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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余年 第1043节

  范闲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想到了肖恩在山洞里的话,以及五竹叔曾经说过的话。当年母亲第一次逃离神庙后不久,应该是再次返回神庙寻找五竹叔去了,既然如此,那个箱子应该是在第二次的时候,被母亲从庙里偷了出来。

  军事博物馆里藏着巴雷特,很明显这座博物馆存在的年代,应该比范闲离开时的年代要更晚一些,而且是一脉相承的文明,范闲可不相信,什么远古文明,也能做出一模一样的那把枪来。

  一想到那个熟悉的,与自己曾经真切生活过的世界一脉相承的文明,已然变成了历史中的阴影,变成了大雪山里世人无法接触的一座破庙,那些范闲……不,范慎曾经爱过恨过怜惜过的人们,都早已在时间的长河里变成了缕缕幽魂,那些他曾经逛过,看过,赞叹过的事物,都已经变成了一片黄沙,他的心里就生出了一丝痛。

  那痛并不如何强烈,却格外清楚,酸酸的,格外怅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除了叶轻眉,便只有自己。天地悠悠,情何以堪?此等万载之孤独,便落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是何等样的沉重。

  范闲坐在地上,咳嗽连连,急促地呼吸着。许久之后,双眸里生出一丝淡漠与黯然的光芒,表情似笑非笑,看着空中的那面光点凝成的镜子,问道:“作为曾经的同行者,你能不能告诉我,当年那个世界究竟是怎么被毁灭的?难道真有疯子开始乱扔核弹玩?”

  光镜平滑如冰,许久许久之后,那个温和平稳的声音在建筑内部四面八方响了起来:“那是神界的一场大战。仙人们各施惊天法宝,掀起惊涛骇浪。大地变形,火山爆发……”

  “够了!”范闲愤怒的声音在空旷的建筑内响了起来,他死死地盯着那面镜子,剧烈地咳嗽着,最后竟咳出了一丝血来。他倔狠地抹去唇角的血渍,对着那面镜子骂道:“老子就是那个狗屁神界来的人!少拿这些狗屎说事儿!”

  “你他妈的就是个破博物馆,不是什么狗日的神庙!”

  ※※※

  春意十足的庆国皇宫之内,御书房内有一个清脆而冰冷的声音缓缓响起。御书房的木门略开了一角,以方便通气,姚太监为首的太监宫女们小心翼翼地候在屋外,没有进去。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范若若轻声读完了这篇文章,将书页合上,然后走到了御书房的一角,开始睁着眼睛发呆。她看着窗外面蓬勃的春树,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己的兄长。听说他们是往北方去了,北方有什么呢?难道传说中的神庙就在北方?听说极北之地终年冰雪,根本不是常人所能靠近的地方,哥哥现在好吗?

  此时已是春末,距离上次宫变已经过去了四个多月时间,皇宫上下笼罩在一片和美的阳光之中,然而御书房内却一直保持着一股冰寒之意。庆国皇帝陛下躺在软榻之上,身上盖着一件薄被,面色苍白,双眼有些无神,顺着范若若的目光,看着窗外的那些青树。不知为何,陛下的心里格外厌憎这些青树的存在,或许是因为他感受到了春去秋来,万物更替,这种无法抵挡的自然准则。

  “忧其君,忧其民……当年安之在北齐皇宫里冒了一句,最后被那小皇帝逼着写了一段,最终也只是无头无尾写了这么一段。”皇帝开口缓声说道:“朕只是不明白,能写出这种话来的小子,怎么却能做出如此无君无父的事情。”

  过去了这么久,庆国朝廷自然知道那位逆贼范闲早已经逃出了京都,而从北方传回来的情报,更准确地指出了范闲的下落,然而令南庆许多官员感到意外的是,范闲逃离京都,并没有投向北齐朝廷的怀抱,更意外的是,皇帝陛下似乎也只将怒意投注到了范闲的身上,并没有在庆国内部展开大清洗。

  皇帝的双眼微眯,那些稀疏的眼睫毛就像是不祥的秋天破叶一般,耷拉在他皱纹越来越多的面庞上,他的目光掠过范若若的肩膀,忽然开口问道:“朕难道真不是一个好皇帝?”

