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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575节

雨水溪的突然失利,是在众人信心最坚固时,重重挥来的一记耳光!

其时雨水溪前线的战情崩塌迅速,下午时便被硬生生地击溃正面,讹里里于鹰嘴岩被华夏军斩杀,众多军队突围无果。往后紧急传去的情报是希望救援速来,并未保密,到得凌晨、第二日,又相继有紧急情报传回,华夏军不光击溃正面军队主力,甚至围攻雨水溪大营,在子时之前便将雨水溪大营外围击溃,杀戮长驱直入。

雨水溪将近五万人,大营又有地利之便,在不到一日的时间内,被据传不过两万人的黑旗军部队正面强攻至于此等惨状,那黑旗军的战力得强大到何等程度才行?

作为征伐一生的杀场老将,后方不少的金兵将领在听到这个消息后,脸色都是白了一白的,待到第二个念头好不容易接上来,才怀疑是否误报、又或者是遭遇了黑旗方面何等高超且又恰巧发挥了作用的战术。

脾气火爆的完颜斜保甚至在军营边上硬生生地用刀砍倒了一棵树,口中呼喊着:“这不可能!”立即就要赶赴前线,斩杀这批谎报军情扰乱军心的斥候。他是真的无法相信这一结果。

相对冷静稳重的完颜设也马则只能胸有成竹地表示:“其中必有蹊跷。”

没有人能够相信这样的战果。三十年的时间以来,无论在公平与不公平的情况下,这是女真人从未尝到过的滋味。

将近十年前的娄室,一度将西北的黑旗军逼入劣势——当然在华夏军的记录中则是势均力敌的混乱——后来是因为小小的巧合令得他在战场上被一支黑旗小队意外斩首,才令女真人在黑旗军手上尝到第一次失败。

辞不失虽然于延州中计,但他麾下的数万大军仍旧狠狠砸开了小苍河的大门,将当时的黑旗军逼得凄惨南逃,正面战场上,女真军队也算不得经历了惨败。

数年后的今天,在大金调动最强力量南征、众多老将尚未离开舞台的此刻,对面的黑旗却展露出如此惊人的獠牙来……西南真的诞生出了比三十年前的女真更加疯狂的军队?

好在进一步的解释,在随后几天陆续到来。

十二月十九的这天中午,习惯了行险一搏的讹里里终于按捺不住两个月的躁动,率领卫士亲自上阵强攻名为鹰嘴岩的关键突破口,他中了黑旗军的奸计,队伍被滚落的巨石切断,讹里里中伏身亡。

其次雨水溪多变的地形造成了攻势的复杂,华夏军精锐齐出,金人却不得不接受队伍里掺杂了汉军部队的恶果,这些原本的投降部队在面对对方进攻时全都成为累赘。部分女真精锐在撤退或是救援时,道路被这些汉军所阻,以至于战场运转不及,贻误战机。

再加上部分汉军在战场上对黑旗的迅速投诚,于这日夜间在大营中突然发难,导致雨水溪大营外围被破,给前线上的金军主力造成了更大伤害。由于讹里里早已战死,后来虽有数名中层猛将的殊死搏杀,守住了小半块内部营地,但对于战局本身,已然于事无补了。

有了这些讯息,雨水溪的这场溃败,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讹里里已经死了,他生前为一军之首,金军当中地位低的将领无法说他,并且牺牲在战场上原本也只能以荣誉慰之。那么最大的锅,只能由汉军背起。战后数日的时间,由剑阁至前线的各路军队还需安抚军心、压下躁动,雨水溪一线上各个军队陆续往前调拨,其余位置上各个将领整肃着队伍……到得二十八这天,大雪纷飞,接到命令的数名大将才被完颜宗翰的命令召回十里集。

天气寒冷,庞大的军营依着山势,逶迤在视野所见的延绵山麓间,人群活动的热气与喧闹浸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中。一些将领上午就到了,一些人在下午陆续抵达。将至傍晚时,完颜宗翰在大帐外的空地上点起熊熊的篝火——聚集的场地,准备在露天的大雪中。

完颜宗翰往篝火里扔进木头,看着火星飞溅出来,雪花被大火迫开。

白雪之中,一名名的将领陆续而来:撒八到了、余余到了、达赉到了、韩企先到了、高庆裔到了、完颜设也马到了、完颜斜保到了……还有一位又一位经历了多年征战至此的身影,他们看到了这熊熊燃烧的火焰,于漫天雪舞中,聚集在了这里。

宗翰高大的身形沉默着,他又扔进去一根木头,火焰扑的一声轰然飞腾,无数光焰上天。

不久,有熟悉萨满战歌在人群中低吟。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

强有力的神啊,告诉我吧!

