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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533节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此时的武朝,亦像是曾经被宁毅使过攻心计后的梁山。考验未至之前,却是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得住了。

周佩在几日里游说各大员,对于升起热气球振奋士气的想法,众人言辞都显得犹豫,吕颐浩言道:“下臣觉得,此事恐怕功效甚微,且易生不必要之事端,当然,若殿下觉得有用,下臣认为,也未尝不可一试。”余者态度大多如此。

这样的情况下,周佩令言官在朝堂上提出建议,又逼着候绍死谏之后接手礼部的陈湘骥出面背书,只提出了热气球升于空中,其上御者不许朝皇宫方向观看,免生窥探宫闱之嫌的条件,在众人的沉默下将事情敲定。倒是于朝堂上议论时,秦桧出来复议,道大敌当前,当行非常之事,用力地挺了挺周佩的提案,这倒令周佩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去除了朝堂上的阻力,尚有天气的因素阻碍着热气球升起来,此时临安城的天气仍旧寒冷,空中风力不小,热气球升空之后故障的可能性也相应加大。到得初六这天,兀术的骑兵已经绕过防线逼近临安,格物院的技师方面终于决定选择风力稍小的一刻冒险升空,八名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热气球操纵者于未时二刻将气球升了起来。

距离临安的第一次热气球升空已有十余年,但真正见过它的人仍旧不多,临安各街头巷尾人声哗然,一些老人呼喊着“天兵天将”跪下磕头。周佩看着这一切,在心头祈祷着不要出问题。

这一次,天命终于还是站在了武朝一方,八颗热气球在天空中悬挂了一刻钟,才又徐徐落下,中途未曾出现可能的故障。公主府与李频方面的宣传力量此时也已经开始行动起来,一名名宣讲者到街头巷尾安抚民心,到得明天,还会有更多的报纸随之而来。

另一方面,在临安有了第一次热气球升空,往后格物的影响也总会扩得更大。周佩在这方面的心理不如弟弟一般的执着,但她却能够想象,如果是在战争开始之前,做到了这一点,君武听说之后会有多么的高兴。

安排好接下来的各类事情,又对今日升空的热气球技师加以勉励与嘉奖,周佩回到公主府,开始提笔给君武写信。

此时江宁正遭受宗辅的大军猛攻,镇江方面已连连发兵救援,君武与韩世忠亲自过去,以振奋江宁军队的士气,她在信中叮嘱了弟弟注意身体,保重自己,且不必为京城之时过多的焦急,自己与成舟海等人自会守好这一切。又向他提起今日热气球的事情,写到城中愚夫愚妇以为热气球乃天兵下凡,不免调侃几句,但以振奋民心的目的而论,作用却不小。此事的影响虽然要以长远计,但想来远在险地的君武也能有所欣慰。

这天夜里将信送出去,到得第二日清晨,成舟海过来,将更大的信息摆在了她的面前。华夏军大年三十通过决议,初一过了个太平的春节,初二这天,杀气腾腾的宣战檄文便已经通过明面发了出来:而今女真行不义之战,中原民不聊生,江南战火连连,全天下所有的华夏子民,都应团结起来一致对外,然而却有贪生怕死之人,慑于女真淫威,举刀向自己的同胞,对于这些已经踏破底线之人,华夏军号召天下所有汉人共击之……

在这檄文之中,华夏军列出了不少“战犯”的名单,多是曾经效力伪齐政权,而今率队虽金国南征的割据将领,其中亦有私通金国的几支武朝势力……针对这些人,华夏军已派出上万人的精锐队伍出川,要对他们进行斩首。在号召天下义士共襄盛举的同时,也号召所有武朝民众,警惕与防范一切试图在大战之中投敌的无耻汉奸。

周佩就着清晨的光芒,静静地看完了这檄文,她望向成舟海,脸上倒是看不出表情来:“……真的……还是假的?”

