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162节
因为宫灯很多,花厅中亮如白昼,这道影子很淡。要是不刻意观察,根本就无从发现。
朱寅眼睛一瞟,就心中雪亮。
屏风后面有人。
有人躲在屏风后面,偷偷观察自己和宁采薇的反应。
还想听听自己和宁采薇说什么。
也是。
田夫人认了宁采薇当娘家侄女,只是临时起意,感情使然。她回来后告诉田义,田义会怎么做?
田义知道夫人娘家亲人已绝,肯定不会伤妻子的心,反对她认下宁采薇。
可不反对是一方面,不代表田义心中没有顾虑。
他地位权势在这摆着,削尖脑袋巴结的人太多,尽多钻营取巧之徒,他身份敏感,怎么能不慎重?
哪怕两人只是孩子,他也要考察一番。
那么,这屏风后的人,一定是他安排的探子。
朱寅若无其事的放下茶杯,看着宁采薇的清眸,说道:
“采薇,你常憾恨父母早亡。自小伶仃,比风木之叹更加伤怀,今日和田夫人一见如故,今后也有孝敬的人,也算聊补缺憾了。”
宁采薇闻言,立刻会意。她也放下茶杯,不着痕迹的露出一丝孺慕的神色,语气动情的说道:
“我是真高兴,这位新认的姑母大人,就像娘亲一般亲切。可惜,可惜…”
朱寅皱眉道:“可惜什么?”
宁采薇叹息一声,苦笑道:“姑母太富贵了,贵为镇守夫人,虽是好事,我却不免为小人所妒。”
“姑母什么没有?就算我想尽孝,那也不易,反有攀附之嫌。”
朱寅摇摇头,小大人般肃然道:
“采薇,你着相了。我们何必在意他人议论?你心我知,我心你知,但问心无愧,便素履以往。”
宁采薇轻蹙蛾眉道:“我知道姑母对我是动了真情的。可是姑父大人,位高权重,真的会接纳我么?今晚家宴,姑父大人会不会为难我?”
朱寅暗赞她聪明,故意给自己创造评论田义的话题。
朱寅笑着安慰道:“你放心便是。田公官声清誉,乃是中贵之中卓然丈夫,君子大器,公忠体国,人称一代贤宦,绝非那些倨傲锦珰可比。”
“你怕他为难你一个小姑娘,岂不可笑?”
宁采薇释然而笑:“这么说,那真是我想多啦。”
两人这一番话,虽然说的比较低声,看上去似乎压抑着嗓子,但朱寅又会让屏风后面的人听到。
宁采薇忽然问道:“你说,田家表哥是个什么样的人?看似很热情。”
朱寅道:“不是纨绔子弟,是个有本事的,和那些绣花枕头截然不同…唉,不说了,我们不可背后议论,这可是在主人家里,慎言。”
宁采薇伸伸舌头,俏皮一笑,不再说话。
朱寅也不说话了,只是端起茶杯喝茶。
喝了半盏茶香淳厚的罗芥,再抬头时,屏风边那道淡淡的影子,已然消失了。
朱寅微微一笑。这番作秀,田义未必会相信。
可是很多时候,在大人物眼中,态度、懂事、乖巧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你的真诚……如果有人轻易相信你的真诚,那就很难成为大人物了。
………
距离花厅仅仅一园之隔,田义私人书房之内。
五旬出头的田义一身松棉道袍,头戴四方平定巾,气度圆润,意态闲适,正在书案上画着一幅梅花图。
一副儒雅士大夫的模样。
一个高大男子站在旁边,用玉镇纸压着画卷。正是换了一身白衣的田正。
一个火者(小太监)正跪在地上禀报道:
“奴婢观察片刻,特禀老爷知晓…其神,淡定从容。其行,举止有度,绝无轻佻…”
“其言,对夫人应属情真意切……”
火者将在屏风后面听到的话,包括朱寅和宁采薇的神态,一五一十的细细禀报,居然一字不漏。
连两个孩子的表情也一并说出。
田义一边听一边画画,间或“嗯”一声,表示在听。
等他画完最后一朵花蕾,换了笔题写自己的名字,又取了私钤盖了印,这才抬起头,漫不经心的问道:“完了?”
小太监的脑袋低下,“回老爷,奴婢说完了。可需奴婢再禀报一次?”
田义端详着自己的画作,神色沉吟,似乎在寻找画中的问题。
口中兀自漫不经心般说道:“滑头。”
“老爷?”小火者有点不解。
田正道:“父亲大人的意思,是他们在耍滑头?”
