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身体求我长命万岁 第193节

　　这位已经在黎平主政四年的县委书记面色凝重，步伐却异常坚定。他身后跟着县长、副书记等一干县委常委，每个人的表情都严肃得可怕。

　　“同志们。”马德海没有寒暄，直接走到主席台中央的话筒前，“两个小时前，刚接到州委的通知，芸芷味觉已经决定，将于明天开始，对黔东南苗族侗族自治州进行为期两周的商务考察。”

　　会议室的空气立刻变得振奋，后排的干部们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

　　“现在临时召集大家来，是因为——”马德海突然提高声调，右手重重拍在讲台上，“我们黎平正面临一个千载难逢的重大机遇！”

　　“同志们，芸芷味觉这次考察，不是普通的商务活动，而是一次可能彻底改写黎平发展格局的历史性契机！”

　　“大家要清醒认识到，这家企业带来的不仅仅是投资，更是一种全新的发展模式。他们瞄准的是与山区资源深度结合的产业，能够真正惠及留守老人、妇女等弱势群体，让绿水青山真正变成金山银山！这样的机遇，错过了就是永远错过了！”

　　“县委要求，全县上下必须统一思想、提高站位，以最饱满的热情、最务实的作风、最开放的姿态迎接这次考察。各部门要打破常规、主动作为，把服务企业、推动发展作为当前头等大事来抓！谁懈怠、谁推诿，谁就是对黎平人民不负责任！”

　　“这是一场必须打赢的硬仗！我们要用行动证明：黎平虽然地处偏远，但我们的思想不落后，我们的干劲不输人！机遇就在眼前，大家有没有信心？”

　　这当然得“有”了，不管过来之前喝了多少，深夜10点，县委县政府联合召开的紧急大会，谁的声音敢小一点，那肯定是自寻死路，自绝于人民。

　　“现在我宣布，立即启动二号预案，全县进入一级接待准备状态。”马德海的声音陡然提高，“下面，请县招商办黄主任为大家详细介绍芸芷味觉这家企业的情况，以及县委县政府为什么如此重视这次考察。”

　　县招商办主任黄志明整理了一下西装，快步走上主席台，接过话筒时，注意到自己的手心已经汗湿了。

　　“各位领导，同志们。”黄志明清了清嗓子，“芸芷味觉是一家总部位于上海的高新技术企业，主要从事美食艺术创作与新型厨具的研发生产。”

　　会议室后方，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分发厚厚的资料册，里面是芸芷味觉的详细背景。

　　“这家企业有三个特点，决定了我们必须高度重视。”黄志明点击遥控器，会议室荧屏显示出芸芷的财务数据，“第一，它是真正的高成长性企业。成立仅四个月，营业额已达5.37亿元，净利润3.3亿元，预期年利润超10亿元，其中人力资源和生产投入的资金占比不超过15%。”

　　台下传来一阵惊叹声。

　　“总而言之，”马德海作阶段性总结，“这是一家资金充沛，尤其是现金流充沛的企业。”

　　说完这番很有些意味的话，县委书记示意一下，黄志明继续发言：

　　“第二，芸芷味觉上一轮考察的规模和规格，在我州，在整个贵州历史上都不常见。”黄志明切换到下一张幻灯片，“根据湖南、云南，以及我们在贵州本地汇总的数据，芸芷味觉的上一轮考察，团队规模高达130人，包括70多名各领域专家，6名外籍顾问，还有50多人的后勤保障团队。”

　　“后勤保障团队涵盖了司机、导游、翻译、物管、摄影、会务……此外，他们还有随行律师、食品安全检测师，以及一支专业医疗团队和应急通讯保障组。”

　　“整个考察团，单是日常运营开支，日均花费就接近10万元，人均1000元/天——是我们黎平县商务接待标准的三倍。”

　　“所有费用均由芸芷味觉全额自理——当然了，芸芷考察的这些地区，也没几个单位承担得起。”

　　“芸芷在湖南两周的考察，直接带动当地消费近800万元。多家酒店、餐饮、交通、旅行社受益。”黄志明将面前的文稿翻过一页，“云南那边是700多万，贵州本地的数据具体一点，是825万。”

　　“芸芷没有公布这方面的数据，不过，应该都是比较可靠的消息——光是在我们黎平县的政府招待所和黎平饭店，芸芷就产生了32.7万元的消费。”

　　什么叫比较可靠的消息呢？那自然是像黎平县的32.7万元一样，各兄弟单位的内部“关系”，彼此收集汇总的消息。

　　“综合来看，仅第一轮投资考察，芸芷味觉在运营开支上就投入了2300万元，再算上人员成本，整体费用预计超过3000万元。”

　　说到这里，黄志明停了下来。

　　“同志们，”静静地坐了十几秒，等待与会者好好消化一下这个数字，县委书记马德海再次打开了面前的麦克风，“3000万，3000万啊！仅仅第一轮投资考察，就砸下3000万的企业，一旦投资落实，会是什么样的规模？”

