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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785节

“但是在决定了要做的事情上,和中,华夏军从十多年前起,就比任何人、任何势力都更坚决。如果要用敌人的说法来形容,华夏军做事,可以比公平党人,更加凶残。何文他在西南听了几年课,出去之后搞得一塌糊涂,却仍旧成了一方枭雄,但你可别忘了,宁毅在这件事上,已经念念不忘地推敲十多年了。”

坐在书桌后头的话语柔和,即便是凶残二字,轻盈得像是在跟小孩子说童话故事一般,带着奇特的温柔。于和中倒是愣了愣,两年的时光,处于成都这个温柔乡之中,他在恍然间也以为华夏军成了一个与人为善,接下来似乎是阔气了,想要穿上鞋、走上岸的团体,但师师这一刻才真的提醒了他,这是一个在逆境中做了多少让人匪夷所思事情的存在。

他想了一阵,终于点了点头。

“回想十余年前,见过立恒,居然与他一道高谈阔论,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师师想了想,也笑:“只要想见,接下来也可以见得到啊,于兄,华夏军……有自己的理想,这些年来,也都在踏踏实实地做事。最近虽说地方大了,但人手是急缺的,你若是……”

她的话说到这里,于和中摆了摆手:“唉,我知道的,但是……我这一生愚钝,师师啊,你……这个……咱们不说这个了,好吧。其实在你面前,我也不想瞎说了,你说,要是这次刘公中原大战顺利,抓了邹旭,我是不是能升个官什么的,我现在也就是这件事犯嘀咕……”

师师扶了扶额头:“这个我可就不懂了。”

她口中说不懂,实际上对于和中的苦恼自然是理解的。最近一年他作为刘光世与华夏军之间的中人在成都享尽清福,拥有了从未有过地位,但这也是刘光世想要交好华夏军,而华夏军这边又有她在托底的结果。而一旦中原大战出现结果,双方的关系恐怕就要有新的变化,作为本事并不高强的他而言,自然难免感到焦虑。

但事实上,师师为他所做的打算早已存在于前段话语当中,他做出了拒绝,作为朋友身份,师师也就不再好多言了。作为四十不惑的中年人,许多的抉择,终究需要他自己承担后果。

她低头写字,两人随后又聊了几句。于和中错开话题:“你说宁毅……他现在都在忙些什么呢?每天应该是开不完的会吧?”

师师抬起头来想了想,微笑:“最近确实都比较忙,不过今天这个时候,难说,大概忙也不忙吧……”

“嗯?这是什么哑谜?”

“也不是哑谜啊。”她笑道,“大夫人过来了,可能在陪着逛街呢。”

说罢,便又低头写起作文来。

于和中长吸了一口气,扭头望向窗外,夜色中的城池光影迷离,他回忆起民间对宁家这位大夫人的各种说法,尤其是在最近接触的众多商人口中,对于哪一位的可怕,有着更多、更为具体的形容:“苏氏的那位当家,那可是个厉害角色,一般人想见都见不到的……”

回过头来,口中一时间有无数担心的话语想要说,但最终,求生欲还是制止了他的这种行为。

“那……我先告辞了?”

“去吧。”

灯火下,师师摇了摇笔尖,笑着说道,随着她这微笑的动作,灯影间刘海晃动,被灯光染成黄色,依稀竟还像是当年矾楼中的黄毛丫头。然而时光飞逝,于和中知道,他们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

……

流转的灯火倒映在天上,像是在与漫天星光交相辉映。就在于和中走出师师居住的院落,并且为某位人物的到来感到惴惴不安时,城市西北端的一片城墙上,正有一行人在高处眺望远方的城市夜景。

远远的,城市外围轨道马车亮起的灯盏,俨如点点滴滴排队前行的蚂蚁长列,置于眼中,令人啧啧称奇。而在城市的内围,无数的光芒铺展,水路上的楼船、道路上的马车、一处处院落间的雕梁画栋犹如精致的模型尽收眼底。

如今在许多传闻中已经被人们视为可怕存在的宁家大夫人苏檀儿此时一袭简单的素白衣裙,正站在城墙上瞪大了眼睛观看着这一切,她向来是江南水乡女子的瓜子脸、骨架并不大,比一般的江南女子稍显高挑,但比之北方人又显得柔美,虽然这些年经历了许多事情令她在大部分人面前显得雍容沉静,但在面对宁毅时,却仍旧有着相对活泼外放的一面。

“已经比江宁漂亮了啊……”

她站在城墙边,望着远处感叹。

华夏军尽收成都平原后,这是她第二次来到成都观光,相对于上次,一切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宁毅从旁边将一个望远镜递给她。

“已经比汴梁都漂亮了!你看看那边,轨道马车,我跟你说过的,没见过吧?以后轨道和车厢都换成铁的,吓坏你们这些乡下人。”

檀儿便笑:“曦儿每次回家,都要跟我说上一大通成都的事情,有什么稀奇的。对了,他上次回去,跟我说了你偷吃他烤鸡的事情……”

“啊……逆子。”

“你偷吃他的东西,还倒打一耙。”

“行了,咱们不说这个逆子的让人不开心的事情。”宁毅拍拍她的肩膀,自然而然地转移话题,“我给你看看另一个逆子的壮举。”

“什么?”

