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林日记 第512节

　　陌生是因为他已经几十年没有这样活过了，那战壕，那笑着的年轻人，那大漠孤烟，那一切显得那么陌生。

　　在这之前，他如记忆中的元帅那么活着，与年轻人一起战斗在第一线，用无数异种的头颅，用他们将领的首级点缀自己的军功簿，元帅衔，从来只给予从第一线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

　　在那之后，他如一个找不到家的游魂，在钱塘，在上京，在每一个原本不需要他的地方苟活——他已经被除籍，没有了往昔的身份，所谓的后方官职在小老头自己看来，只不过是像是一块属于彼此的遮羞布。

　　以前那个墨元帅死了，如今活着的，只不过是一个失去了几乎所有挚爱亲朋的小老儿。

　　这时，茶馆里的老板来了，他坐到了小老儿跟前，轻车熟路的洗茶杯。

　　他曾经是小老儿的兵，玉门关的三年，他没有走，又当了四年兵，到了七年，他的四个兄弟在一天内战死在了别的地方，依据长唐军法，他被强制退伍。

　　小老儿在战场上找了他半天，最后在一个半废弃的藏兵洞里找到了他，一路踢着他的屁股到了兵站。

　　他最后跪着，说还要做他的兵，是小老儿亲手扒了他的军装让他滚。

　　比起长唐，那个空荡荡的家更需要这个年轻人。

　　时间一晃就是五十年，当年二十有六的年轻人，如今都满头白发，皱纹横生。他守着这若大的产业，生了七个孩子，孩子们的命硬，上了战场又下来五个，膝下孙辈满堂。

　　有小年轻过来低头行礼，然后呈上干果与点心。

　　小老儿点了点头——这偌大的上京没有他的家，烛龙馆也好，天师府也罢，他都觉得陌生。

　　一开始的时候，他时不时去将军府要点酒，有时候会睡在公园草坪上，有时候他会睡在路边凉亭里，而有时候，他会被御史因为不修边幅而参上一本。

　　所以他后来就变成在当年的老部下的店里住一夜，或者是偷偷进别人家不用的宅子睡一觉。

　　想来御史看不到他，就不会参他了。

　　然后有一天，回来看祖宅的御史发现走廊上睡着的小老儿。

　　直娘贼的狗东西，连着参一个无家可归的小老头整整七天！他也不想想这上京寸土寸金，这个被除籍没有退休金的小老头拿什么去买宅子，拿这狗东西全家的命换吗！

　　【钱塘粗口】！

　　最后，还是皇帝老儿的曾爷爷看不下去，给了小老儿一座小院子，名义上还是皇室房产，但归小老儿使用。

　　有了茶与点心，这顿晚饭钱又能省下来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小老儿拍了拍跑过来问好的小孩儿，以前他回上京诉职，来到老部下的家里，就是这么撸着他们家的孩子，然后在些许时间后，这些长大的孩子中的一部份人就会来到玉门关，跟着他出生如死，渴饮异种血，饥食异种肉。

　　活着的理由吗。

　　当然就是为了彼此身后的家。

　　有人的家离着远，有人的家离着近，但要是在这儿退了，每个人的家都将万劫不复。

　　正在这时，有穿着红袍的年轻人走了进来，是内卫的年轻人。

　　他快步来到小老儿的跟前：“小老儿大人，大将军在金殿等您。”

　　这是出了什么事。

　　他这么想着，又这么站了起来：“不好意思，看起来今天这茶，我是喝不着了。”

　　他对着他的老部下这么叹道。

　　后者点了点头站了起来，陪着小老儿来到门外。

　　这里人来客往，在小老儿上车之际，他终于开了口：“元帅，我一直有一个问题藏在心里。”

　　小老儿愣了一下，然后扭头看向这个老部下：“问吧。”

　　“那天您杀了人，后悔过吗，您原本可以不用杀人，那您还是元帅，我的孩子还是您的兵，这不好吗。”

　　小老儿想了想，然后笑了笑：“这世上总有一些事是需要有能耐的人去做的，别人不做，或是惜身，或是爱名，而我就是一个小老儿，没了挚爱，失了亲朋，活在玉门关三四百年……所以他们爱名惜身，我只是给那数千儿郎讨一个公道。”

