役,再之后被契丹残存的反抗势力救下,落草为寇,渐渐的打出了名声。相对于在北地行事不便的汉人,即便辽国已亡,也总有不少当年的遗民怀念当时的好处,也是因此,萧淑清等人在云中附近活跃,很长一段时间都未被剿灭,亦有人怀疑他们仍被此时身居高位的某些契丹官员庇护着。

见邹文虎过来,这位一向心狠手辣的女匪面目冷漠:“怎么样?你家那位公子哥,想好了没有?”

“我家主子,有些心动。”邹文虎搬了张椅子坐下,“但此时牵扯太大,有没有想过后果,有没有想过,很可能,上头整个朝堂都会震动?”

萧淑清眼中闪过不屑的神情:“哼,胆小鬼,你家公子是,你也是。”

“哎,萧妃别这么说嘛,说事就说事,糟践人名声可不地道,这么些年,姓邹的没被人说过胆小,不过你也别这样激我,我又不是傻子。”萧氏一族当初母仪天下,萧淑清打出名气之后,渐渐的,也被人以萧妃相称,面对对方的不屑,邹文虎扣了扣鼻子,倒也并不在意。

“知道你不胆小,但你穷啊。”

“看萧妃你说的。”邹文虎望着对方,过得片刻,笑道,“……真在点子上。”

“少贫嘴。”萧淑清横他一眼,“这事情早跟你说过,齐家到女真人的地方,搞的这么大声势,什么书香门第百年世家,那些女真人,谁有面子?跟他玩玩没关系,看他倒霉,那也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齐家在武朝百年积蓄,这次全家北上,谁不眼红?你家公子,说起来是国公之后,可惜啊,国公老子没留下东西,他又打不了仗,这次有骨气的人去了南边,将来论功行赏,又得起来一批人,你家公子,还有你邹文虎,以后靠边站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玩着手指头:“这次的事情,对大家都有好处。而且老实说,动个齐家,我手下那些玩命的是很危险,你公子那国公的牌子,别说我们指着你出货,肯定不让你出事,就算事发了,扛不起啊?南边打完以后没仗打了!你家公子、还有你,家里大小孩子一堆,看着他们将来活得灰头土脸的?”

听她说着话,邹文虎脸上露着笑容,倒是渐渐凶戾了起来,萧淑清舔了舔舌头:“好了,废话我也不多说,这件事情很大,齐家也很大,我是吃不下,我们加起来也吃不下。点头的不少,规矩你懂的,你如果能代你们公子点头,能透给你的东西,我透给你,保你安心,不能透的,那是为了保护你。当然,如果你摇头,事情到此为止……不要说出去。”

说到最后这句,萧淑清的眼中闪过了真正的凶光,邹文虎偏着头看自己的手指,斟酌片刻:“事情这么大,你确定参加的都干净?”

“干净?那看你怎么说了。”萧淑清笑了笑,“反正你点头,我透几个名字给你,保证都有头有脸。另外我也说过了,齐家出事,大家只会乐见其成,至于出事以后,就算事情发了,你家公子扛不起?到时候齐家已经到了,云中府一群饿狼都只会扑上去,要抓出来杀了交代的那也只是我们这帮亡命徒……邹文虎,人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你这样子,我倒真有点后悔请你过来了。”

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行、好……其实萧妃你猜得到,既然我今天能来见你,出来之前,我家公子已经点头了,我来处理……”他摊摊手,“我不能不小心点哪,你说的没错,就算事情发了,我家公子怕什么,但我家公子难道还能保我?”

“行,邹公的为难,小女子都懂。”到得此时,萧淑清终于笑了起来,“你我都是亡命之徒,以后多多照顾,邹公懂行,云中府哪里都有关系,其实这中间许多事情,还得请邹公代为参详。”

邹文虎便也笑。

“略尽绵薄之力……怪也怪这齐家太张扬,得罪了一帮有钱的公子哥,得罪了我这样的穷鬼,得罪了萧妃这样的反贼,还得罪了那不要命的黑旗匪类,他不死谁死?反正他要死,家当总得归别人,眼下归了你我,也算做善事了,哈哈哈哈……”

房间里,两人都笑了起来,过得片刻,才有另一句话传出。

“对了,至于下手的,就是那张不要命的黑旗,对吧。南边那位皇帝都敢杀,帮忙背个锅,我觉得他肯定不介意的,萧妃说,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秋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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