  这是一个很可悲的问题,一个很荒唐的问题,庆帝在龙椅上究竟做的如何,只是一个需要由历史来认可的问题,可是这位天底下最强大的男人,却不知为何,格外需要获得某些人的认可。

  当初他想将范闲软禁在京都内,也只是想借范闲的眼睛,告诉那些死去的人们,如今范闲反了,他习惯了问范若若这个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很明显问了不止一次,因为范若若连头也未回,直接平静应道:“这不是臣女该回答的问题。”

  御书房外忽然传来姚太监的声音:“宜贵妃到,晨郡主到……”

  话音未落,宜贵妃和林婉儿二人便走了进来,很明显这段日子里,这两个女人来的次数并不少。皇帝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们一眼,并没有开口训斥,更没有让她们滚出去,任凭他们来到软榻之旁,将自己的身体扶了起来。

  林婉儿将软榻上的被褥全部换了,一面抹着额头上的细汗,一面笑着说道:“全是中州的新棉,绣工都是泉州那边最时兴的法子,您试试舒不舒服。”

  宜贵妃则是从食盒里取出几样食料,小心翼翼地喂陛下进食,一面喂一面唠叨道:“这两天太阳不错,陛下也该出去走动走动。”

  皇帝冷漠开口说道:“天天来,也不嫌烦,朕又不是不能动。”皇帝陛下的伤确实还没有好,甚至出乎范若若和太医院的意料,出奇的缠绵,或许真是人老了的缘故,若放在庆帝巅峰之时,再如何重的伤,只怕此时他早已回复如初了。

  林婉儿像是没听见皇帝舅舅的话,语笑嫣然地开始替他揉肩膀,范若若在一旁略看了会儿,忍不住摇了摇头,坐到了皇帝的另一边,开始替他按摩。

  御书房内陷入了安静之中,宜贵妃就这样安静地坐在皇帝的面前,微笑看着这一幕。朝廷内没有进行大清洗,贺派的官员被范闲屠杀殆尽,相反却让朝廷内部变成了一方铁桶。三皇子李承平最近在胡大学士的带领下,开始尝试着接触政事,虽然梅妃的肚子已经大到不行,可是怎么来看,庆国内部都处于一种很奇妙的稳定之中。

  至少在世人看来,皇帝陛下并没有换储的念头。

  庆国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化,相反却似乎变得更好了一些,除了那个叫做范闲的年轻人,他已经从人世间消失了快半年了,谁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他还活着没有。

  林婉儿并没有如范闲安排的那样,带着阖家大小返回澹州,而是平平静静地留在了京都,并且入宫的次数较诸以往更多了一些。这一幕不知震惊了多少人的心神。

  “明日朕便上朝。你们不要来了。”沉默很久之后,皇帝陛下忽然开口说道,他的语气很冷漠,然而却有一丝极难察觉的沉重。或许便是这样的男人,其实这些天也极为享受这些亲人的服侍,但这些亲人毕竟是那个胆敢反抗自己的儿子的家人。

  “是,陛下。”林婉儿温和一笑,并没有多话,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在继承范闲的想法。

  “不要奢望那小子能活着回来。他如果真的回来了,就算朕能饶他一命,这天下的官员也不可能允许他再活着。”皇帝缓缓闭上双眼,唇角就像他的眼睫毛一般耷拉着,看上去有些疲惫。

  范闲还能活着回来吗?这是一个压在所有人心头沉甸甸的问题。而皇帝陛下的这句话,明显断了所有人的后路。皇帝依然紧紧闭着眼睛,冷漠开口说道:“你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找到神庙,朕却知道,他想找老五回来杀朕。对于这样一个丧尽天良的儿子,朕难道还要对他有任何怜惜之情?”

  是的,事态发展到如今,庆帝没有将与范闲有关的这些人全部打落尘埃,已经表露了难得的宽宏,当然,更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与范闲之间的协议,他毕竟不知道范闲此时究竟死了没有。

  虽然自古以降,似乎从来没有人能够自行找到神庙,更遑论还要从神庙里救出人来,可是皇帝依然无法放心,因为他知道当年有一个女人曾经做到过一次,那自己与那个女人的儿子,会不会又带给这世界一个大大的惊奇?