“钱老八那帮人从江宁传回公平党的消息,大队走得慢,但是让人先传了几份报告回来,中间夹了几张新闻纸,我看了两遍,还没怎么看懂,昨天看到半夜,才慢慢懂了。这字里行间都是对我无情的嘲笑啊。”

宁毅说着,从口袋里拿出几张折叠的小报纸来,檀儿接过去,让人将灯笼再靠近些,在光下看。

“这个……什么啊,比武大会,邪派高手……这些都是悬赏啊,这五尺淫魔什么的……嗯,这个外号很有意思,别人乍一听,还以为是无耻淫魔呢,仔细想想是一二三四五,哈哈……这有什么不对吗?”

檀儿将新闻纸举起来,对在光下,看有没有夹层。

“唉……”

宁毅看着她的动作,叹了口气。

过得片刻,忍不住笑了笑,随后,又是一声叹息。

“造……孽……啊……”

檀儿看着他的表情,蹙眉思考了片刻,随后看着通缉悬赏,面色也是数度变化,终于道:“另……另外一个逆子……你、你的意思不会是……忌儿他……他被这个淫魔给……”

“啊?”宁毅愣了愣,随后倒吸了一口凉气,脸颊抽着笑,“你、你这个……倒也不失为一种观点……回来以后我要帮他宣传一下……”

第一一三零章 凛冽的冬日(四)

“……说隐居结束,回到凉山以后的那段时间,要给几个孩子树立一下正确的人生导向,鼓励他们热爱生活、强身健体,就给他们讲点武林上的故事嘛……那在这件事情上,我又比较低调,不能说是自己,所以一般是编造几个厉害的名字……”

温和的光路蔓延,几道身影行走在城墙上,于和煦的夜风中,听着某些事情的来龙去脉。

“嗯,出来混的,名字当然要霸气一点,有什么东方不败,听起来就很厉害……东方不败的弟弟西方失败,是个配角,他不重要……还有独孤唯我,唯我独尊的意思,啊这个名字也不错,我很喜欢……然后天下三大高手,就有一个……叫龙傲天……”

穿着帅气大衣的宁毅一面走,一面伸手,点了点妻子手上的新闻纸。苏檀儿见他长篇大论,满嘴成语,便知道事情不太对,此时面上表情已变幻了数次,又张开那写着悬赏的新闻纸看了看。

“所以……在相公你说的那些厉害的武侠故事里……这个龙傲天……天下第三高手龙傲天的外号叫做……五尺淫魔?你怎么跟孩子说这个……”

“是天下第一高手。”宁毅揉了揉额头,“惨的是天下第一高手不可能叫五尺淫魔啊,我怎么可能跟一帮孩子说,天下第一高手叫淫魔。第一,天下第一高手不能叫淫魔,第二,我不可能跟孩子说淫魔——檀儿你这思维怎么回事……”

他扭头去看一旁的妻子,却见对方也是好笑又好恼地看着他,随后手上便挨了对方一拳。

“唉……”宁毅叹了口气。

一旁的檀儿也揉了揉额头,苦笑:“所以这是他自己挣回来的名声,老二这……嗯,这个事情得按下去,不能让小婵知道,让小婵知道了我不放过你……好在他用了化名……”

“用化名也没用,曦儿、小河、雯雯、小珂、霜、凝……有一个算一个,都知道龙傲天的名头,黑妞他们一帮孩子也听说过……大意了,我看这孩子回来就得社死……唉,我堂堂心魔,生出来一个孩子叫淫魔……那个悬赏后头还成群结队,五尺淫魔还有个狐朋狗友叫四尺淫魔,神经病,人家一个小和尚,特么缺不缺德……”

檀儿憋着笑,神色变幻间又忍不住打了宁毅两下,她这些年来掌家做事、沉稳端庄,即便在宁毅跟前,也少有这样忍不住打打闹闹的时候,但随即又皱起眉来。

“那怎么办啊……小忌这孩子,你说他怎么闹成这样……应该是误会吧……”