“华夏军中确有异动,消息发出之时,已确定有数支精锐队伍自不同方向集结出川,队伍以数十至一两百人不等,是这些年来宁毅特意培养的‘特种作战’阵容,以当年周侗的阵法配合为基础,专门针对百十人规模的绿林对抗而设……”

周佩眨了眨眼睛:“他当年在汴梁,便常常被人行刺……”

“嗯,他当年关心绿林之事,也得罪了不少人,老师道他不务正业……他身边的人最初便是针对此事而做的训练,后来组成黑旗军,这类练习便被称作特种作战,大战之中斩首敌酋,非常厉害,早在两年襄阳附近,女真一方百余高手组成的队伍,劫去了岳将军的一对儿女,却正好遇上了自晋地回转的宁毅,这些女真高手几被杀光,有凶人陆陀在江湖上被人称作大宗师,也是在遇上宁毅之时,被他一掌毙了。”

周佩静静地听着,这些年来,公主与太子在民间颇有贤名,周佩的手下,自然也有大量习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的高手、豪杰,周佩偶尔行雷霆手段,用的死士往往也是这些人中出来,但相对而言,宁毅那边的“专业人士”却更像是这一行中的传奇,一如以少胜多的华夏军,总能创造出令人害怕的战绩来,事实上,周雍对华夏军的恐惧,又何尝不是因此而来。

成舟海说完先前那番话,略顿了顿:“看起来,宁毅这次,真是下了血本了。”

“怎么说?”周佩道。

成舟海微微笑了笑:“如此血腥硬派,摆明了要杀人的檄文,不符合华夏军此时的状况。无论咱们这边打得多厉害,华夏军终究偏安于西南,宁毅发出这篇檄文,又派出人来搞刺杀,固然会令得一些摇摆之人不敢妄动,却也会使已然倒向女真那边的人更加坚决,而且这些人首先担心的反而不再是武朝,而是……这位说出话来在天下多少有些分量的宁人屠。他这是将担子往他那边拉过去了……”

周佩微微笑了笑,此时的宁人屠,在民间流传的多是恶名,这是常年以来金国与武朝共同打压的结果,然而在各势力高层的眼中,宁毅的名字又何尝只是“有些”分量而已?他先杀周喆;后来直接颠覆晋地的田虎政权,令得一世豪杰的虎王死于黑牢之中;再后来逼疯了名义上身为“一国之君”的刘豫,将他从汴梁的皇宫中抓走,至今下落不明,黑锅还顺手扣在了武朝头上……

这何尝是有些分量?事实上,若真被这位宁人屠给盯上,说出“不死不休”的话来,整个天下有几个人还真能睡个安稳觉。

周佩脸上的笑容一闪即逝:“他是怕咱们早早的撑不住,连累了躲在西南的他而已。”

成舟海点点头:“也怪……呃,也是陛下先前的做法,令得他那边没了选择。檄文上说派出万人,这必定是虚张声势,但即便数千人,亦是如今华夏军极为艰难才培养出来的精锐力量,既然杀出来了,必定会有损失,这也是好事……无论如何,太子殿下那边的局势,咱们这边的局势,或都能因此稍有缓解。”

周佩点点头,眼睛在房子前方的大地图上打转,脑子盘算着:“他派出这么多人来要给女真人捣乱,女真人也必然不会坐视,那些已然倒戈的,也必然视他为眼中钉……也好,这一下,整个天下,都要打起来了,谁也不落下……嗯,成先生,我在想,我们该安排一批人……”

成舟海笑起来:“我也正这样想……”

周佩走到地图前方:“这些年,川蜀一地的不少人,与华夏军都有生意往来,我猜华夏军敢出川,必然先借助这些势力,逐步往外杀出来。他打着锄奸的旗号,在眼前的情况下,一般人应该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会蓄意与他为难,但各路的厮杀也不会少。我们要派出我们的人手,先令各路官府不阻碍华夏军的行动,必要的时候,可以与华夏军的这些人合作、可以给予帮忙,先尽量清理掉那些与女真私通的渣滓,包括我们先前统计出来的那些人,如果不便行动,那就扔在宁魔头的头上。”