……

与我相伴的人啊!

请侧耳倾听吧。

……

我的海东青展开翅膀——

自由飞翔!”

熊熊的篝火周围,仿佛有无数身影,跟随应和……

第八九七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六)

天似穹庐,大雪漫漫,笼盖四野八方。雪天的傍晚本就来得早,最后一抹天光就要在群山间浸没时,苍古的萨满战歌正响起在金人大帐前的篝火边。

火光撑起了小小的橘色的空间,好似在与苍天对抗。

西南的风雪,在北地而来的女真人、辽东人面前,并不是多么奇特的天色。许多年前,他们就生活在一年会有近半风雪的日子里,冒着严寒穿山过岭,在及膝的大雪中展开狩猎,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熟悉的经历。

自击败辽国之后,这样的经历才渐渐的少了。

得益于战争带来的红利,他们分得了温暖的房屋,建起新的宅院,家中雇请佣人,买了奴隶,冬日的时候可以靠着火炉而不再需要面对那严苛的大雪、与雪地之中同样饥饿凶狠的虎狼。

他们的孩子可以开始享受风雪中怡人与美丽的一面,更年轻的一些孩子或许走不了雪中的山道了,但至少对于篝火前的这一代人来说,往昔披荆斩棘的记忆仍旧深深地镌刻在他们的灵魂之中,那是在任何时候都能堂堂正正与人说起的故事与过往。

——我的白虎山神啊,吼叫吧!

我是胜过万人并受到天宠的人!

……

南方九山的太阳啊!

东方刚直不屈的祖父啊!

注视我吧——

……古老的萨满战歌在众人的口中响起,完颜宗翰站在那火的前方,火焰衬托了他高大的身影,片刻,有人将羊拖上来。

挣扎的山羊被绑在柱子上,有人手持钢刀,在战歌之中,斩断了山羊的四肢,热血被放入碗里,端给篝火前的众人,宗翰端着碗将热血饮尽,其余人也都这样做了。

血腥气在人的身上翻腾。

“南方的雪,细得很。”宗翰缓缓地开了口,他环顾四周,“三十八年前,比今日烈十倍的大雪,辽国如今中天,我们许多人站在这样的大火边,商量要不要反辽,当时许多人还有些犹豫。我与阿骨打的想法,不谋而合。”

“那时的完颜部,可战之人,不过两千。而今回头看看,这三十八年来,你们的后方,已经是无数的帐篷,这两千人横跨天南海北,已经把天下,拿在手上了。”

众人的后方,军营逶迤蔓延,无数的火光在风雪中隐隐浮现。

完颜宗翰转身走了几步,又拿了一根木柴,扔进火堆里。他没有刻意表现说话中的气势,动作自然,反令得周围有了几分安静肃穆的气象。

“三十多年了啊,诸位当中的一些人,是当年的老弟兄,就算后来陆续加入的,也都是我大金的一部分。我大金,满万不可敌,是你们打出来的名头,你们一生也带着这名头往前走,引以为傲。高兴吧?”

宗翰英雄一世,平素霸气凛然,但实非亲切之人。此时话语虽平缓,但败战在前,自然无人以为他要夸赞大伙,一时间众皆沉默。宗翰望着火焰。

“以两千之数,反抗辽国那样的庞然之物,后来到数万人,掀翻了整个辽国。到今天想起来,都像是一场大梦,初时,不管是我还是阿骨打,都觉得自己形如蝼蚁——当年的辽国面前,女真就是个小蚂蚁,我们替辽人养鸟,辽人觉得我们是山里头的野人!阿骨打成首领去觐见天祚帝时,天祚帝说,你看来挺瘦的,跟其他头领不一样啊,那就给我跳个舞吧……”

