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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705节

只有几片树叶老树枝干从院墙的那边伸到通道的上方,投下昏暗的影子。宁忌在这大宅的通道上一路行走、观看。在母亲记忆当中苏家老宅里的几处漂亮花园此时早已不见,一些假山被推倒了,留下石头的废墟,这昏暗的大宅延伸,各种各样的人似乎都有,有背负刀剑的侠客与他擦肩而过,有人鬼鬼祟祟的在角落里与人谈着生意,墙壁的另一边,似乎也有古怪的动静正在传出来……

里头有三个院子,都说自己是心魔以前居住过的地方。宁忌一一看了,却无法分辨这些话语是否真实。父母曾经居住过的小院,过去有两栋小楼相对而立,后来其中的一栋小楼烧掉了,他们便都住在另一栋两层小楼里。

他当然不可能再找到那两栋小楼的痕迹,更不可能见到其中一栋烧毁后留下的地面。

母亲的这些回忆,竟都已是他出生之前的故事了。

自那之后,春雨秋霜又不知道多少次降临了这片宅院,冬日的大雪不知道多少次的覆盖了地面,到得此时,过去的东西被淹没在这片废墟里,已经难以分辨清楚。

也有些微的痕迹留下。

宁忌在一处院墙的老砖上,看见了一道道像是用于测量身高的刻痕,刻痕只到他的肩膀,也不知是当年哪个宅院、哪个孩子的父母在这里留下的。

一张老旧到只剩三条脚的桌子上,有人留下过古怪的涂鸦,周围不少的字,有一行像是在写“小七是笨瓜”。又有人刻了“老师好”三个字。涂鸦里有太阳,有小花,也有看起来古古怪怪的小船和乌鸦。

太阳落下了。光芒在院落间收敛。有些院子燃起了篝火,黑暗中这样那样的人聚集到了自己的宅院里,宁忌在一处院墙上坐着,偶尔听得对面宅子有男人在喊:“金娥,给我拿酒过来……”这死去的宅子又像是有了些生活的气息。

他在这片大大的宅院当中转过了两圈,产生的伤感多半来自于母亲。心中想的是,若有一天母亲回来,过去的那些东西,却再也找不到了,她该有多伤心啊……

如此一轮下来,他从宅子另一边的一处岔道出去,上了外头的道路。此时大大的圆圆的月光正挂在天上,像是比往日里都更加亲近地俯瞰着这个世界。宁忌背后还插着旗子,缓缓穿过行人不少的道路,或许是因为“财神爷”的传闻,附近街道上有一些摊位,摊位上支起灯笼,亮起火把,正在揽客。

宁忌行得一段,倒是前方杂乱的声响中有一道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我……我当年,是打过那心魔宁毅头啊……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啊……”

摇曳的火把中,那是跪在路边的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他正在唠唠叨叨地向路边人说着这样的故事,其中一行人似乎对他的说法非常感兴趣,为首的老者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你说……你当年打过心魔的头?”

“求老爷……赐点吃的……赐点吃的……”那乞丐朝前方伸手。

老人从怀中拿出几文钱来,先给了他一文钱:“你说,说得好了,我再给你。”

“我、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嘿嘿,我……我叫做薛进啊,江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我薛家的‘大川布行’,那当年……是跟苏家平起平坐的……大布行……”

这乞丐头上戴着个破毡帽,似乎是受过什么伤,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但宁忌却听过薛进这个名字,他在一旁的摊位边做下,以老者为首的那群人也在一旁找了位置坐下,甚至叫了小吃,听着这乞丐说话。卖小吃的摊主嘿嘿道:“这疯子经常过来说他打过那心魔的头,我看他是自己被打了头是真,诸位可别被他骗了。”

老人却只是笑笑:“图个热闹嘛。”

“当年啊……我……打过心魔宁毅的头……为什么打他呢……当年啊,这苏家的那位姑娘……苏檀儿,她长得可漂亮,又有本事,将来……是要继承苏家生意的,我啊……嘿嘿,就想娶她,谁知道……后来是那书呆子入赘了……”

“那心魔……心魔宁毅当年啊,就是书呆子……就是因为被我打了一下,才开窍的……我记得……那一年,他们大婚,苏家的小姐,嘿嘿,却逃婚了……”

