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明 第597节
朱寅很清楚,明朝在战略上是十分短视的,不是没有战略家,而是有了战略家也出不了头。
比如对高丽和女真的战略政策,就极其短视。
高丽这个民族,性格上和日本其实很像。他们的智商不比华人差,但因为是小国,危机意识极强,所以极其务实,战略上不但目标明确,而且具有计划性甚至攻击性。
有明一朝,高丽对大明的政策,始终具有“攻击性”。
但这种攻击性是柔性攻击,隐性攻击。他们用各种柔软姿态,利用大明天朝上国的自大心理,一点一点的往北开拓,将本属于中国的疆域,不声不响的纳入高丽版图。
整个明朝两百多年,高丽一直在“开疆拓土”。
文化上,世宗大王搞出高丽文字,悄咪咪的企图取代汉字。表面上忠于大明,其实一百个心眼。
就说对女真人的同化战略,明朝的战略目光远不如高丽。
高丽是将女真人的地盘直接纳入高丽国土,然后宣传这些女真故地的女真人是高丽后裔,是“收复”高丽故土的民族英雄。
这一手既卑鄙又毒辣,直接将边境的女真地区,变成高丽版图。
更阴险的是,高丽千方百计的强调,这些女真人是被胡化的国族,本非女真人,现在回归高丽母国的怀抱,当然应该恢复祖先的习俗和传统。
于是,强迫女真人蓄发右祍,废弃女真姓名,革除女真旧俗,然后使用高丽姓名,学习四书五经等儒家经典,相互通婚。
再封其中的首领和积极分子为官。
除此之外,还宣扬他们和更北边的女真人的仇恨,将他们编入高丽军队,以复仇为名义,剿杀他们的女真同胞,步步往北蚕食,蚕食一个部落,就同化一个部落。
一套组合拳下来,不出三代,那些被吞并的女真部落,就全部成为了高丽人。
高丽就通过这种系统的同化政策,将边境从大同江流域,一直拓展到图们江流域,深入后世的吉林地区,北扩数百里。
反观明朝,对女真又是怎么做的?
明朝竟然搞出隔离制度!
不但地理上隔绝,客观上让女真诸部保持了相对独立封闭的地位,还搞文化隔绝,禁止各种书籍流传到女真部落,客观上阻止了女真的汉化,反而帮助女真保持了自己的民族特色。
就好像搞这种隔离,就能让女真人永远蒙昧落后。
结果呢?两百多年下来,近在咫尺、人口稀少的女真人,居然没有被汉化!
女真没有被汉化,真的不是女真那种落后文化有多顽固强势,纯粹就是明朝故意保持的。
这种自以为是的白痴操作,明朝君臣还以为很高明。他们倘若不搞这种隔离,两百多年下来,女真早就被汉化了,哪有后来那些事?自己也不用一来到明朝,就处心积虑对付女真。
可他不给那些愚蠢的君臣擦屁股,行吗?
……
就在明军和日军在安州决战时,南方收复平壤的熊廷弼和光海君,也击败了救援平壤的汉城日军。
坐镇汉城的福岛正则,兵力本就剩下一万多人,除此就是三万高丽伪军。熊廷弼攻打平壤,他派出八千日军北上支援,汉城就变得空虚起来。
于是,早就接到朱寅计划指令的明军、高丽水师,顿时一分为二分开行动。
高丽水军统制、节度使李舜臣的八千高丽水师,继续对付日军水师,然后明军将领陈璘率领明军水师万余人,离开作战海域,从汉江口溯流而上,直入汉江。
明军水师的出现,让福岛正则和汉城日军如临大敌,可惜他们没有水师,汉城也兵力不足,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明军水师占领了汉城船厂,将正在建造的日军战船,以及用来造船的大量船料,还有一千多高丽船匠,全部俘获。
日军花了几个月工夫搜刮的船料、工匠,全部便宜了明军,被明军照单全收的打包带走!