“阿骨打不跳舞。”

宗翰一面说着,一面在后方的木桩上坐下了。他朝众人随意挥了挥手,示意坐下,但没有人坐。

“今上当时出来了,说陛下既然有意,我来给陛下表演吧。天祚帝本想要发作,但今上让人放了一头熊出来。他当着所有人的面,生生的,把熊打死了。这件事说来英雄,但我女真人还是天祚帝面前的蚂蚁,他当时没有发怒,可能觉得,这蚂蚁很有意思啊……后来辽人天使每年过来,还是会将我女真人肆意打骂,你能打死熊,他并不怕。”

“我从几岁到十几岁,年少好斗,但每次见了辽人天使,都要跪下磕头,部族中再厉害的勇士也要跪下磕头,没人觉得不应当。那些辽人天使虽然看来瘦弱,但衣装如画、趾高气扬,肯定跟我们不是同一类人。到我开始会想事情,我也觉得跪下是应当的,为什么?我父撒改第一次带我出山入城,当我看见那些兵甲整齐的辽人将士,当我知道富有万里的辽人江山时,我就觉得,跪下,很应该。”

“造反,不是觉得我女真天生就有夺取天下的命,只是因为日子过不下去了。两千人起兵时,阿骨打是犹豫的,我也很犹豫,但是就好像大雪封山时为了一口吃的,我们要到山里去捕熊猎虎。对着比熊虎更厉害的辽国,没有吃的,也只能去猎一猎它。”

他的手按在膝盖上,目光望着火焰,顿了许久,方才笑了笑。

“从起事时打起,阿骨打也好,我也好,还有今天站在这里的诸位,每战必先,了不起啊。我后来才知道,辽人爱惜羽毛,也有贪生怕死之辈,南面武朝更是不堪,到了打仗,就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文绉绉的不知道什么狗屁意思!就这样两千人打败几万人,两万人打败了几十万人,当年跟着冲锋的很多人都已经死了,我们活到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了不起。早两年,谷神跟我说,纵观历史,又有多少人能达到我们的成绩啊?我想想,各位也真是了不起。”

他的目光越过火焰、越过在场的众人,望向后方延绵的大营,再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又收回来。

“我今天想,原来只要打仗时各个都能每战必先,就能做到这样的成绩,因为这天下,贪生怕死者太多了。今天到这里的各位,都了不起,咱们这些年来冲杀在战场上,我没看见多少怕的,就是这样,当年的两千人,而今横扫天下。成千上万、万万人都被咱们扫光了。”

“你们能横扫天下。”宗翰的目光从一名名将领的脸上扫过去,温和与平静逐渐变得严苛,一字一顿,“但是,有人说,你们没有坐拥天下的气度!”

“每战必先、悍不畏死,你们就能将这天下打在手里,你们能扫掉辽国,能将武朝的周家从这台子上赶走。但你们就能坐得稳这个天下吗!阿骨打尚在时便说过,打天下、坐天下,不是一回事!今上也三番五次地说,要与天下人同拥天下——看看你们后头的天下!”

宗翰的声音犹如虎口,一时间甚至压下了四周风雪的呼啸,有人朝后方看去,军营的远处是起伏的山岭,山岭的更远处,消磨于无边无垠的昏暗之中了。

“你们的天下,在哪里?”

“就是这几万人的军营吗?”

“就是你们今天能看得到的这片荒山?”

“就是你们这辈子走过的、看到的所有地方?”

“——你们的天下,女真的天下,比你们看过的加起来都大,我们灭了辽国、灭了武朝,我们的天下,遍及四海八荒!我们有亿万的臣民!你们配有他们吗!?你们的心里有他们吗!?”

宗翰的声音随着风雪一同咆哮,他的双手按在膝盖上,火焰照出他端坐的身影,在夜空中晃动。这话语之后,安静了许久,宗翰缓缓地站起来,他拿着半块木柴,扔进篝火里。

“你们以为,我今日召集诸位,是要跟你们说,雨水溪,打了一场败仗,但是不要气馁,要给你们打打士气,或者跟你们一起,说点讹里里的坏话……”

他沉默片刻:“不是的,让本王担心的是,你们没有怀抱天下的胸怀。”

……

“阿骨打离开之前,就曾经几次三番,与我说起过。”

篝火前方,宗翰的声音响起来:“我们能用两万人得天下,莫非也用两万人治天下吗?”