乞丐断断续续的说起当年的那些事情,说起苏檀儿有多么漂亮有味道,说起宁毅多么的呆呆傻傻,中间又时不时的加入些他们朋友的身份和名字,他们在年轻的时候,是如何的认识,如何的打交道……纵然他打了宁毅,苏檀儿与他之间,也并未真的交恶,随后又说起当年的纸醉金迷,他作为大川布行的少爷,是如何如何过的日子,吃的是怎样的好东西……

周围的众人听了,有的嗤笑他发了失心疯,宁毅若真是傻子,岂能走到今天。

有人嘲讽:“那宁毅变聪明倒是要谢谢你喽……”

有人也道:“这人当年确实阔气过,但世道变了!现在是公平党的时候了!”

这些话语倒也没有打断乞丐对当年的回忆,他絮絮叨叨的说了不少那晚殴打心魔的细节,是拿了怎样的砖头,如何走到他的背后,如何一砖砸下,对方如何的呆傻……摊位这边的老者还让摊主给他送了一碗吃食。乞丐端着那吃食,怔怔的说了些胡话,放下又端起来,又放下去……

“心魔……”他道,“说那心魔被人称作是江宁第一才子……他做的第一首词,还是……还是我问出来的呢……那一年,月亮……你们看,也是这么大的月亮,这么圆,我记得……那是濮……濮阳家的六船连舫,濮阳逸……濮阳逸去哪了……是他家的船,宁毅……宁毅没有来,我就问他的那个小丫鬟……”

“我问她……宁毅为何没有来啊,他是不是……没脸来啊……我又问那个苏檀儿……你们不知道,苏檀儿长得好漂亮,但是她要继承苏家的,所以才让那个书呆子入的赘……我问他,你选了这么个书呆子,他这么厉害,肯定能写出好诗来吧,他怎么不来呢,还说自己病了,骗人的吧……然后那个小丫鬟,就把她姑爷写的词……拿出来了……”

“我还记得那首词……是写月亮的,那首词是……”

乞丐跪在那碗吃食前,怔怔地望着月亮,过得好一阵子,沙哑的声音才缓缓的将那词作给唱出来了,那或许是当年江宁青楼中常常唱起的东西,因此他印象深刻,此时沙哑的嗓音之中,词的旋律竟还保持着完整。

“明月几时有……”他缓缓唱道。

“……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

“又恐琼楼玉宇……”

“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间……”

第一零六一章 又是中秋月儿圆

这一天正是八月十五中秋节。

月光如银盘一般悬于夜空,杂乱的街市,街市一旁便是废墟般的深宅大院,衣着破烂的乞丐唱起那年的中秋词,沙哑的嗓音中,竟令得周围像是凭空泛起了一股渗人的感觉来。四周或笑或闹的人群此时都禁不住安静了一下。

名叫左修权的老人听得这词作,手指敲打桌面,却也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这首词出于近二十年前的中秋,其时武朝繁华富庶,中原江南一片歌舞升平。

到得二十年后的今日,再说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句子,也不知是词作写尽了人间,还是这人间为词作做了注解。

他是昨日与银瓶、岳云等人进到江宁城内的,今日感慨于时间正是中秋,处理好几件大事的头绪后便与众人来到这心魔故里查看。这中间,银瓶、岳云姐弟当年得到过宁毅的救助,多年以来又在父亲口中听说过这位亦正亦邪的西南魔头诸多事迹,对其也颇为崇敬,只是抵达之后,破破烂烂且散发着臭气的一片废墟自然让人难以提起兴致来。。

此时那乞丐的说话被不少人质疑,但左家自左端佑起,对宁毅的诸多事迹了解甚深。宁毅过去曾被人打过脑袋,有过失忆的这则传闻,虽然当年的秦嗣源、康贤等人都不怎么相信,但信息的端倪终究是留下来过。

这时候听得这乞丐的说话,桩桩件件的事情左修权倒觉得多半是真的。他两度去到西南,见到宁毅时感受到的皆是对方吞吐天下的气势,过去却不曾多想,在其年轻时,也有过这般类似争风吃醋、卷入文坛攀比的经历。

天上的月色皎如银盘,近得就像是挂在街道那一头的楼上一般,路边乞丐唱完了诗词,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一些关于“心魔”的故事。左修权拿了一把铜钱塞到对方的手中,缓缓坐回来后,与银瓶、岳云聊了几句。

他挥手将这处摊位的摊主唤了过来。

“此人过去还真是大川布行的少东家?”