她说到这里,已经笑起来,成舟海点头道:“任尚飞……老任心思缜密,他可以负责这件事情,与华夏军配合的同时……”

“将他们查出来、记下来。”周佩笑着接过话去,她将目光望向大大的地图,“如此一来,即便将来有一天,两边要打起来……”

她的话语低下去:“咱们心中也有底了……”

“……”成舟海站在后方看了她一阵,目光复杂,随即微微一笑,“我去安排人。”

“劳烦成先生了……”

周佩说完这句话,望着地图沉默了许久,回过头去时,成舟海已经从房间里离开了。周佩坐在椅子上,又看了看那檄文与随之而来的那份情报,檄文看来规规矩矩,然而其中的内容,有着吓人的铁血与凶戾。

长久以来,面对着复杂的天下局势,周佩时常是感到无力的。她天性骄傲,但内心并不强悍。在无所不用极其的厮杀、容不得半点侥幸的天下局势面前,尤其是在厮杀起来凶狠果决到极点的女真人与那位曾被她称为老师的宁立恒面前,周佩只能感受到自己的距离和渺小,即便有着半个武朝的力量做支撑,她也从不曾感受到,自己具备在天下层面与这些人争锋的资格。

在这方面,自己那不顾一切往前冲的弟弟,或许都有着更为强大的力量。

当华夏军毫不犹豫地将伪齐皇帝刘豫的黑锅扣到武朝头上的时候,周佩感受到的是世事的冰凉,在天下博弈的层面上,老师何曾有过感情用事?到得去年,父皇的懦弱与恐惧令周佩认知了冰冷的现实,她派成舟海去西南,以妥协的形式,不择手段地强大自己。到得如今,临安就要面对兀术、内忧外患的前一刻,华夏军的动作,却或多或少的,让她感受到了温暖。

即便西南的那位魔头是基于冰冷的现实考虑,即便她心中无比明白双方最终会有一战,但这一刻,他总算是“不得不”伸出了援手,可想而知,不久之后听到这个信息的弟弟,以及他身边的那些将士,也会为之感到欣慰和鼓舞吧。

另一方面,在内心的最深处,她恶劣地想笑。虽然这是一件坏事,但从头到尾,她也不曾想过,父亲那样错误的举动,会令得远在西南的宁毅,“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来,她几乎能够想象得出对方在下决定之时是怎样的一种心情,或许还曾破口大骂过父皇也说不定。

无论如何,这对于宁魔头来说,肯定算得上是一种奇异的吃瘪吧。天下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情,父皇以这样的方式做到了,想一想,周佩都觉得高兴。

这样高兴的心情持续了许久,第二天是正月初八,兀术的骑兵抵达了临安,他们驱赶了部分来不及离开的百姓,对临安展开了小规模的袭扰。周佩坐镇公主府中,结合各幕僚的参谋,一面盯紧临安城内乃至朝堂上局势,一面向着城外有条不紊地发出命令,命徐烈钧、沈城等人的救援队伍不必焦急,稳住阵脚,慢慢完成对兀术的威逼与合围。

即便府中有人心中忐忑,在周佩的面前表现出来,周佩也只是沉稳而自信地告诉他们说:

“一定会守住的。”

在她心中,理智的一面依旧复杂而忐忑,但经过了这么多年,在她经历了那样漫长的压抑和绝望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的,看到了些许的希望。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多年以前的那个午夜,汴梁城中的挥别之后,周佩再也没有见到过宁毅。她回去成了亲,呆在江宁,他则去到梁山,剿灭了梁山的匪患,跟着秦爷爷做事,到后来杀了皇帝,到后来打败西夏,对抗女真甚至于对抗整个天下,他变得越来越陌生,站在武朝的对面,令周佩感到恐惧。

