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33节
岳父大人是举人功名,因为当年破获耶稣会大案有功,这才破格升迁,当上了江宁知县。
按理说,再往上升就是从五品。可是对于举人来说,从五品是一大门槛。很多举人官员,终其一生止步七品,何况五品?
如此一来,岳父大人就很尴尬了。两任期满,他在江宁县做官又太久,之前就是县丞,所以必须调离江宁。
升迁固然极难。可若是平调…地方上又有什么官位,比京县知县更好?
那么不出意外,多半是安排在南京诸部,当一个可有可无的六品主事。
北京的六品主事,分量的确不轻。可是南京的主事算什么?那就是个闲差,哪里比得上实权在握的江宁知县?
冯梦龙毫不回避的回答:“以小婿浅见,岳父大人多半会接任南京某部的主事,也算部职了。”
庄廷谏点头,“你和老夫想的差不离,那应该就是平调主事了。可是南京的主事…主事主事,清闲无事。”
冯梦龙发现自己不会安慰人,只能赔笑道:
“清闲无事好啊,多少人求之不得。大人这些年牧民一方,殚精竭虑,可谓公忠体国,鞠躬尽瘁。大人的官声别说孩儿心生敬仰,整个南京也无人不知。案牍劳形多年,也该躲躲清闲。闲来无事,乐的逍遥自在。”
庄廷谏将孩子交给冯梦龙,苦笑着抚须说道:
“可是老夫才四十多岁,不说年富力强,也不敢言老啊。躲什么清闲?老夫不怕苦不怕累,还想多为朝廷出力,何惧案牍劳形?老夫这个年纪,正是做事的时候,反而怕清闲。”
冯梦龙张张嘴,却是无言以对。岳父大人都说他不怕苦不怕累,反而怕清闲,他还能说什么?
翁婿正说话间,庄姝就端着茶盅进来了。她瞟了父亲一眼,嫣然笑道:“大人这次入京,是为了求官吧?”
庄廷谏瞪了女儿一眼,“何为求官?真是不知所谓。老夫是来看看你们,看看外孙女。就算顺便打听官场行情,那也说不上求官。”
庄姝心中有数,但也不戳破,免得父亲尴尬。她话里有话的说道:“辰时四刻了,想必稚虎也快到了。”
庄廷谏听到稚虎二字,顿时精神一震,眼睛一亮,“稚虎今日也会来?”
“那是当然。”庄姝不禁有点得意,“稚虎是个厚道念旧的,和咱家本就有交情,如今还是冯郎的好友,孩子的义父。就算别人不来,他也非来不可。就算他当了首辅,也不会看不起咱家。”
庄廷谏道:“稚虎今非昔比,你可要好生招待。我带了一笔银子,你们快些将了去,多买好酒好菜。”
冯梦龙笑道:“大人不必如此,金银家里还有不少,都是稚虎送的薪资。稚虎也不讲究这些,太客气反倒生分了。”
庄廷谏叹息道:“数年不见,想不到稚虎能有如此造化。老夫当年就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却还是远远低估了他啊。”
庄姝说道:“你们聊吧,我去院外等着。”
说完就从丈夫怀里接过孩子,抱着出了书房。
庄廷谏打量了冯梦龙一眼,微微点头道:
“犹龙啊,你倒是比之前更加沉稳从容了。可见,稚虎对你很信重。只是,你也不能因为连考两次不中,就心灰意冷吧?就这么一直在朱家坐幕么?”
“男儿大丈夫既然读书科举,终究做官入仕才是正途啊。”
冯梦龙笑道:“小婿不着急,再等几年再说。如今朝鲜有事,稚虎可能又要去朝鲜,小婿打算一起去。”
庄廷谏没有再劝。他很清楚,这个四女婿虽然是个温良如玉的文雅君子,却是心灵剔透而且极有主见。
冯梦龙道:“按制,南京吏部可任免铨叙南直隶四品以下官员。大人在南京吏部也有人脉,为何不在南京运作,反要来人生地不熟的北京?”
