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443节
冯梦龙没想到,身居高位、少年早达的江左朱郎,居然全无一丝骄矜,如此礼贤下士,令人如沐春风。
当真让人心折啊。
早知道朱寅如此平易近人,自己就该听娘子的话,早些上门递帖子拜见了。
让他奇怪的是,朱寅身边那个粉妆玉琢的小丫头,看着自己的眼神也亮晶晶的,似乎也对自己很有好感。
冯梦龙虽然心中激动,可他性子非常洒脱,当下飒然笑道:
“小弟和稚虎兄神交已久,心向往之,只是不敢冒昧叨扰。今日邂逅兄台,小弟真是三生有幸。不敢说倾盖如故,却也相见恨晚。”
朱寅如此好相处,他也就存了结交的诚意。
两人初见,当真是一见如故了。
朱寅笑着走过来,“你我就是倾盖如故。小弟和嫂夫人庄四娘子乃是故交旧识,可惜数年未见了。”
“哦,你夫人还好吗?”
冯梦龙:“……”
宁清尘:“……”
冯梦龙张张嘴,多少有点无言以对。他没想到,朱寅一上来就问候自己的娘子。这…
宁清尘腮帮子鼓鼓的,小嘴嘟的能挂个油瓶,一脸不高兴。小老虎,你还惦记庄姝那个小蹄子?
就是跟在后面的丁红缨,也忍不住捂住自己的额头。
虎叔啊…
朱寅话一出口顿觉失言,当下咳嗽一声,神色自若的说道:
“小弟和四娘子,乃是总角之交,也算姐弟之谊了。令岳庄先生,小弟视之为尊长。是以有此一问。”
冯梦龙闻言,顿时哑然失笑道:“原来如此。贱内也多次提及,稚虎兄和她是故人,还是红颜知己呢…”
宁清尘翻了一个白眼,对两人的话很是无语。
红颜知己?你们真不知道红颜知己意味着什么?不在一张床上一起待过,算个屁的红颜知己啊。
可是她很快发现,提到庄姝之后,两人竟然像老朋友一般,越聊越是投机,完全不像是刚刚认识的样子。
却听冯梦龙一脸幸福的说道:
“贱内已经怀胎九月,即将临盆了。大夫看过,说是个男婴。稚虎兄若是有暇,到时可去寒舍喝杯喜酒啊。贱内知道你来,一定会高兴的。”
朱寅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道:“好,一定去,少不得要去喝杯喜酒。当天就是尚书公侯家办喜事我都不去,只去你家。”
冯梦龙笑道:“就在昨日,贱内还说,若是生下孩子,想拜你为义父。小弟当时还取笑她,说她异想天开。”
朱寅却是神色一正,“这有何不可?我求之不得。孩子生下来,便是我的义子,就这么定了。”
冯梦龙闻言很是高兴。可他永远也不会知道,朱寅愿意收他的儿子为义子,其实不是看庄姝的面子,而是看他冯梦龙的面子。
宁清尘闻言不禁又翻个白眼。又是义父义子?小老虎,你有几个义子义女了?
东果、红太极、朱卫明,再加冯梦龙的儿子。
四个了!
妈蛋,姐看你到底能收多少个义子义女。
朱寅一边说,一边走进自己的生祠,先是端详了一下自己的神像,说道:
“不太像我啊,鼻子太大,脸太圆。富态有余,美观不足。”
冯梦龙呵呵一笑。现在他也知道了,莫看朱寅名气很大,其实是个很随性也很诙谐的人物。
却见朱寅拿过自己手中的香,对着神像认真祭拜几下。
冯梦龙不禁大为惊奇,“稚虎兄,这神童庙就是你自己的生祀,为何自己拜自己呢?”
朱寅神色玩味的一笑,大有深意的说道:“当然要拜自己,人最该拜的就是自己啊,求人不如求己么。”
冯梦龙闻之莞儿,半真半假的笑道:“稚虎兄真妙人也。民间传闻,稚虎兄乃文曲星君转世,看来传闻无误了。”
“传说文曲星君已经转世五次,伊尹、比干、诸葛武侯、包龙图、文天祥,稚虎兄这是第六次吗?”
“敢问稚虎兄,可还记得天上宫阙吗?”
朱寅煞有其事的想了想,一板正经的摇头道:
“前尘尽忘,哪里还记得?只记得天宫极其高大,有摩天之势,殿宇犹如楼宇森林。有仙人无所不知,尽括人间才子文章,瞬间剽窃百万言。”
“哦?”冯梦龙大感惊奇,他没指望能问出什么,毕竟鬼神乃幽渺之事,难以言传。
可是没想到,朱寅真的说出一番奇诞之语。而且他察言观色,朱寅似乎不是在撒谎,可能真有其事!
“没想到天宫是如此景象。仙人居然也剽窃么?”