但与此同时,在她的心底,却也总有着曾经挥别时的少女与那位老师的映像。

那时的宁毅转身离开,她看着那背影,心中一直明白:无论是怎样艰难的事情,只要他出现了,就总会有一丝温暖的希望。

这天夜里,她梦见了那天晚上的事情。

到得第二天清晨,各种新的信息送过来,周佩在看到一条信息的时候,停留了片刻。信息很简单,那是昨天下午,父皇召秦桧秦大人入宫召对的事情。

自与群臣闹翻之后,周雍躲在皇宫里便懒得理人,昨天兀术对临安发动了不痛不痒的进攻,周雍召见了秦桧这中间当然有信息量在,因此下面的情报人员将这消息递了上来,但总的来说,也并非什么大事,心中有数便了。

周佩在脑中留下一个印象,随后,将它放到了一边……

第八四五章 煮海(四)

天地如洪炉。

而历史轮转不息。

武朝建朔十一年,这片天地间的三个庞然大物终于冲撞在一起,千万人的厮杀、流血,渺小的生物匆促而激烈地走过他们的一生,这惨烈战争的伊始,源起于十余年前的某一天,而若要深究其因果,这天地间的伏线恐怕还要纠缠往更为深邃的远方。

即便是有灵的神明,恐怕也无法了解这天地间的一切,而愚钝如人类,我们也只能截取这天地间有形的小小片段,以希冀能洞察其中蕴含的有关天地的真相或是隐喻。尽管这小小的片段,对于我们来说,也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庞然大物……

建朔十一年春,一月的梁山寒冷而贫瘠。积存的粮食在去年初冬便已吃完了,山上的男女老小们尽可能地捕鱼,艰难果腹,山外二十几万的汉军偶尔进攻或是清扫,天气渐冷时,乏力的捕鱼者们弃小船跳进水中,死去不少。而遇上外头打过来的日子,没有了鱼获,山上的人们便更多的需要饿肚子。

老人们在冬天里死去,年轻人饿的皮包骨头,即便是孩子,大部分时间也都是在饥饿中煎熬。不到一万的华夏军与光武军依靠地利与山外军队的良莠不齐,与对面打成了僵持的局势,而事实上,水泊外的情况此时更加糟糕。

民风剽悍、匪患频出的山东一带本就不是富庶的产粮地,女真东路军南下,耗费了本就不多的大量物资,山外头也早已没有吃食了。秋天里粮食还未收获便被女真军队“征用”,深秋未至,大量大量的百姓已经开始饿死了。为了不被饿死,年轻人去当兵,当兵也只是鱼肉乡里,到得乡里什么都没有了,这些汉军的日子,也变得格外艰难。

被完颜昌赶来进攻梁山的二十万大军,从深秋开始,也便在这样的艰难处境中挣扎。山外人死得太多,深秋之时,山东一地还起了瘟疫,往往是一个村一个村的人全部死光了,城镇之中也难见行走的活人,一些军队亦被疫病感染,染病的士兵被隔离开来,在疫病营中等死,死去之后便被大火烧尽,在进攻梁山的过程中,甚至有一部分染病的尸体被大船装着冲向梁山。一时间令得梁山上也受到了一定影响。

进入冬季之后,瘟疫暂时停止了蔓延,汉军一方也没有了任何军饷,士兵在水泊中捕鱼,偶尔两支不同的军队遇上,还会因此展开厮杀。每隔一段时间,将领们指挥士兵划着简陋的木筏往梁山上进攻,这样能够最大限度地完成减员,士兵死在了战争中、又或是直接投降梁山的黑旗、光武二军,那也没有关系。

资源已经耗尽,吃人的事情在外头也都是常事了,谁也养不起更多的嘴口,祝彪王山月等人偶尔带着士兵出山发动突袭,这些毫无战力的汉军成片成片的跪地求饶,甚至想要加入梁山军队,只求对方给口吃的,饿着肚子的祝彪等人也只能让他们各自散去。