田义神色玩味的笑了。
他活动有点酸麻的手腕,对火者道:
“你个瓜皮,被两个孩子骗了,他们怕是发现你了,搁那给你演戏哩。”
“啊?”火者有点不信,“奴婢被骗了?老爷,奴婢…”
田正业有点难以置信,“大人,两个孩子真有这等心机?孩儿不敢相信啊。”
田义让火者退下,对田正说道:
“世上有一种天生的聪明人,敏锐警觉胜过常人多矣。而钟灵剔透又胜过常人多矣。当年的世庙爷爷,徐华亭,张江陵等等,都是这种天资卓绝之人。”
“这个朱寅,庄廷谏说他是神童,九岁就能以诗臧否,还能发现洋夷和倭寇的阴谋,发耶稣会之奸。海瑞也是因为他的帮忙,才破获了大案。”
“你娘说今日他和采薇还买了瑱玉阁。瑱玉阁是那么好买的么?必是那孩子洞察其中机会。”
“九岁足以看大看老,这是个能干大事的孩子啊。那个采薇,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额很少看错人。这两个孩子,是一对小狐狸哩。”
他十岁入宫,数十年风雨,不知道经历过多少人心险恶,可谓阅人无数,不说火眼金睛,也早就洞悉人性了。
田正皱眉道:“如此说来,他们纯粹在欺骗额娘,居心不诚,处心积虑巴结讨好,蓄意利用了?”
田义摇头笑道:“你还是太年轻,哪有什么诚与不诚?利不利用?所谓论迹不论心,也不是说诚。”
“男子纳妾,初爱其色,可谓爱之诚也。不几年,色衰爱驰,见之憎恶,又是厌之诚也。是以,诚又何足恃?”
“人心如水,水至清则无鱼。苛求人心诚纯,无疑是求全责备,唐肆求马。正人君子能做到贤贤易色,也未必能完全做到推诚相见。”
“处上位者,观人察人,态度二字可知端倪。朱寅即便是做戏,可他戏可乱真,那就未必是假。宁采薇做戏是真,可对你娘的情义,也未必是假,或者说,不愿为假。”
“人心真伪,不愿为假,那便是真。”
田正咀嚼着父亲的话,“人心真伪,不愿为假,那便是真…”点头道:“孩儿谨记大人教诲。”
田义继续说道:“这两个孩子,既然认真做戏,而且无可挑剔,了无痕迹,那态度便是真。”
“他们能因势利导,灵活应对,那就更加不易。这聪明乖巧四字,就坐实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
“你娘是性情中人,从不知势利二字。却歪打正着,收了一个好侄女啊。只有聪明人,才是最会尽孝的。你娘,赚了。”
田正笑道:“娘赚了,那父亲大人不也是赚了?”
田义眯着眼睛,点头道:“还真是这个理。收了这两个晚辈,的确是赚了。”
“朱寅已经是南雍的监生,将来若能科举入仕,也是一个臂助。你不要因他年幼,就心生轻视。”
田正没有想到,身为南直疆臣的父亲,居然对朱寅的评价这么高。
正在这时,忽然一个侍女过来禀报道:“老爷,家宴准备好了,夫人请老爷入席。”
田义呵呵一笑,心情极好的说道:“走吧,入席。”
……
花厅之内,田夫人手持佛珠,身穿家居常服,正在和宁采薇闲聊。
两人用关中话,神态亲密,不知道的还以为真是一家人。
朱寅反而插不上话,只是在一边当陪衬。
红木镶嵌大理石圆桌上,一道道酒菜正依次摆上,说是家宴,却都是山水八珍。
紧接着,家班歌伎也鱼贯而入。
田夫人笑问宁采薇:“采薇,你在筵席上,爱听曲看舞么?”
宁采薇摇头道:“额不太喜欢哩。”
田夫人也不喜欢,立刻挥手道:“乐师歌伎都撤了吧,吃顿家宴,又没有外人,用什么歌舞,吵死人哩。”
谢琅嬛挥挥手,家班立刻退下。
朱寅见一老一小两个宁女士聊的正高兴,不禁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就站起来看傍边的一个宣德炉。
这种后世很珍稀的古董,在这个大厅却只是个摆件,而且不止一件,显然田义喜欢收集宣德炉。
他仔细端详宣德炉,忽然身后一个声音道:“喜欢?”
朱寅回过头,见到气度俨然的大宦官,赶紧肃然下拜道:
“孩儿拜见田公…”
田义伸手一扶,“免礼。”
宁采薇也赶紧敛祍行礼,落落大方的说道:“侄女斗胆,拜见姑父大人。”
一边盈盈下拜。
她如今能毫不客气的称呼田义为姑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