　　会场里再次响起了窃窃私语。

　　别说“会是什么样的规模”了，光是3000万这种数额，对黎平这个年财政收入不到10亿的国家级贫困县，就已经足够红眼睛了。

　　“更重要的是第三点，”县委书记再次示意，黄志明继续发言：“根据多方收集的信息，芸芷味觉这次计划投资的，不是简单的加工厂，而是大规模的山林种植业。”

　　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几个乡镇领导不自觉地调整了坐姿，目光变得专注。

　　实际上，如果只是普通的加工厂投资，虽然也能带动就业，但终究只能解决青壮劳动力，最多加上一部分老壮劳动力的就业问题。对于贫困地区而言，这样的投资虽然重要，却并非不可替代。

　　毕竟，能够进厂的劳动力，往往也具备外出打工的条件。

　　说的更难听，或者说更赤裸一点：

　　对个人来说，在家门口讨生活和背井离乡打工之间，自然是天差地别。

　　可是，对于政府，尤其是对于贫困地区的政府来说，只要劳动力能赚到钱就是万岁，要是能够尽量把钱带回来过年消费就更是万岁万岁万万岁，至于乡亲们在他乡吃了多少苦？

　　呵呵，人活着就得辛苦，舒服是留给死人的。好喝吗？要不要再添一碗？

　　——这么政治不正确的内容，自然不可能在众目睽睽的大会上点明，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具体什么作物还不明确，”黄志明继续说道，“但可以肯定的是，这将是一个劳动强度不高但覆盖面极广的项目，能够吸纳大量轻劳动力——这正是我们贫困山区最需要的！”

　　具体什么作物，黄志明自然不清楚了。

　　实际上，这个尚未正式公布的商业计划，整个芸芷味觉，都只有总经理张子芸一个人掌握了具体信息。

　　不过，在长达四十多天的考察过程中，专家团队的研究方向、数据采集的重点区域，以及反复考察的地形特征，都逐渐指向了某些领域。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这本来就是聘请专家团队的意义所在，否则岂不是真的请这群家伙来中西部地区吃干饭了？

　　专家团队不吃干饭，高度重视的各地政府，就更不愿意吃干饭了！

　　收买不到张子芸——芸芷味觉的总经理，这离得实在有点太远了，家门口这么一大坨的专家团队，这总很近了吧？

　　唔，专家团队有点清高——不管真清高还是假清高——收买起来不是很容易？

　　这就太简单了，专家团队的亲戚朋友，总没那么清高了吧？——人总有几个社会关系吧？

　　至于社会关系特别薄弱，连专家的亲戚朋友都搞不定的地区——没错，说的就是你这个穷逼，黔东南，那也可以试试收买附近的地级市嘛……

　　总而言之，在基层，芸芷味觉准备大规模进入山林种植业的消息，或许还算是商业机密，但对于县级机构来说，早就八仙过海，不仅搞到了消息，并再三确认过消息的真实性。

　　说完山林种植业，黄志明停顿了一下，让这个信息充分沉淀。

　　劳动强度不高；

　　覆盖面极广；

　　能够吸纳大量轻劳动力。

　　在座都是黎江县的中坚干部，随便揪一位出来都至少在这个山岭密布的贫困县工作了三年以上。

　　每个人都明白这些消息意味着什么：

　　留守的老人、妇女，甚至是轻度残疾的村民都能参与的工作，显然比那些只需要壮劳动力的工厂更有价值。

　　县委书记一开始的思想动员一点都不浮夸：

　　这不是简单的招商引资，而是能真正改变贫困山区民生状况的产业转型。

163 大动作和小动作

　　163 大动作和小动作

　　“最后是第四点，”等待会场诸人品味完“州委州政府，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的原因”，黄志明继续汇报：“芸芷味觉是一家口碑非常好的企业。”

　　“芸芷味觉的口碑体现在很多方面，首先是员工，芸芷味觉给所有员工都安排了五险一金和住房补贴，需要特别注意的是，这里面也包括了试用期的员工。”

　　排名1234567的大佬们端坐于主席台，大伙儿齐刷刷地在记事本上书写笔记，不过，对于黄志明这番话，大伙儿也齐刷刷地不以为然：

　　不就是五险一金嘛，在座的各位谁还不是个公务员，谁还没个五险一金了？

　　再说上海那旮旯，那可是全中国最追求规范的城市，只要是稍微有点志气的企业，都会为员工提供法定待遇。——只要是真能赚到钱的企业，人力资源方面的成本都不会占比太高，为了这点小钱吃专政的排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变成拳头，那也太沙雕了。

　　当然，给所有员工都提供房补，这倒确实算得上是德政，毕竟，那旮旯也几乎是全中国房租最高的地区了。

　　“其二，相关合作方，芸芷味觉虽然成立仅四个月，但业务始终保持活跃，”说到这里，黄志明稍作停顿，倒不是调整语气，而是抬起发言稿，在下方翻了翻，抽出了一张似乎不宜放入正文、大约也不太适合留存的纸条：“据不完全统计，截至目前与芸芷味觉有过合作的企业已超70家，合作过的个体超过500人……所有合作中，芸芷味觉从未出现违约记录。”