庄廷谏喝了一口茶,神色有点无奈,“运作过了。最好的位子也只是外府的推官、通判,要么就是提举盐课。贤婿,老夫是个愿做实事的,这些年当江宁知县,也颇为百姓做了些事。可是这些官职,难以为百姓做事了。”
“就是推官、通判、提举盐课,到手的可能也不大。可能最大的还是南京诸部的主事。说到底,终究不是进士出身。”
他这话说的也对。推官、通判、提举盐课这些官位都是正六品,可也都是专项事务官,并无决策之权。比起京县知县,实权差的不是一星半点。
江宁县是京县,管辖人口超过六十万,和一个大府管辖的人口差不多。这要是调到外府当三把手、四把手,不就是降级使用?
更别说连这些官位都难以敲定,多半还是清闲的南京诸部主事。庄廷谏怎么能不失落?
做官品级没啥用,关键是实权。不然的话,为何二品布政使还不如七品巡按?
所以,他才不甘之下北上,年都没过就来北京跑官。
他在北京没有什么人脉。最大的人脉就是朱寅。
冯梦龙心中有数,为了避免岳父尴尬,主动说道:
“岳父大人今日来的正好。稚虎之前就提到过大人,说数年未见,不知大人是否安宁康健,还说大人之才,足以封疆啊。”
“以孩儿看,稚虎还是想帮大人再进一步。”
朱寅的确说过这句话。在朱寅看来,庄廷谏才干优长,实心任事,虽然不算两袖清风的清官廉吏,却是良臣能吏,已属难得。
“哦?”庄廷谏居然有点受宠若惊了,“稚虎真的这么说过?”
冯梦龙笑道:“孩儿怎敢信口胡诌?稚虎的确说过,还说过不止一次。这次稚虎见到岳父大人,关心之下多半会主动问起。”
冯梦龙也不怪岳父贪恋官位。他虽然没有做过官,却也知道掌握实权多年的人一旦失去权柄,会有多么难受。
听女婿这么一说,庄廷谏不禁更是心生期待。可是期待之余,又难免忐忑不安。
真是世事难料啊。短短数年之间,他和朱寅就身份易位了。当年在他面前耳提面命,执礼甚恭的男童,如今官高爵显,已是一棵足以遮风挡雨的大树了。
想到这里,庄廷谏心中五味杂陈、情绪难言,可是更多的,还是为朱寅感到欣慰和自豪。
毕竟,当年他也算朱寅的师长了。
…
却说庄姝一出书房,就看见厢房走廊里七八个奴婢围着火炉闲聊,立刻跺着三寸金莲骂道:
“一群嚼舌根子的泼才!客人来了满满一院子,家里忙喜宴忙的不可开交,偏生你们眼里没活,却在这里偷懒逃闲!打量我冯家的饭白吃不成!”
她对这群北京籍贯的“京奴”,十分头疼。
自从冯梦龙当了朱寅幕僚,冯家在北京的日子顿时宽裕起来,不但在北京内城拥有了一所三进三间的宅院,还买了十来个奴婢使唤。可是这些奴婢大多是天子脚下人,哪怕沦为奴仆,心气也高的很,惯会阳奉阴违,不易使唤。
就说今日办酒,家中干活的主力,还是从江南老家带来的几个家奴。新买的“京奴”们虽然人多,却不愿干活。
这群偷懒耍滑的奴婢眼见主母发怒,只是嘻嘻哈哈的告个罪,发一声喊的跑去干活了。
可是等到主母看不见了,这群人又晃晃悠悠的聚在后院,笼着袖子,嘀嘀咕咕的编排主人:
“神气什么!不过从江南来的芝麻官儿闺女!真以为是高门贵妇?”
“她知道北京城有多少京官么?文武四千人!她爹一个外地知县算个屁,永定河里的王八,只怕都要金贵些。”
“这是哪里?北京内城!不远处就是万历爷的紫禁城!天上一个冰雹子砸下来,都可能砸到一个三品四品!”