不久之后,他们将突袭化作更小规模的斩首战,一切突袭只以汉军中高层将领为目标,下层的士兵已经快要饿死,唯有中上层的将领手上还有些口粮,只要盯住他们,抓住他们,往往就能找到些许粮食,但不久之后,这些将领也大都有了警惕,有两次故意设伏,差点反过来将祝彪等人兜在局中。

饥饿,人类最原始的也是最惨烈的折磨,将梁山的这场战争化作凄凉而又讽刺的地狱。当梁山上饿死的老人们每天被抬出来的时候,远远看着的祝彪的心中,有着无法消解的无力与愤懑,那是想要用最大的力气嘶吼出来,所有的气息却都被堵在喉间的感觉。山外几十万的“汉军”被完颜昌驱赶着,在这里与他们死耗,而这些“汉军”本身的生命,在旁人或他们自己眼中,也变得毫无价值,他们在所有人面前跪下,而唯独不敢反抗。

而事实上,即便他们想要反抗,华夏军也好、光武军也好,也拿不出任何的粮食了。曾经堂堂的武朝、偌大的中原,如今被践踏沦落成这样,汉人的生命在女真人面前如蝼蚁一般的可笑。这样的愤懑令人喘不过气来。

另一个战场是晋地,这里的状况稍稍好一些,田虎十余年的经营给篡位的楼舒婉等人留下了部分盈余。威胜覆灭后,楼舒婉等人转向晋西一带,籍助险关、山区维持住了一片根据地。以廖义仁为首的投降势力组织的进攻一直在持续,长期的战争与沦陷区的混乱杀死了许多人,如山东一般饥饿到易子而食的惨剧倒是始终未有出现,人们多被杀死,而不是饿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恐怕也算是一种讽刺的仁慈了。

自入冬开始,民众底层中吃的,便常是带着霉味的粮食煮的粥了。楼舒婉在田虎麾下时便掌管民生,备算着整个晋地的仓储,这片地方也算不得富庶肥沃,田虎死后,楼舒婉大力发展民生,才持续了一年多,到十一年春天,大战持续中春耕恐怕难以恢复。

恐怕熬不到十一年秋天就要开始吃人了……带着这样的估算,自去年秋天开始楼舒婉便以铁腕手段缩减着军队与官府部门的食物开支,厉行节俭。为了以身作则,她也常常吃带着霉味的或是带着糠粉的食物,到冬天里,她在忙碌与奔波中两度病倒,一次仅只三天就好,身边人劝她,她摇头不听,另一次则延长到了十天,十天的时间里她上吐下泄,水米难进,痊愈之后本就不好的肠胃受损得厉害,待春天到来时,楼舒婉瘦得皮包骨头,面骨突出如骷髅,双眼尖利得吓人她似乎就此失去了当年那仍称得上漂亮的面容与身形了。

她在手记中写到:“……余于冬日已更为畏寒,白发也开始出来,身体日倦,恐命不久时了罢……近来未敢揽镜自照,常忆当年杭州之时,余虽然浅薄,却丰盈漂亮,身边时有男子夸赞,比之苏檀儿,当是无差。如今却也未尝不是好事……只是这些熬煎,不知何时才是个尽头……”

感时伤怀之余,又写到:“……余死之时,总要廖氏一族走在前头……”这样心心念念要杀人全家的话语,顿时便有铁血之气起来。

她这些年常看宁毅书写的公文或是信函,久而久之,语法也是随手乱来。有时候写完被她扔掉,有时候又被人保存下来。春天到来时,廖义仁等投降势力锐气渐失,势力中的骨干官员与将领们更多的关注于身后的稳定与享乐,于玉麟与王巨云等力量乘势出击,打了几次胜仗,甚至夺了对方一些物资。楼舒婉心中压力稍减,身体才渐渐缓过一些来。