“先帝也好、今上也好,包括诸位敬重的谷神也好,这些年来殚精竭虑的,也就是这么一件事……在场诸位之中,有奚人、有渤海人、有契丹人、也有辽东的汉人,咱们一同作战过许多年,今日你们都是金人,为什么?今上对诸位,一视同仁,这天下,也是诸位的天下,不止是女真的天下。”

“女真的胸怀中有诸位,诸位就与女真共有天下;诸位心怀中有谁,谁就会成为诸位的天下!”

宗翰望着众人:“十余年前,我大金取了辽国,对契丹一视同仁,因此契丹的诸位成为我大金的一部分。当时,我等尚无余力取武朝,因此从武朝带回来的汉民,皆成奴隶,十余年过来,我大金渐渐有了征服武朝的实力,今上便下令,不许妄杀汉奴,要善待汉人。诸位,而今是第四次南征,武朝亡了,你们有取而代之,坐拥武朝的胸怀吗?”

他一挥手,目光严厉地扫了过去:“我看你们没有!”

“雨水溪一战失败,我看到你们在左右推诿!抱怨!翻找借口!直到现在,你们都还没弄清楚,你们对面站着的是一帮什么样的敌人吗?你们还没有弄清楚我与谷神纵然弃了中原、江南都要覆灭西南的原因是什么吗?”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第八九八章 十年砥砺 风雪寒霜(七)

“你们对面的那一位、那一群人,他们在最不合时宜的情况下,杀了武朝的皇帝!他们切断了所有的退路!跟这整个天下为敌!他们面对百万大军,没有跟任何人求饶!十多年的时间,他们杀出来了、熬出来了!你们竟还没有看到!他们就是当初的我们——”

火光升腾间映出的是老将雄狮般的身影,他的声音回荡在大帐前的风雪里。

余人肃穆,但见那篝火燃烧、飘雪纷落,营地这边就这样静默了许久。

宗翰与众将都在那儿站着,待到夜幕眼见着已完全降临,风雪延绵的军营当中火光更多了几分,这才开口说话。

“这三十余年来,征战沙场,胜绩无数,但是你们中间有谁敢说自己一次都没有败过?我不行,娄室也不行,阿骨打再生,也不敢说。打仗本就胜胜败败,雨水溪之败,损失是有,但不过就是战败一场——有些人被吓得要归咎于别人,但我看来是好事!”

“好在哪里?其一,雨水溪的这场大战,让你们仔仔细细地看清楚了,对面的黑旗军,是个什么成色。满万不可敌?百万大军围了小苍河三年,他们也做得到!讹里里贪功冒进,这是他的错,也不是他的错!雨水溪打了两个月了,他抓住机会带着亲卫上去,这样的事情,我做过,你们也做过!”

“讹里里与诸位来往三十余年,他是不可多得的勇士,死在雨水溪,他仍是勇士。他死于贪功冒进?不是。”

宗翰摇了摇头:“他的死,源于他并未将黑旗当成与自己势均力敌的对手看。他将黑旗当成辽人和武朝人,行险一击终究是败了。你们今天仍拿黑旗当成那样的敌人,以为他们使了诡计,以为自己人拖了后腿,来日你们也要死在黑旗的刀枪下。真珠、宝山,我说的就是你们!给我跪下——”

他的目光陡然变得凶戾而威严,这一声吼出,篝火那边的完颜设也马与完颜斜保兄弟先是一愣,随后朝地上跪了下去。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几日说了什么!身为大将,相携百战的同僚你们也敢诋毁!若不知错,本王亲手宰了你们!”

“——傲慢的老虎容易死!林海里活得最长的,是结群的狼。”

宗翰的儿子当中,设也马与斜保早在攻汴梁时便是领军一方的将领,此时斜保年过三十,设也马将近四旬了。对于这对兄弟,宗翰往日虽也有打骂,但最近几年已经很少出现这样的事情。他一字一顿地将话说完,缓缓转身走到柴堆边,拿起了一根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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