　　“一个月前，当芸芷味觉研发的新型厨具上市时，市场供不应求，市面上涌现大量仿冒品甚至盗版产品。为保障十余家合作厂商的利益，芸芷味觉宁可承受日均百万以上、总额超五千万的预期利润损失，也未新增合作厂商。更难得的是，为减轻厂商管理压力，是否增产完全由厂商自主决定——这甚至不是书面合同，仅是当初的口头承诺。”

　　唔……

　　哟……

　　啧啧……

　　会场泛起细微波澜。日均百万、总额五千万的利润说放弃就放弃，芸芷味觉的履约精神固然令人钦佩，但更让人流口水的，是面对这个夸张数字时的气度：十足纯金打造的从容淡定。

　　“其三，芸芷味觉是一家特别讲规矩的企业。”

　　前面的部分，提到员工和合作方的“口碑”，黄志明都给出了数据和具体案例，进行详细说明。

　　到了这个“其三”，黄志明就只说了这十五个字，说完就闭了嘴，连个标点符号的解释都没给。——也就咬字稍重一些。

　　当然了，台下这帮老油条也用不着什么解释，察觉到黄志明语气有异，立刻一只只耳朵雷达般地竖了起来——讲规矩？不是讲法律？

　　懂了懂了……

　　此起彼伏的松气声在会场扩散，声音主要源自于各县管行局，尤其是工商、城管、市监、环保，消防等一线执行机构，负责人的动静最为明显。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隔着几排座位，乡镇领导们的就坐区，许多人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他们自然同样深刻明白“规矩”的份量，就像深刻明白怎么在雨季前把危房统计表做得既符合标准又不太符合实际。

　　要说这些父母官们不期待投资是假的。

　　国内顶级城市出身，现金流无比充沛（对于黎平县而言），州委州政府，县委县政府高度重视的企业，如果最终真能够花落黎平，那自然是一件大喜事，一件大实事，一份沉甸甸的政绩。

　　可落下来之后，接下来就是现实考量的投资落地了。

　　放眼全国，发达县区各有各的腾达秘诀，落后地区却总逃不出那几样宿命：山路十八弯，地里刨不出金，衙门里盘着九曲回廊的关系网，外加民风淳朴的……让没喝酒的武松都绕着走。

　　你说巧了不是？咱们黎平全占。

　　现在问题来了：当举着“上级重点工程”的镀金尚方宝剑，习惯了上海五星级政务服务的金凤凰，撞上咱们这辆晃晃悠悠的破牛车……真正投资落地的过程中，会有多少人倒霉呢？

　　谁不怕啊？

　　其实别说黎平县这样的落后地区了，就算是发达县区，有时候都挺头疼这些扛着尚方宝剑的重点企业，鬼知道这些上级层层重视的玩意儿，会搞出什么天怒人怨的大新闻。

　　现在，听到黄志明这十五个字的重音，大伙儿总算吃了半颗定心丸。——规矩嘛，总比法律多了点人情味，少了点锋利劲。

　　为什么是半颗？害，漂亮话谁不会说？为了避免大伙儿消极怠工，甚至进一步捣乱，上头啥事干不出来，仅仅几句含糊不清的诱导性讲话，无非是方便面包装袋上的牛肉画，重点在于传递美好想象，和广告法扯不上任何关系。

　　“以上就是芸芷味觉的具体情况，请各位领导和同志们审议。”

　　黄志明的汇报到此为止。

　　“黄志明同志的工作很到位，”县委书记马德海打开面前的话筒，“现在大家对芸芷味觉带来的机遇，以及它对黎平县的重要性、紧迫性和必要性，应该都有所了解……”

　　“同志们，刚才已经说过，经过两个月的专业考察，我们黔东南终于从湖南，云南，贵州三省的十几个地级市中脱颖而出，成为了芸芷味觉最终候选名单的首选！”

　　县委书记的声音铿锵有力：“同属黔东南，榕江抢了首站，这是他们的地利，我们黎平绝不逊色于榕江！县委要求：全员进入战时状态！我们要用最务实的作风、最开放的态度，把‘有可能’变成‘一定能’！”

　　芸芷味觉先后考察了十几个地级市、近百个县区，要是默默无闻地落选也就算了，可既然现在已经成功跻身最终候选名单，这要还不全力以赴，现在坐在主席台上的1234567，没准会被黎平县的人民群众骂上几十年——没错，县委书记这番话绝不是什么牛肉片，而是确切发自真心：黎平县是国家级贫困县，这没错，可是，和榕江相比，黎平根本不存在什么劣势，无非就是高速公路出口和机场稍远一些。

　　马德海扶了扶镜片，双眼缓缓扫视会场一圈：“根据二号预案，县委现即成立接待工作领导小组，我任组长，杨正国同志、刘义新同志任副组长……现在由县委办主任张建军说明具体预案。”

　　县委办主任张建军举手示意，同时打开了面前的话筒，开始讲解。

　　会议室里的气氛逐渐紧张，这份接待方案相当细致，细致到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