一月中旬,开始扩大的第二次徐州之战成为了人们注视的焦点之一。刘承宗与罗业等人率领四万余人回攻徐州,连续击溃了沿途的六万余伪齐汉军。

此时宗辅率领的东路军大部分已渡过长江,一面进攻江宁、镇江一带的武朝防御,一面对临安的战局跃跃欲试。刘承宗所部坚决的回切绷紧了所有人的神经,女真东路军将领聂儿孛堇等人在江南各地紧急调集了近十五万的军队在徐州与这支黑旗偏师展开对峙。

考虑到当年西北大战中宁毅率领的黑旗军有借密道陷城斩杀辞不失的战绩,女真大军在徐州又展开了几次的反复搜寻,年前在战争被打成废墟还未清理的一些地方又连忙进行了清理,这才放下心来。而华夏军的部队在城外扎营,一月中下旬甚至展开了两次猛攻,如同眼镜蛇一般紧紧地威慑着徐州。

此时的临安,在一段时间里遭遇着徐州同样的状况。一月初八,兀术于城外进攻,初十方才退去,随后一直在临安城外周旋。兀术在大战略上虽有欠缺,战场上用兵却仍旧有着自己的章法,临安城外数支勤王军队在他灵活而不失坚决的进攻中都没能讨到好处,一月间陆续有两次小败、一次惨败。

临安城中压力在凝聚,百万人的城池里,官员、豪绅、兵将、百姓各自挣命,朝堂上十余名官员被罢免下狱,城内各种各样的刺杀、火拼也出现了数起,相对于十多年前第一次汴梁保卫战时武朝一方至少能有的万众一心,这一次,更为复杂的心思与串联在暗地里交织与涌动。

但无论如何,在这个一月间,十余万的禁军部队将整个临安城围得水泄不通,守城的人们按住了满城蠢蠢欲动的心思。在江宁方向,宗辅一面命大军猛攻江宁,一面分出部队,数次试图南下,以呼应临安的兀术,韩世忠率领的队伍死死地守住了南下的路线,几次甚至打处了不小的胜绩来。

一月中旬,岳飞率背嵬军沿长江东进,以高速插入江宁战场,一月下旬,行动稍缓的希尹、银术可部队籍着去年冬天便在调集的舟师运力沿淮河、大运河一线,进抵江宁、镇江战圈。

更为庞大的乱局正在武朝各处爆发,福建路,管天下、伍黑龙等人率领的起义攻下了数处州县;宣州,以曹金路为首的中原流民揭竿造反,攻破了州城;鼎州,胡运儿又籍摩尼教之名起事……在中原逐渐出现抗金起义的同时,武朝境内,这十数年间被压下的各种矛盾,南人对北人的压迫,在女真人到达的此时,也开始集中爆发了。

这样的背景下,一月下旬,自各地而出的华夏军小队也陆续开始了他们的任务,武安、长沙、祁门、峡州、广南……各个地方陆续出现带有罪证、锄奸书的有组织刺杀事件,对于这类事情有计划的对抗,以及各种冒充杀人的事件,也在其后陆续爆发。部分华夏军小队游走在暗地里,私下串联和警告有所摇摆的势力与大族。

这期间,以卓永青为首的一队一百二十名的华夏军战士自蜀地出,沿着相对安全的路线一地一地地游说和拜访先前与华夏军有过生意往来的势力,这期间爆发了两次组织并不严密的厮杀,部分憎恨华夏军的士绅势力纠集“义士”、“民团”对其展开阻击,一次规模约有五百人上下,一次则到达千人,两次皆在集结之后被暗中跟随卓永青而行的另一支队伍以斩首战略击溃。

为策应这些离开家乡的特殊小队的动作,一月中旬,成都平原的三万华夏军从张村开拨,进抵东面、北面的势力边界线,进入战争准备状态。

各种事情的扩大、消息的传播,还需要时间的发酵。在这一切都在沸腾的天地里,一月中旬,有一个消息,籍着于各地走动的商贩、说书人的口舌,逐渐的往武朝各地的绿林、市井之中传开。