福岛正则气的快要吐血了,却是无可奈何。
他还不知道,安州日军已经全军覆没,整个高丽的日军就剩他麾下的一点兵马了。
如果他知道,还不知作何感想。
…
安州大捷尘埃落定,明军将帅就各自上书奏捷。
这一次,眼见明军大胜之局已定,巡按御史钱世祯才开始弹劾朱寅。
钱世祯在奏疏之中报捷之后,就弹劾朱寅虐待日军降兵,纵容宁清尘对降兵开膛破肚、抽血凿脑,还用降兵试验各种诡异药物,不到两个月戕害降兵数千人,乃是大干天和之举,有伤天子圣明、国朝仁政,岂是君子所为?
当然,钱世祯有一说一,只是按照他自己的看法实话实说,并没有添油加醋,更没有污蔑朱寅。
至于高丽王请他弹劾朱寅专横跋扈等事,他一条都没写。
大捷之后,明军还从日军大营解救出五千多个饱受摧残的高丽女子。她们被倭寇掳掠,充当悲惨的营妓,整日生不如死。
将她们解救出来之后,朱寅将她们交给高丽君臣,让高丽朝廷自己安置。朱寅同情她们的遭遇,还下了手令,专门拨付了口粮和布匹,让她们不至于食不果腹、衣不遮体。
然而将她们交给高丽王廷的第三天,康熙就赶紧来秘报说:“主公,高丽王下令,要将五千多个高丽女子,全部斩首处死,高丽禁军已经在抓人了。”
“怎么回事?”朱寅眉头一皱,“她们也是可怜人,高丽王廷保不住她们,已经对不起她们,为何还要杀她们?”
康熙说道:“被解救出来的高丽女子,有不少人对王廷心怀不满,说就是因为王廷的无能,才让高丽遭受倭寇屠杀残害,让她们被日军百般凌辱。她们的抱怨传到了高丽王耳中,惹得高丽王大怒。这是第一件事。”
“第二件事就是,主公拨给她们的口粮和布匹,被高丽王截留了,只给她们喝稀粥。谁知,截留口粮之事又被她们知晓,她们又有人骂王廷贪渎腐败,还不如大明经略对她们好。”
“这两件事传到王廷,高丽君臣如何忍得?立刻就定了献身事倭、叛国投敌、辱骂君父、藐视王廷四大罪名,称呼她们为高丽叛女,下令全部斩杀。”
“其实高丽君臣杀她们,还有灭口的意思。毕竟在王廷看来,她们就是高丽的耻辱,留在世上只会有损王廷的脸面。”
朱寅冷哼一声,“混账东西,他们拿倭寇毫无办法,只会一味逃跑。可是对心怀怨言的高丽女子,却是捏造罪名全部屠杀。”
徐渭也是冷笑不已,“高丽王真是丧心病狂。高丽百姓有这种国君,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主公应该插手此事,救下五千多高丽女子,哪怕带回大明,也总比被高丽君臣斩杀的好。她们经历过国破家亡和倭寇大营中的悲惨,若是再为主公所救,必然会对主公感念无比。就算卖为奴婢,也能活命啊。”
朱寅点头道:“五千条人命,这么大的事情,就算先生不说,我也不会不管。”
说完站起来传令道:“备马!去高丽行宫!”
很快,朱寅就带着大队亲兵护卫,打着王命旗牌和钦差仪仗,往不远处的高丽行宫而去。
高丽行宫附近的禁军营地,此时也全部出动,包围了临时安置五千多高丽女子的南市坊。
高丽禁军们厉声高喝道:“奉殿下王命思密达!捉拿叛女!反抗者就地格杀!”
“还不赶紧束手就擒!”
南市坊的高丽女子们,没想到刚被明军解救出来,就被按上这么可怕的罪名!
一个胆大的高丽女子愤怒的问道:“将军,请问为何要捉拿我们思密达?”
被质问的禁军将领,抬手一刀就刺入这女子的心口,狠狠一绞,抽刀的同时一脚踹在她身上。
“啊—”那高丽女子惨叫一声,胸口的鲜血喷泉般飙射,顿时气绝身亡。至死,她都瞪着怨恨的眼睛。
周围的女子,都被吓得僵立当场,面如土色。
那禁军将领挥舞血迹斑斑的高丽刀,厉声喝道:
“为何?你们献身事倭、叛国投敌、辱骂君父、藐视王廷,这就是罪过!再敢啰嗦,她就是下场!”