“……他何以变成这样啊?”

左修权陆续询问了几个问题,摆摊的摊主原本有些支支吾吾,但随着老人又掏出银钱来,摊主也就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说了出来。

那却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

公平党入江宁,初期当然有过一些劫掠,但对于江宁城内的富户,倒也不是一味的抢夺杀戮。

按照公平王的规定,这天下人与人之间乃是平等的,一些富户聚敛大量田亩、财产,是极不公平的事情,但这些人也并不全都是十恶不赦的坏人,因此公平党每占一地,首先会筛选、“查罪”,对于有诸多恶迹的,自然是杀了抄家。而对于少部分不那么坏的,甚至于平日里赠医施药,有一定名望和善行的,则对这些人宣讲公平党的理念,要求他们将大量的财富主动让出来。

这样的“说服”在实际层面上当然也属于威逼的一种,面对着浩浩荡荡的公平运动,只要是还要命的人当然都会选择破财保平安(实际上何文的这些手段,也保证了在一些大战之前对敌人的分化,部分富户从一开始便会谈妥条件,以散尽家财甚至加入公平党为筹码,选择反正,而不是在绝望之下负隅顽抗)。

薛家在江宁并没有大的恶迹,除了当年纨绔之时确实那砖头砸过一个叫宁毅的人的后脑勺,但大的方向上,这一家在江宁一带竟还算得上是良善之家。因此第一轮的“查罪”,条件只是要收走他们所有的家产,而薛家也已经应承下来。

财物的交割当然有一定的程序,这期间,首先被处理的自然还是那些十恶不赦的豪族,而薛家则需要在这一段时间内将所有财物清点完毕,待到公平党能腾出手时,主动将这些财物上缴充公,然后成为洗心革面加入公平党的模范人物。

然而,第一轮的杀戮还没有结束,“阎罗王”周商的人入城了。

他们在城内,对于第一轮不曾杀掉的富户进行了第二轮的判罪。

时间是在四个半月以前,薛家全家数十口人被赶了出来,押在城内的广场上,说是有人举报了他们的罪行,因此要对他们进行第二次的问罪,他们必须与人对质以证明自己的清白——这是“阎罗王”周商做事的固定程序,他毕竟也是公平党的一支,并不会“胡乱杀人”。

其中一名证明薛家作恶的证人出来了,那是一个拖着小孩的中年妇女,她向众人陈述,十余年前曾经在薛家做过丫鬟,随后被薛家的老太爷J污,她回到家中生下这个孩子,而后又被薛家的恶奴从江宁赶跑,她的额头上甚至还有当年被打的疤痕。

这妇女说得声泪俱下,句句发自肺腑,薛家老太爷数次想要发声,但周商手下的众人向他说,不许打断对方说话,要等到她说完,方能自辩。

薛家人等待着自辩。但随着女人说完,在台上哭得崩溃,薛老太爷站起来时,一颗一颗的石头已经从台下被人扔上来了,石头将人砸得头破血流,台下的众人起了同理心,各个同仇敌忾、义愤填膺,他们冲上台来,一顿疯狂的打杀,更多的人跟随周商麾下的队伍冲进薛家,进行了新一轮的大肆搜刮和掠夺,在等待接收薛家财物的“公平王”手下到来前,便将所有东西扫荡一空。

“那‘阎罗王’的手下,就是这样做事的,每次也都是审人,审完之后,就没几个活的喽。”

月光之下,那收了钱的摊贩低声说着这些事。他这摊位上挂着的那面旗帜隶属于转轮王,最近随着大光明教主的入城,声势愈发浩大,说起周商的手段,多少有些不屑。

“每次都是如此吗?”左修权问道。

“那自然不能每次都是一样的手段。”摊主摇了摇头,“花样多着呢,但结果都一样嘛。这两年啊,凡是落在阎罗王手里的有钱人,差不多都死光了,只要你上去了,台下的人哪会管你犯了什么罪,一股脑的扔石头打杀了,东西一抢,就算是公平王亲自来,又能找得到谁。不过啊,反正有钱人就没一个好东西,我看,他们也是活该遭此一难。”

“小哥在这里摆摊,不想当有钱人?”