“看牌看面儿,看人看脉儿。其他不说了,就说今天来吃酒的客人,都是什么货色?百年不中举的秀才,三世难翻身的穷酸。他们上礼金,还有三钱银子的,一两的都没几个。”
“哈哈哈,三钱银子也好意思来吃喜酒?北京城最便宜的窑姐,快活一夜也不止三钱银子!这也太寒酸了。”
“我之前可是佥事府的奴婢!什么世面没见过?佥事府里来往的都是什么客人?再看这?嘿!”
“可不是么?我在冬官郎中府上,哪天不是车马簇簇?老爷过寿,客人起步都是二十两纹银的寿礼…”
“哎,听当家娘子说,今日有贵客上门,说是大名鼎鼎的稚虎先生?还说,稚虎先生是小姐的义父?”
“这你也信?稚虎先生是星君下凡,连中三元、军功泼天的绝世天才!官居兵部堂官,还是宫保,皇子老师,如今封了江宁侯!这等大人物,会来冯家吃酒?会给小姐当义父?”
“这就是拉虎皮做大旗了,胡吹大气不怕闪了舌头。江宁侯那是何等人物?天底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听说他到了日本国,就连日本王都给他下跪磕头。冯家能攀附到那位?”
“哈哈,当家娘子还说,家主是稚虎先生的师爷。笑死人了,不过就是侯府一个打杂的小文书,怕是和江宁侯说上一句话都难。”
“江宁侯有多忙?他会来这?家主只是个秀才,都没有一官半职,江宁侯看的上他?”
“也是。江宁侯要是能来冯家,我王字倒着写!”
“对!江宁侯要是能来冯家,我田字也倒着写!”
这些人只顾着嘴嗨,对主人极尽嘲讽之能事,发泄刚才被训斥的不满。
可是他们不知道,不远处的柱子后面,主母庄姝正气的浑身发抖。
庄姝没有想到,这些新买的奴婢,居然如此放肆无礼!
真是恶奴欺主,狗眼看人低!
之前自己在牙行买奴的时候,牙行说的千好万好,谁知都是这种货色。
这哪里是奴婢?这都是大爷大姐!
万一今日小老虎不来,还不要被他们笑死怄死?
正在庄姝气抖冷之际,忽然听到院门口一个熟悉的声音高声道:
“犹龙兄,四娘子,我来迟了!”
是小老虎!
庄姝顿时喜出望外,娇声喊道:“来了来了!”就抱着孩子,艰难的迈着三寸金莲,跑出去迎接。
她这一喊,顿时惊到了那群背后编排主子的刁奴。
又被当家娘子听到了?却是谁来了?
众人一起出去,只见门口停了一辆青骢马驾驭的豪华马车,前后左右骑士簇拥,排场十分煊赫。
一个身穿曳撒锦袍、腰横玉带的俊美少年,正气定神闲的走下马车。
众人看到这少年气度贵重,不怒自威,都是愣住了。
这一位少年贵人,他们都是仰视过的。
正是江宁侯!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光彩照人的云裳丽人也跟着下车。这丽人貌若天仙,清丽无俦,可惜一双大脚太碍眼,当然就是那个宁大脚了。
庄姝看到熟悉的小老虎,霎时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神色欣喜的泪目道:“妾身…”
“四娘子,你不要行礼!”朱寅呵呵笑道,“这就是我的义女?我抱抱!”
“嗯!”庄姝满脸羞红的将襁褓递给朱寅,然后又对宁采薇道个万福,“妾身见过夫人…”
宁采薇可是正一品的诰命夫人,她当然要见礼。
“免礼,免礼!”宁采薇也敛祍还礼,“不是外人,四娘子何须如何客气。”
庄姝嫣然笑道:“礼不可废!”
两女此时心思各异。当真是…二女相见,唏嘘当年。
几人叙话见,一大群人就呼啦啦的跪了下去,参差不齐的行礼,口中称呼各有不同。
“见过侯爷!”
“见过宫保相公!”
“拜见稚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