“全部带走!换到城外关押!”
大队禁军一拥而上,连推带攘的驱赶着五千多高丽女子,押着出了南市坊。
很快,五千多高丽女子就哭哭啼啼的被押出安州城,押到清川江边。
她们也不傻,此时见押到江边,这才明白王廷可能要屠杀她们!
果然,禁军将领展开一道诏书,宣读道:“…高丽叛女,甘心侍奉倭寇,叛国背祖,辱骂君父,为虎作伥…等等罪状,令人发指,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正社稷。寡人虽有仁慈之心,奈何国法难逃,着全部正法,以儆效尤…此谕!”
高丽女子们听到这道王命,都是又恨又怕。王廷果然要杀她们!
“饶命!将军饶命思密达!”
“大王饶命思密达!”
除了求饶,也有不少女子喊道:
“我们要见大明经略思密达!”
“我们要见天使思密达!”
禁军将领冷笑道:“还打算朱寅能救你们?你们想见他,死了再去见吧!来人,准备行刑,斩杀叛女!”
在女子的尖叫和怒骂声中,大队高丽禁军抽刀弯弓,准备屠杀自己的同胞。
这些之前见到日军就望风而逃的高丽禁军,此时一个个杀气腾腾,毫无怜香惜玉之心。
因为这五千多高丽营妓,都已经失去了贞操,满身都是永远无法洗刷的污垢和肮脏。
而且她们活在世上,会提醒其他高丽人,高丽曾经在日军的蹂躏下有多么耻辱。
王廷会因为她们的存在,颜面无存。她们不但有罪,而且罪不可赦!
必须要死!
就在高丽禁军要屠杀之际,忽然听到马蹄轰响,只见一队骑兵奔驰而来,为首的正是李如松。
高丽禁军见到明军骑兵突然出现,都是吓了一跳,随即露出恭敬的神色,没有继续动手。
如今的明军威势极重,他们在明军面前腰都站不直。
“经略相公钧旨!”李如松扬鞭厉喝,“赦免所有被解救的女子!严禁伤害她们!违者格杀勿论!这是经略相公的手令!都听清楚了吗?”
什么?高丽女子们听到经略相公派人来救,都是又惊又喜。
那禁军将领是两班贵族出身的林东彦,是高丽王的心腹,向来骄横傲慢。虽然他畏惧朱寅和明军,可此时见到朱寅传令阻止他执行王命,还是心中不爽。
在部下和高丽女子众目睽睽之下,林东彦一张脸涨得通红,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只能大着胆子、硬着头皮上前说道:
“李将军,末将林东彦,乃是禁军统领,受殿下王命,处决投敌叛国的叛女,也是王命在身,末将斗胆,还请李将军行个方便…”
李如松端坐马上,居高临下的冷冷俯视着林东彦,语气森寒:“可是本官没有说明白?这是经略相公的钧旨,可听清楚了?”
林东彦感知到李如松的强大压力,忍不住后退一步,霎时间就汗出如浆。他艰难的咽下一口唾沫,战战兢兢的抱拳说道:
“回李将军的话,末将有几个胆子,敢不遵循经略相公钧旨?只是这些高丽叛逆献身事倭、叛国投敌、辱骂君父、藐视王廷,已经被定罪,殿下颁布了王命要明正典刑,末将实在为难,真不敢驳将军的面子。”
他当然心中害怕,可他不敢退。
明人以天朝上国自居,反而很好蒙骗糊弄,明人往往也不计较,其实不难对付。可要是得罪了大王,他以后就不会再受到重用了。
得罪朱寅没有什么大不了,朱寅还能在高丽待多久?可要是失去了大王的信重,以后就完了。
李如松闻言,反而露出了一丝笑容,“这么说,你是宁愿尊奉贵国的王命,也不愿尊奉经略相公的钧旨了?”
“这…”林东彦身子微颤,干巴巴的低头道:“末将毕竟是高丽人。事后,末将亲自去叩拜经略行宫,请经略相公治罪。”
他认定朱寅不会和他计较,不会真把他如何。
“好!”李如松好字一出口,忽然抬手一枪,噗嗤一声刺入林东彦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