  若老五真的跟范闲回来了,朕将如何?这天下将如何?皇帝忽然睁开双眼,眸中寒芒毕露,说道:“传叶重入宫。”

  第一百四十六章 那个人讲了一个故事

  灰暗的陆地在燃烧,幽蓝的海洋在燃烧,无穷的天穹在燃烧。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在那些高温炽烈的火焰笼罩之下,拼尽全力挤出自己内部的每一丝燃料,添加到这一场火苗的盛焰之中。

  火山喷发,滚烫红亮的岩浆没入海水之中,蒸起无尽的雾气,又带动着洋流开始掀起一道高过一道的巨浪,不停地拍打着早已经被熔成了古怪形状的陆地。天地间充斥着令人心悸的光芒与热量,充溢着毁灭的味道。

  陆地上的动物们凄号奔走,皮毛尽烂,深可见骨,似乎那些光线,那些波动,那些火苗是自幽冥而来的噬魂之火,永远无法摆脱,无论它们逃离那些燃烧的树林多远,无论它们往草原下的深洞里掘进多深,他们依然没有躲过那些能够让所有生灵都灭亡的毁灭。

  海洋里的动物们也在不安地游动,拼命地躲避着海底深沟里涌出的热量和有毒的气体,那些习惯了在冰冷海水里自在畅游的哺乳动物,异常绝望地将头颅探出水面,呼吸入肺的却是滚烫的空气,和那些挟带着致命毒素的灰尘。

  天空中的鸟儿们还在奋力地飞翔,它们远远地避开天穹里那些刺目的光芒,向着大地的两头拼命飞奔,生命天然的敏感让它们知晓,大概只有在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才能够寻觅到最后的桃源。这是一场与季节完全不协调的大迁移,而在这场迁移之中,绝大部分的飞鸟依然死在途中,落到了干枯的大地之上,真正能够躲离那些炽烈光线、黑色尘埃的飞禽,少之又少。

  天地间的光线渐渐黯淡了下去,空气中却充满了灰尘与乌云,将头顶那轮圆日异常无情地遮挡在了后方。整座青翠的大草原,早已变了颜色,在劫后幸存下来的动物们,集合在一处小水潭的周边,绝望地争抢着这唯一一处干净的水源,三十几个大鳄鱼伏在水潭的深处,水潭周边无数只动物聚拢了过来,开始挖小水坑,或有胆大的,强壮的肉食动物,勇敢地开始攻击鳄鱼的地盘。

  天空中已经再也看不到任何飞禽的踪迹,海底里的鱼儿们早已经被惊吓到了深海的珊瑚礁里,怎么也不敢出来。游弋在四周的鲨鱼有些困惑地睁着那双大大的眼睛,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是怎么了,自己的家究竟是怎么了。而在海面之上,十几只巨大的抹香鲸疲惫地漂浮着,偶尔无力地弹动一下自己的尾巴。更远些的小岛周边,海狮们绝望而愤怒地对着天空嘶叫着,用残忍的互相撕咬,发泄着心底深处的恐惧。

  聚在水潭旁边的动物渐渐死去,有互相残杀而死,有因为吸入了空气中的黑色灰尘而死,有因为饥饿而死,有因为干渴而死,而更多的动物,实际上是因为饮用了水潭里的水而死。

  空气里一片干燥,水潭周边只留下了无数惨白色的骨骸,或大或小,或踹曲,或惊恐趴伏,它们身上的皮毛血肉早已经归还了大地,只剩下了这些白骨还遗存在四周,陪伴着水潭里最强悍,经历了数千万年也没有灭亡的爬行动物。

  又过了一些日子,水潭干了,重达数百斤的大鳄鱼认命一般地伏在泥土之上,任由并不炽烈的太阳晒着背上的红泥,渐渐死亡,渐渐干萎,渐渐腐烂,渐渐化成令人触目惊心的白骨。

  实际上这些强悍的爬行动物最后是被风干的。

  空中依然是一片死寂,除了那些滚动着,向着大地压迫的黑色厚云之外,没有任何生灵活动的痕迹。而海面上的情景更加残酷,往日里温暖洋流与海湾北部寒流交会时的牧海处,无数只大型的水生哺乳动物,或浮沉于岛畔的海水,或沉落于幽静的海底,那些鲸鱼与海狮海牛早已经变成了腐烂的血肉,污染了整片海水,让整个海湾都变成了一处修罗场,空气里充溢着一股恶臭。

  食腐的动物们因为这些巨大的存在,而苟延残喘了更长的时间,它们敏锐地察觉到,越靠近陆地的海畔,天地间越是充斥着死亡的气息,所以它们的进食很小心。

  终于有一天,干燥,阴暗,有若地狱一般的世界终于降下了雨来。雨水击打在草原边缘残留不多的树叶上,也惊醒了那些躲在洞里的昆虫。圆圆的水珠滚落在泥地面上,一只甲壳虫快乐地洗着脸。雨水渐渐汇在了一起,沿循着古旧的水道,向着草原深处进发,一路不知惊醒了多少用睡眠躲避毁灭的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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