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9 第442节
“你没记错吧?”吴波有点怀疑,他进入纽约之后,所见的是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上下四五层的高架桥公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密密麻麻的人群与车队。他初来就感到无比新奇,第一印象就是这是个光怪陆离的国际大都市,像一个海市蜃楼。
怎么会有贫民窟?
杨经理笑着道,“我是在纽约长大的,很多地方都熟悉,不会记错的。在美国,你要是有能耐,你会感觉生活在天堂,要是没能耐,这里跟地狱也是没区别的。看样子你朋友可能过得不好,内地人来美国,稍微有点样子的也会首选法拉盛,其次是唐人街,连布鲁克林都不会去,更别提哈莱姆。”
“麻烦你带我去吧。”吴波的心跟着悬了起来。
他坐上杨经理的凯迪拉克,终于驶出繁华的地带,没有多久,喧哗和热闹就没有了。
一些黑乎乎的头脸来来往往,还有一些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躲在背光的角落里对着过往车辆和行人打量。
杨经理一边开车一边笑着道,“我平生最讨厌两种人,一种是有种族歧视的人,一种就是黑人..”
说完不禁自己笑了。
吴波反应过来,也跟着笑,不过在一栋破旧的大楼停下来后,他就笑不出来了。
墙面上满是花花绿绿的涂鸦,他从车窗望向那黑黝黝的门洞,不禁心里发寒。
他不是因为看见这里的糟糕状况而发寒,因为更糟糕的棚户区和乡村他都见过,甚至一段日子里也去住过,穷困永远算不得什么。
他只是心疼她怎么可以住在这种地方!
她原本是天子骄子,她根本没有受过苦的。
“ground floor ?”杨经理又捡起那个纸条看了一下,才道,“住地下室的,我就不陪你进去,你自己去看看,我到前面等你。”
吴波下车后,没有直接进去,顺手就点上一根烟,像要过会儿瘾似的迅速抽上两口,然后把烟扔掉。
结果这烟点起来,就没完没了,已经在地上踏了四根烟头。
这时候一个女孩子拎着黑色的垃圾袋一瘸一拐的从黑黝黝的楼道里出来,她穿着紧身的t恤衫和牛仔裤,干净的眼眸,中等的身量,哪怕脸色不好看,可也给人一种沐浴阳光的感觉。
她并没在意站在门口的吴波,只是撂了下额角的头发,露出精致的一字眉,然后径直从他身边过去。
当她的脸掠过吴波的时候,吴波的头脑里好象塞满了浆子,沉得很。
再看着她一瘸一拐的背影的时候,吴波的眼泪止不住的下来。
他努力让自己有明确的思想,可是不成。他的头木得如同一棵树木、一块钢块。
她哐当一声把垃圾袋扔进垃圾桶,转身看见一个正在试图擦脸上泪的男人的时候,她整个人突然疯了一般,不顾腿脚的不便,急速的窜进楼道里面。
“赵青!”吴波赶紧的追上。
低矮的地下室入口的门框差点撞到他的脑袋。
他看见一道人影钻进一间屋子,然后是嘭嗵的关门声。
“赵青!”吴波站在门口深情的呼喊,他希望那个人能给他开门。
“你找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赵青!你赶紧走人!不然我报警了!”屋里传来不友善的答复。
吴波背靠着门,坐在地上,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口琴,深呼吸后,对着门内缓缓吹了起来。他希望门内的人可以听见他的口琴声。
那是她最喜欢的苏联的曲子,曲名叫《山楂树》,纯真、优美、浪漫。他为了她的喜欢,他总是喜欢在各种场合用口琴为她吹奏这首曲子。
他吹奏完以后,望向门口,还是没有动静。
楼道里进来人,是个亚洲面孔的女孩,她看了看吴波,什么也没说,只是打开了隔壁的门,好像要防备什么,侧身进了门后,也是咣当一声关上。
吴波看看时间,朝着外面走去。
他很容易的找到杨经理的车子,手撑着车身,俯身对着车窗道,“今天先麻烦你了,你先回去吧,我这边跟朋友聊一聊。”
杨经理拒绝的很干脆,“你一个人?我可不放心,要是出事情,沈总肯定跟我没完。”
“回吧,我从小在边疆,兵团大院长大的,我说我三岁开始练摔跤你信不信?”吴波不等他回复,转身冲他摆摆手,“就这,回吧。”
重新走进了黑黝黝的楼道。
524、三套车
他靠坐在门框上,天越发黑,楼道越发黑暗。不时有下班的人从他身边经过,好奇的看他两眼。
他烟抽的喉咙发痒,再次的摸出口琴,一曲《斯镇的颂歌》吹完,他又吹起来《山楂树》,两首曲子他反复的吹,吹来吹去,好像不知道疲倦似得。
他对面的门突然打开,一个金发碧眼的姑娘抱着胳膊依靠在门框上问,“你好,请问你会吹《三套车》吗?”
“抱歉。”吴波摇头,钻入脑子的是陌生的英文单词。
姑娘进入屋里,抱出来一个手风琴,演奏出一阵舒缓低沉的旋律,然后问,“ok?”