“我想当有钱人,那可没有昧着良心,你看,我每天忙着呢不是。”那摊主摆摆手,将得了的银钱塞进怀里,“老人家啊,你也不用拿话挤兑我,那阎罗王一系的人不讲规矩,大家伙儿看着也不喜欢,可你架不住他人多啊,你以为那广场上,说到一半拿石头砸人的就都是周商的人?不是的,想发财的谁不这样干……不过啊,这些话,在这里可以说,往后到了其他地方,你们可得小心些,别真得罪了那帮人。”

摊主如此说着,指了指一旁“转轮王”的旗帜,也算是好心地做出了忠告。

此时在一旁的地下,那乞丐手臂颤抖地端着被众人施舍的吃食,缓缓地倒进随身带着的一只小布袋里,也不知是要带回去给什么人吃。他当乞丐的时日还算不得长,过去几十年间过的都是锦衣玉食的日子,此时默默听着摊主谈起他的遭遇,眼泪倒是混着脸上的灰落下来了……

左修权叹了口气,待到摊主离开,他的手指敲打着桌面,沉吟片刻。

“公平王何文,在哪里说起来,都是了不得的人物,可为何这江宁城里,竟是这副样子……这,到底是为什么啊?”

一旁的桌子边,宁忌听得老人的低喃,目光扫过来,又将这一行人打量了一遍。其中一道似乎是女扮男装的身影也将目光扫向他,他便不动声色地将注意力挪开了。

他知道这一行人多半有些来历,估计又如严云芝那帮人一般,是哪里来的大族,此时此刻,他并不打算与这些人结下梁子,倒是老人的问题,令他心中也同样为之一动。

他固然不是一个擅长思考总结的人,可还在西南之时,身边各种各样的人物,接触的都是全天下最丰富的信息,对于天下的局势,也都有着一番见识。对“公平党”的何文,在任何类型的分析里,都无人对他掉以轻心,甚至于大部分人——包括父亲在内——都将他视为威胁值最高、最有可能开拓出一番局面的敌人。

然而,就靠着眼前的这些,真能开拓出一番局面?

他微微的感到了一丝迷惑……

……

当然,对这些严肃的问题刨根问底并非是他的爱好。今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他来到江宁,想要参与的,总归还是这场混乱的大热闹,想要稍微追索的,也无非是父母当年在这里生活过的些许痕迹。

此时月亮渐渐的往上走,城市昏暗的远处竟有烟火朝天空中飞起,也不知哪里已庆祝起这中秋佳节来。不远处那乞丐在地上乞讨一阵,没有太多的收获,却缓缓地爬了起来,他一只脚已经跛了,此时穿过人群,一瘸一拐地缓缓朝街市一头行去。

宁忌便也买了单,在后头跟了上去。

乞丐的身影孤孤单单的,穿过街道,穿过黑乎乎的流淌着脏水的深巷,然后沿着泛起臭水的水渠前行,他脚下不便,行走艰难,走着走着,甚至还在地上摔了一跤,他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走,最后走到的,是水渠拐弯处的一处小桥洞下,这处桥洞的气味并不好闻,但至少可以挡风遮雨。

宁忌看见他走进桥洞里,然后低声地叫醒了在里头的一个人。

他摇摇晃晃地搀着那道人影出来,人影的步伐看来也是异常虚弱,两道人影既是搀在一起,又像是挤在了一起,两人就这样缓缓地爬上水渠边缘,坐在那既是水渠沿又是路沿的地方,相互靠着。

“月、月娘,我……我带了吃、吃……吃的……”

乞丐扯开身上的小布袋,小布袋里装的是他先前被施舍的那碗吃食。

他说话断断续续的毛病或许是因为被打到了脑袋,而旁边那道身影不知道是受到了怎样的伤害,从后方看宁忌只能看见她一只手的手臂是扭曲的,至于其它的,便难以分辨了。她倚靠在乞丐身上,只是微微的晃了晃。

“月、月娘,今……今天是……中、中秋节了,我……”

“我刚才看到那……那边……有烟花……”

“就在……那边……”

“你吃……吃些东西……他们应该、应该……”

“他们应该……”

“还会再放的……”

两道身影依偎在那条水渠之上的夜风当中,黑暗里的剪影,虚弱得就像是要随风散去。

第一零六二章 秋风杀满月 天地寓人寰(上)

同样的中秋。

江宁城西,一座名为“新虎宫”的殿堂当中,灯火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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