朱寅沉默一会儿,“只有一点模糊难言的印象,似乎的确有一位大仙剽窃人间文章,能瞬间生成百万言。”
“嗳,我都记不得了。天机大秘,哪里还会存留灵台。”
冯梦龙本就比较信奉鬼神之事,闻言已是深信不疑。
看来,稚虎兄应该真是文曲星君第六次转世了。可是他前尘尽忘,肯定记不得辅佐商汤、劝谏纣王、扶持后主、断案开封、救宋抗元这些事情。
宁清尘听到朱寅的话,拼命的绷着小脸,最后还是忍不住别过脑袋。
朱寅却是有点后悔玩笑开大了。因为他忽然想起,冯梦龙是很信仰鬼神和因果的人。
冯梦龙肃然整衣,忽然长揖及地道:“稚虎兄来历非凡,小弟唐突之极,心中敬畏,不知所言。”
他这一长揖,袖中一卷《挂枝儿》民谣抄本滑落在地。朱寅替他拾起,随手一翻,看到一句“结识私情勿要慌”,轻笑道:
“冯兄好雅兴,苏州山歌都唱到京师了。”
冯梦龙毫无愧色的说道:“落第后倒听得几句真心话,贩夫走卒、庸脂俗粉的烟火情义,未必输过经史子集。反倒是那些饱读诗书的士子,多是薄情寡义、寡廉鲜耻之辈。”
他这话多少有些肆意了。可双眼睛却如寒潭星子,灼灼生辉,有着不同于混迹名利场之人的清明。
朱寅闻言毫不意外,冯梦龙可是历史上为妓女作传、替百姓修志的文人,史册笔墨难描其风骨万一。
这是个有些离经叛道的士人。否则,就不是冯梦龙了。
当下二人离开神童庙,踏过满地松针和红叶,沿石径徐行而谈。
朱寅随手折了枝黄菊,拈花说道:
“重阳登高求前程,去我的生祠祈愿,可见冯兄的入世之心。不过,仕途险恶,科举也未必公道,冯兄却是有些操切了。”
山风忽起,冯梦龙头巾飘飞,他也不急着整理,任乱发拂过面颊,喟然道:
“《离骚》有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小弟见不得自己明珠蒙尘。”
“哈哈!”朱寅忍不住大笑,顺手将秋菊插在冯梦龙的发髻上,“冯兄真会作妙语,以美人自况,见不得自己明珠蒙尘。”
这个冯梦龙,很是傲娇啊。
就像是少年版的徐渭。不过,他倒也有傲娇的资本。只可惜,科举并非有真才实学就能取得功名。
冯梦龙也不脸红,他也伸手折了一支桂花,插在朱寅头上算是回礼,笑道:
“稚虎兄天性纯良,雅量高致,小弟也就不矫情了。小弟的确很想入仕做官做事,时不我待啊。”
朱寅称呼他的表字,安慰道:“犹龙兄有班马之才,当为天下修奇书,遑论入仕?总有上岸的一天。”
冯梦龙问道:“上岸?”
朱寅点头,“哦,就是考中入仕的意思。嗳,我辈人生尽头,只有科举么?”
冯梦龙的笑容变得有点苦涩,“可是去年有相面之人说,我终身难以考中啊。难道,小弟真的没有机会造福百姓么?”
朱寅知道,冯梦龙是个很有政治才能的人,历史上他后来当一个小小的知县,能做的风生水起、游刃有余,很有手腕。
可惜,他这种性格的人,很难考中。
朱寅忽然脚步一停,“犹龙兄可知朝鲜战报?朝鲜国王已经逃入辽东了。”他竟换了话题,谈到辽东烽火。
“焉能不知!”冯梦龙叹道:“小弟昨夜还为此填了支散曲,‘倭刀映血月,儒冠委泥尘’,可恨不能投笔从戎”
话音未落,朱寅已击掌大笑:“好!好个‘儒冠委泥尘’!”
他广袖一挥,“可莫要小看泥尘啊。今日飘落的每片叶子,都会化作春泥,可若有人拾去题诗,便是一叶丹心。十年饮冰,难凉热血。这满山红叶,就是大明的颜色啊。”
“天下之大,犹龙兄既然有弃笔投戎之心,为何不去试一试?男儿何用笔刀为!等到建功立业,再回科场也不迟啊。犹龙兄以为然否?”
说完目光烁烁的看着冯梦龙。
冯梦龙何等聪明?立刻就懂了。
朱寅有心招揽自己入幕!而且朱寅接下来可能会离京。
接,还是不接?
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可是一旦选择了这条路,起码几年之内,就无法再科举了。
冯梦龙仅仅犹豫了两个呼吸的工夫,就如释重负般的一笑,飒然说道:
“稚虎兄不以小弟鄙薄,承蒙错爱,小弟铭感五内。只是,稚虎兄不怕小弟这种失意落魄的狷介狂生,有损状元府的门楣么?”
朱寅已经知道他的选择,神色诚恳的说道:
“犹龙兄何出此言?当年嵇康打铁,向秀鼓风,又何曾辱了竹林?那是为竹林生辉啊。”
他将《挂枝儿》还给冯梦龙,“犹龙兄,我要筑的不是黄金台,你也不是黄金台下士,我要寻的是知己和同道啊。犹龙兄乃班马之才,何必囿于科场牢笼,蹉跎大好年华呢?”
朱寅的声音忽然低下来:“我听说你在编《山歌》,也知道你曾帮妓女赎身、替孤魂立碑。你心里装的何止是儿女情长?我最爱的,就是心怀苍生的君子。”
冯梦龙浑身一震。眼前这连中三元的少年高官,真不愧是星君转世,竟比娘子更懂他。
这是什么?这就是知己!
冯梦龙怔然望着朱寅,这少年也就十五岁,眉间却沉淀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自信和高远。
似乎邈若山河,却又近在咫尺。宛如天边白云,又如身边故友。
冯梦龙忽然撩袍跪下:“晚生愿追随宫保相公…观沧海、听民瘼!”
“好!善哉!”朱寅击节叫好,“吾兄真是痛快!吾得犹龙,如添一臂!”
说完赶紧扶起冯梦龙,“你我兄弟,何须如此!不要叫我什么宫保,咱们兄弟相称。”
说完打趣道:“犹龙兄可惧内否?此事要征得四娘同意么?”
冯梦龙豪气的一摆手,“小弟从不惧内!大丈夫之事,何须她妇道人家置喙?我愿跟随稚虎兄,暂时放弃科举,她不同意又待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