“谁知道呢?钱老八他们还没回来,来龙去脉闹不清楚。但是人心鬼蜮江湖险恶,也说不定不是误会,被于潇儿那个贱人玩弄之后,他痛定思痛,决定报复整个天下的女人,出门之后,通过不懈的努力,闯下了偌大的名声……你看,还收了个小弟,一定是特别仰慕他……”

“才怪呢。要真是这样,八爷他们就不至于寄回来这几张没头没尾的纸了。这事情不小,小婵可怎么办啊……”

“有什么怎么办的,年轻人,出门在外三千里,闹个笑话比被人弄死了要好。”

夜色里月明星稀,被灯火簇拥的城墙上夜风习习,两人散步的过程里,檀儿又将那新闻纸看了几遍。随后再看身边的丈夫:“你看起来倒是挺高兴的。”

宁毅微微笑了笑:“天地辽阔,精彩纷呈,他年纪轻轻,走了三千里,去看了父母的老家,弄出这么个名声,一准也经历了很多鸡飞狗跳的事情,你有没有想过,他去看到的江宁,是什么样子的了?苏家大院、咱们的那点东西还在不在……另外听说这次在江宁,陈凡过去,跟林恶禅讨债,两边打了一架。巅峰对决啊,恨不能亲至现场,手刃此獠。”

他心情开朗,檀儿也笑了笑:“我看宁老爷你就别去添乱了。你跟陈凡联手,咱们就败了。”

“什么叫跟陈凡联手,他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我肯定是带了左右跟班去……”

“这跟班一个姓陆一个姓刘吧?”

“嗯,让她们打打下手,砍死那个死胖子。”

他如此说着,望向城外:“唉,这是年轻人才能有的风光了,不像我们现在,天天开会天天开会,要不然就是一群这样那样的人过来说情,苦口婆心的,要你收回成命,一个个说得又不够精彩,比起左端佑来差远了。我看啊,这帮大儒一代不如一代……”

在最亲近的几个家人面前,他这等“久在樊笼,不得自由”的感叹倒也不是第一次了,苏檀儿被他的话语勾起思绪,望着城外也回忆了片刻江宁的景色,随后偏了偏头,道:“张村那边也是人心浮动,军方的、各部门的,一些夫人太太轮番上门,套些交情,然后问起这次土改的事情,我看啊,都能想到,要是把地收回国家,接下来她们的利益有多大,而且,搞和平赎买,咱们要出多少钱才能把这些地买完,这中间能动的手脚,能占的便宜,也不是一分两分,包括在这中间的议价环节,也不会顺利的。”

她顿了顿,随后笑:“当然,也有些姐妹比较狠,问为什么不推动一次江南那样的杀地主,然后我们再来拨乱反正,我记得你以前提过这种办法。”

“大会在整体上倾向于用和平的方式推进这件事。”宁毅偏着头低声说道,“从本质上来说,这是因为平等的提法并没有成为华夏军精神上的主轴,在过去这个顺序首先是跟复仇和抗金对应的华夏两个字,然后是格物对应的发展,接下来才是民生民权民智以及对应的平等,但老实说,能不能真正的平等,很多人是犯嘀咕的,甚至于包括我在内,我的信心不足。”

檀儿扭头看着他,随后勾了勾他的手指:“这个……我觉得慢慢来也可以的……”

“嗯。”宁毅意思并不明确地点点头,“我们只挨了十多年的打,很多人相信过去的老办法是很好的,包括今天的成都,大家看见它发展的繁荣,不愿意再多做折腾了,发动华夏军从底层去推动一场失控的均地活动,我们暂时已经没有这个选项。如果我强行这样做,华夏军可能会内部解体。”

苏檀儿点了点头:“你过去说起来的时候,我觉得你更想用这种办法。我也不是很明白,但你要做,我都会支持。”

“我是有一些奇怪的执念。”宁毅笑,“但是事情总会在运动中变化,就华夏军的情况来说,推行这种事情,最方便是在杀出凉山的时候,直接煽动整个成都平原打土豪分田地,而在我们这边也有了十多二十万的基本盘,可以在整片地方循序渐进地收拾残局,简而言之,也就是复制今天江南的状况,唯一不同的是,我们保证了内部的纯洁性,可以一步一步的消化别人,而何文那边,内部的纯洁性堪忧……”

他拉着妻子的手,转身前行。

“……但是这样一来呢,统一成都平原的过程会大规模延长,这边地主大族的抵抗会加剧。而且接下来我们的工作重心基本只能放在整肃和引导农民运动上,格物的发展会滞后……而在当时重要的考虑有两点……”