　　说到底，他们做不了的事情我来做罢了。

　　这老人闻言，以军礼单膝跪地：“大人，听说您的子嗣在镇南，明年我有两个孙儿是不是能到他的麾下。”

　　“他做不长，有更重要的地方需要他，还是去玉门吧，你家十七代人在那儿，早就应该习惯了，别乱跑。”

　　“那好，元帅您慢走，让我这个老兵再送您一程。”

　　“好。”

　　小老儿坐进了车里。

　　随着车辆起步，随着后镜中的老人被他的孙儿扶起来，小老儿抹了抹眼角，最终轻叹了一声。

　　“大人，我的曾祖也是您的兵，他说您本不应该管海军的事情，他还说，其实林老相国那几天一直在和海军的人关于那一家人的处罚做讨论。”

　　“你们不明白。”小老儿只说了一句。

　　是啊，年轻人不明白，那个时候海军内部陆战队几乎全无战意，陆战队的年轻人愿意为国家，为家园，为战友出生入死，但没有人想被丢在沙滩上等死。

　　那些年轻人愤怒的想用刺杀，用自己的性命为代价，试图用这种自残的方式唤醒这些高高在上的将军，让他们听一听陆战队死剩种的声音。

　　如果没有人回应，那下一次，南方的孩子就会用更酷烈的手段来杀那一家人，哪怕被定义为叛乱也在所不惜。

　　小老儿真的不想看到同室操戈。

　　有人爱名，有人惜身，那是因为他们在这世上还有牵挂，但小老儿呢，当时已经活了四百多岁，曾经的挚爱亲朋都被名为岁月的洪流席卷。

　　所以他站了出来，在长街上用一把从玉门关带回来的元帅剑……亲手杀了那么多的曾经发过誓要保护好的人。

　　别他妈的欺负老实人，老实人什么都怕，但什么都失去的时候就不怕死了。

　　而小老儿，是一个脾气暴躁，性格倔强，见惯了生死轮回，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老实人。

　　所以你们不要脸，老子就来剁了你们的脑袋。

　　凭什么？凭当时老子肩膀上还在的万古长青藤和前三后二五颗星给了我这个底气！

　　陆战队是你们海军没错，可只要用两条腿在地上拼命的崽，就是我陆军的崽！

　　仅此而已。

第918章 桃花庵

　　小老儿下了车，在年轻人的恭送下走进了正门。

　　若大的门内长廊亮着灯，倒不至于让小老儿摸着黑走，但看着这么多的卫士，还是让他想到了当年他杀了人之后进这门的时候……也是这么多的人。

　　杜林这小子，还真管上事了对吧。

　　也好，让他们看看小个子的风骨，什么狗屁倒灶的事情大个子一个个不是惜身就是爱名，到头来天塌下来还得让小个子顶，屎到临头还想指鹿为马把脏水往一个孩子身上泼，怎么着，不信他这个小老儿空着手在金殿上也能把人宰了。

　　给你脸不要的东西！

　　想到这里，瞪着眼的小老儿见着了过来接人的小七。

　　皇帝老儿的小老七终究是个孩子，看到小老儿瞪着眼的模样笑了：“大师您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这人眼睛大，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小老儿说完，又瞪了这个年轻人一眼。

　　后者笑的很开心，一边在前面引路，一边就把为什么找他的原因说了出来。

　　听说是杜林杀了一个敢克扣士兵吃食的小瘪三和他的瘪三舅舅，小老儿一乐，眼睛也不瞪了，眯着眼跟着年轻的皇子走近了金殿。

　　在金殿下的台阶前，他就听到海军的人在那儿骂娘，说的自然极为动听。

　　“这墨家的老头以前就敢擅杀我们海军的人！现在他的后代还是一个大指挥使呢，就敢不经上报擅杀良民！还没有天理王法！”这一听就是海军的。

　　看起来现在还处于年轻人骂街的时候，各方大佬还没有上场，看起来都在等他这道正菜。

　　他妈的，除老子籍的时候那么痛快，现在真出事了怎么还能想到我的，这一次要是还让我去出差，我就得问问能不能把我的退休金给补了。

　　奶奶的，人穷志短啊，小老儿想到这里一阵唏嘘。

　　“良民个屁！敢克扣士兵的吃食还敢称之为良民！你们海军的良民是不是都是这个德性！回去撒泡尿照照你们海军吧！陆军自己乐意！这种瘪三不死怎么行！你们海军给他们养老送终吗！”