有一位名叫福禄的老人,带着他曾经的主人最后的衣冠,再现绿林,正沿着长江往东,去往陷入大战的江宁、镇江的方向。

老人出现的消息传出来,各地间有人听闻,先是沉默而后是窃窃的私语,日升月落,逐渐的,有人收拾起了包裹,有人安排好了家人,开始往北而去,他们中间,有早已成名,却又趁机下来的老者,有卖艺于街头,颠沛流离的中年,亦有置身于逃难的人群中、浑浑噩噩的乞儿……

宜章县城,素有恶名的黑道凶人金成虎开了一场奇怪的流水席。

金成虎四十来岁,面带凶相身如铁塔,是武朝南迁后在这边靠着一身狠劲打天下的黑道强人。十年打拼,很不容易攒了一身的积蓄,在旁人看来,他也真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此后十年,宜章一带,恐怕都得是他的地盘。

正月十六,既无红白喜事,又非新房乔迁,金成虎非要开这流水席,理由委实让许多人想不透,他往日里的对头甚至害怕这家伙又要因为什么事情借题发挥,例如“已经过了元宵,可以开始杀人”之类。

流水席在宜章县的小校场上开了三天,这天中午,天空竟突兀的下起雪来,金成虎喝了些酒,站到高高的台子上,抬头看了看那雪。他开口说起话来。

“诸位……乡亲父老,诸位兄弟,我金成虎,原本不叫金成虎,我叫金成,在北地之时,我是个……匪!”

他举着酒碗:“我在的山寨,河东路的大虎寨!我的当家,叫做彭大虎!他不是什么好人,但是条汉子!他做过两件事,我一辈子记得!景翰十一年,河东粮荒,周侗周宗师,到大虎寨要粮,他留下寨子里的口粮,要粮二百一十六石,寨主二话没说就给了!我们跟寨主说,那周侗只是主仆三人,咱们百多汉子,怕他什么!寨主当时说,周侗抢我们乃是为天下,他不是为自己!寨主带着我们,交出了二百一十六石粮食,什么花样都没耍!”

“第二件事!”他顿了顿,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脸上、酒碗里,“景翰!十三年秋天!金狗南下了!周侗周宗师二话没说,刺粘罕!很多人跟在他身边,我家寨主彭大虎是其中之一!我记得那天,他很高兴地跟我们说,周宗师武功盖世,上次到我们寨子,他求周宗师教他武艺,周宗师说,待你有一天不再当匪就教你。寨主说,周宗师这下肯定要教我了!”

“我家寨主,是跟随周侗刺粘罕的义士之一!”他这句话几乎是喊了出来,眼中有泪,“他当年解散了寨子,说,他要追随周宗师,你们散了吧。我害怕,女真人来了我害怕!寨子散了以后,我往南边来了。我叫金成!改名金成虎,不是带个虎字显得凶!这个名字的意思,我想了十多年了……当初跟随周宗师刺粘罕的那些义士,几乎都死了,这一次,福禄前辈出来了,我想明白了。”

降下的雪花中,金成虎用目光扫过了台下跟随他的帮众,他这些年娶的几名妾室,然后用双手高高的举起了手中的酒碗:“诸位乡亲父老,诸位兄弟!时辰到了”

“散了吧!”

他全身肌肉虬结身如铁塔,平素面带凶相颇为吓人,此时直直地站着,却是半点都显不出帅气来。天下有大雪降下。

时间穿过十余年的距离,有一道身影在漫长光阴中带来的影响,久久不散。他的生与死,都曾在人们的心中留下巨大的烙印。他的精神,在他死后数年、十数年里,仍在贯穿和改变着许多人的一生……

周侗。周侗。

第八四六章 煮海(五)

一月间,三三两两的绿林人朝长江方向北上之时,更多的人正凄惶地往西、往南,逃离厮杀的战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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