“第一,是在眼下的社会层面,对于格物发展后的繁荣,大家终究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平等的思考和渴望,并没有那么普遍,也没有思想层面的理性积累……而第二点考虑是,如果格物学的发展没有形成规模,没有找到切实的、长期发展的可能性,那么对民众的启蒙很可能是一场空谈,儒家在孔子时期其实是激进的豪迈的,他想要用几代人的努力来让天下大同,后来的人发现做不到,所以把民可使知之,变成了不可,使由之,其实如果没有物质大发展的可能,这其实是非常科学的一种处理办法。”

“无论如何,我们这边,总之也是做出了选择……”

夜色之中,宁毅的话语平静,更像是私下无人时所作的自我反省与总结,苏檀儿静静地听着,这是在张村之中偶尔也会出现的景象。宁毅习惯在亲近的几个人面前整理自己的思维,檀儿能够听懂一些,但大部分的时候,她并不像西瓜一样热衷参与讨论。

此时也是一般,她握了握宁毅的手:“这样说,有把握?”

“啊,可以做了。”

宁毅望向成都。

工业革命的可能性已经开始萌芽生根。

有这个成果打底,还有什么不能去尝试的?

微凉的夜风中,夫妻俩携手前行,随后又聊了一些琐碎的家事,檀儿说起几个孩子的功课,之后又谈了谈宁忌的问题。

他们从城墙上下去,上了马车,马车渐渐驶入林荫遮蔽的街道,穿行向前,原本看风景的人,也渐渐化作旁人眼中的风景。

这是土地改革已进入倒计时的成都夜晚。

从座位上起身,“瀛洲”的饭局也到了尾声了,一群人呼呼喝喝地从楼上下去,林丘搂着陈姓头领的肩膀。

“陈哥,真的,不要轻举妄动,这次的事情,老大盯着的,跟老大作对的,那可没什么好下场,当年在狮岭,完颜宗翰、高庆裔在他面前被骂得跟孙子一样,儿子被杀了还要说谢谢,我可在场。弟弟救你一命、救你一命……”

他一面走,一面拍对方的胸口:“但是地,收回来总是要放出去的,怎么分,有弟弟帮你盯着,你怕没有好处吗?我怕你到时候没钱……所以啊,陈哥,这里发展都靠你们,现在上头的策略,拉动内需,什么是内需?你们把外头的人多多地接进来,进来以后,他们要住房子,他们要娶老婆,他们要读书,要吃喝拉撒,他们就是内需了嘛。要多招人,多招人,人多力量大、人多消费足,这都是老大说的道理,老大什么时候错过?你说老大什么时候错过……”

陈姓的商人笑着附和,林丘这边问了两遍,没有得到回答,朝旁边挥挥手:“老谭,老谭,你来说,老大什么时候错过?”

“……啊?”名叫老谭的胖子眨着眼睛。

“你说,老大什么时候错过?你说啊……”

“老大没错!”被搂着的陈姓商人连忙解围,“老大怎么可能错呢,对吧。但是林处啊,现在外头的人,那是越来越难往里接了,你们政策那么多,福利也高,还得安排孩子上学,还有体检住宿这些,咱们投入也大啊……”

“什么投入大,你们在我面前哭穷,那是花你们的钱吗?白纸黑字,人家钱是借你们的,要打工还的,那羊毛出在羊身上,他们借得越多,那不是要多做事吗?帮你们多做事,你们就多赚钱,你看,他们借得多,那就花得多,然后也做得做,大家好处都多,这不是三赢吗?这是人权!”他扭头望向众人,“这是人权你们懂不懂?”

众人乱糟糟的回话。

林丘摆手:“人权是个好东西,要不是讲人权,国家为什么要收地?国家不收地,将来有你们什么好处?啊?要是没有人权,他们凭什么要借你们那么多钱?不借你们那么多钱,人干嘛要努力工作还债?你们啊,白眼狼,不懂老大的苦心孤诣……眼光要放长远一点,长远,风物长宜放眼量!懂不懂?”

酒气熏天。

“……所以啊,多招人,多找人多做事多赚钱,赚钱了再招人。什么人不好招,别特么糊弄我,外头在干嘛,那都在打仗呢,刘光世打邹旭,公平党内讧,吴启梅铁彦就快死了,东南小朝廷呜呼哀哉。老陈,老谭,那是人呆的地方吗?不是,乱世里的人都是牲口,谁不想来咱们这里。老谭你说,谁不想来咱们这里?”

“——都想。”老谭连忙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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