　　“罗兴财你他妈的空军的也敢这么说话！谁给你的脸！”

　　“你他妈的也不是陆军的啊！当年把小老儿大师除籍，几十年前事情到现在还他妈跟把要饭的粥碗踢倒一样，你们海军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就是，当年墨元帅说了，陆战队只要在地上拼命，就归陆军管。”

　　这话说的好听，一听就是张梦平家的小子说的，他是陆军。

　　“我给的，怎么了，张家在陆军服役了五十一代人，我的脸够不够。”

　　这是另一个小子，是刚刚那个小子的哥哥，官至将军，在玉门关外打了十七年，最终带着一条假腿退役。

　　“你们张家了不起！就会欺负我们海军！可我们海军也不是没有人！”有人站了出来。

　　于是骂战继续。

　　小七看了一眼正眯着眼的小老儿：“大师，我们要上去吗，爷爷心脏不怎么好……”

　　正准备再听一会儿，感受一下金殿相辱以沫环节的小老儿啧了一声：“那走吧。”

　　哎，这凡人易老啊，做为一个看着这一代皇帝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变成如今老态龙钟的模样的超凡，小老儿最终妥协了。

　　毕竟真把皇帝老儿气死了，在场的各位总得吃不了兜着走，这可不行。

　　而随着他走进金殿，年轻人眼中的正主来了，也不吵了，很是乖巧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小老儿和以往那样，站在金殿前，往那若大椅子上坐着的老头低了低脑袋：“见过陛下。”

　　看着他长大是一回事，而他是陛下是另一回事，该有的礼节不能少。

　　“小老儿大师，你可总算来了，你那好大孙办的好事，这两波人在金殿上吵了好一会儿了，我血压都高了。”龙椅上的老头说完，打了一个哈欠。

　　“陛下龙体安康。”小老儿说着吉祥话。

　　“这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感觉有点可笑，你都活了五百来年了，有必要这么骗我这个真正的小老头吗。”说完，他笑着打了一个哈哈：“来，大师，这次的事情，你想必已经知道了吧。”

　　“爷爷，我和小老儿大师在路上已经说过了。”

　　既然这爷孙一问一答把路都堵死了，小老儿自然清了清嗓子：“这一家人，都该死，这陆军系统内能出这样的败类，必定有内部的人与其苟且，陛下，长唐有一句旧日谚语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意思就是再小的事情只要多了，就会坏了朝纲，断了天下人的生路，到时候众贤与先王就会成为万民眼中的罪人。”

　　说到这里，小老儿低头，抬起双手：“请陛下立旨，着军情司彻查钱氏一门与后勤保障部，看看还有多少数祖忘典的狗东西在这儿偷食民脂民膏，还伤了万民子嗣的心！”

　　“众位爱卿，你们说呢。”皇帝老儿抬了抬眼角，看着台下的众生。

　　罗相国与墨氏子同时应声：“请陛下立旨。”

　　“你们两个小东西别出来叫，搞的好像谁不知道你们的想法一样。”张梦平笑着说完也站了起来：“臣请陛下立旨，大指挥使杜林有功无过，这件事情谁来了，钱氏那个小子与他的舅舅都得吃排枪，少吃一颗子弹我都不答应。”

　　“臣请立旨。”有了张梦平这位烛龙馆的超然存在发表了意见，接下来的众人也没有了异议。

　　于是皇帝老儿示意内官将早就已经准备好的旨拿了出来：“现在，我缺一个人把这卷旨送到玉门关去。”

　　“请陛下让小老儿大师再走一趟，他熟。”张梦平突然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