“no。”吴波听懂了这首曲子,这是俄罗斯名曲,他怎么可能不熟悉,以前赶潮流学一阵音乐,口琴便宜,那就选了口琴,大部分人都选了口琴,每天都是拿这些名曲的曲谱训练,单调的音阶、爬音、和弦,一练就是一整天。
不过他还是摇头,他是会的,只是不愿意给别人伴奏。
嘭嗵一声,又是一声关门的响声。
屋里传来优美深沉,哀伤豪放的曲调,听着仿佛来到了俄罗斯,可以看到一望无际的白桦林,感受到这片广阔大地中的悲伤、忧愁和漂泊。
吴波的心,跟着悲伤起来,他的头更低,烟抽的更频繁。
他现在都没去搭理他那叽里咕噜的肚子了。
在走道里坐着,坐着,他不知不觉中就睡着了。
中途醒过一次,回头望窄窄的门缝,没有一丝光亮,这才安心的继续睡去。
突然,他的身子一下子陷下去,好像压在一只脚上。
那只脚仓皇的后退,好像那只脚的主人也被吓着了。
然后他整个人躺地上了。
他意识到什么,可是在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
“吴波?”一个女声试探着问道。
“是我!”对吴波来说,这不亚于天籁之音。
啪嗒一声,灯亮了,黄颜色的小灯。
这是无比局促的一间很小的房间,拐角是一个昏暗的小厨房。
一张床,一个箱子,一堆书,除此屋子里再无其它。
他刚站起来,门啪嗒被关上。
“抱歉,吴波,我这里比较窄。你坐床上吧。”赵青不经意的擦了下眼睛,然后俯身去收拾了一下床上的衣服。
“哎。”吴波很高兴,好像丝毫没有责怪下午的时候赵青没有搭理他,刚从烟盒里抽出烟,结果又迅速的摁回去,“不好意思,打扰你休息。”
他一看就知道赵青一直都没睡。
“抽吧,我在屋里都能闻到烟味。”赵青不以为然,“给我一根。”
“你也...”吴波有点无所适从。
“心烦就抽几只。”赵青夺过吴波的烟盒,熟练的给自己点上一根,吐着烟圈道,“有什么稀奇的,当年何老大抽烟,我也没见你说什么。”
她说的何老大是何芳,当年女生寝室的老大姐,大家都习惯喊她何老大。
吴波没有点烟,只是道,“她已经戒烟了。”
“喝点啤酒吧。”赵青把烟叼在嘴里,打开冰箱,直接扔给吴波一罐子啤酒,然后才问,“她怎么样?听说和李老二结婚了?”
吴波打开啤酒,重重的灌了一口,差点呛着,深吸一口气道,“孩子都三岁了。还不错,两个人算是琴瑟和谐。”
赵青久久的才道,“她是熬出头的,李老二这个人除了磨叽一点,倒是没毛病。”
也给自己开了一罐啤酒,轻轻的抿一口。
“嗯,他们都挺好。”
“你呢?”赵青反问。
“我?”吴波道,“我就这样。”
他不敢表现出一点成就,甚至自得。
“孩子多大了?”
“我没结婚。”吴波依然盯着她那一瘸一拐的腿,“你脚怎么?”
赵青洒脱的道,“倒霉,被机车给撞了。”
吴波紧张的问,“那有没有去医院?”
赵青难得的笑着道,“我又不是傻子,当然去医院了。你是不是想问我过得怎么样?如你所见,就这样呗。”
其实她只是草草的找了一个唐人街的中医馆随便做了一个包扎。在美国没有医保,肇事者又逃逸,她除了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别无他法。
“明天带你去医院吧。”吴波的声音带着一点恳求。
“不用。”赵青把铁罐子朝着他碰了一下,才笑着道,“你是不是好奇我为什么混成如今的样子?”
吴波刚想点头,却又赶忙摇头,急忙道,“你很好,一直很好。”
赵青浑然不在意的道,“你知道我和蒋爱国是一个学校,区别在于他学的是实验物理,而我学的是理论物理,除了教书或者做科研还能有什么用处?可是我只是个Graduate degree,要是没有Phd,很难在高校或者研究室任职的。”
吴波沉默,他不知道怎么样安慰她。
物理属于基础专业,往往需要大量的政府的政策性投入,难以实现产业化。
因此,总体而言,无论是在美国还是在中国,物理专业的毕业生在工业界的就业都不算理想。
除非都拥有博士学位,然后到相应的研究机构做研究,或者做大学做教授,又或者去科院之类的研究机构做研究。
在美国,物理工作者由于大部分拥有博士学位,平均年薪在10万美元以上。
“你来美国做什么?访学还是来读书?”赵青说完又一笑,“忘了,你都这么大年龄了,不可能再读书的。”
两个人都有三十有四的年龄了。
吴波好像没有听清赵青在说什么,只是认真的问,“要不跟我回国吧。真的,凭着你的本事,回国一定大有发展。”
“回国?”赵青自嘲道,“就是为了让人看我这倒霉样子?我没事的,你不用管我。”
“没人敢笑你!”吴波站起来,振奋道,“相信我好不好!”
赵青脸色变了变,勉强笑着道,“说那些干嘛,你晚上就睡这吧,我到隔壁去。”
说完她拉开门,敲开隔壁卧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