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79 第949节
以方连同家现在的地位,方九章踏门槛是自然而然的。
方九章把背在身后的茶杯晃了晃,笑道,“有水,不用换。”
方连同问,“茶叶给你换了,我家老大上次带回来的新茶,你试试?”
方九章摆摆手,“不了,刚换上的,才第一杯。”
方连同道,“那回头我给你带点,家里没人喝茶,在继续放着,就发霉了,浪费。”
方九章含蓄的笑道,“那不能浪费。”
这一点也显示出,他完全不像个本地人。
本地人极少喝茶,很少有像他这样,一年四季抱着保温杯晃荡的。
整个县城,从南往北,从西至东,卖茶叶的店找不出一家来。
一些超市出于丰富品类的目的,倒是有卖,不过却是袋装的茶叶梗子,放在货架的底部,用手一摸,还能感觉到薄薄的一层灰。
前些年,他想喝点茶,要么往大兴安岭地区跑,要么靠朋友和战友邮寄,喝茶不算一件很方便的事情。
后来孙子去外地工作,孙女考上大学,每个人每年随便带上两三斤,积攒下来,够喝一年的。
现在,他又多了一个茶叶的来源,比如方连同这里,每次都少不得要拿一些走。
作为回报,他总会送一些自认为价值等同的野味或者鱼、干货。
他是个谈性很浓的人,但是今天偏偏很少,在那抱着茶杯,有一茬没一茬的接话,让方连同很是不解。
“咋了,这是?谁惹着你了?”
方九章道,“拖拉机厂从今天开始就没了,倒闭了,关门了。”
方琼道,“国企的效率跟不上,没法跟上市场形势,该关门就关门吧,有什么感慨的?”
她倒是了解爷爷对拖拉机厂的感情,当兵的时候,开的是县拖拉机厂的拖拉机,在农场工作的时候,开的也是拖拉机厂的拖拉机,更多的应该是情怀。
方九章道,“你懂什么?别以为看了点书本上的东西,就以为什么都懂了,没国企从哪里来的私企?
就是私营老板最可恶,得了便宜还到处卖乖,说国企的不好。”
方琼气鼓鼓的道,“我是实事求是。”
方九章道,“实事求是?你没到河对岸看过?
大冬天的,还住木楞房,没供暖,咱们再不济,还能有水泥沙子,盖个瓦房烧个坑啥的。毛子把家底子败光了,什么都没了,你看看还能有什么?
衣服鞋子啥的,还得从咱们这地方买,菜地都是咱们的人过去帮着种的。”
方琼道,“他们重工业发达,轻工业本来就弱,总要看人家的优势吧。”
方九章乐了,“优势?口岸上,进来的一车车木头、板材,除了卖这些,他们啥都没了。小的都干不了,还能指望他们玩啥大的?
你个丫头,就是看问题不透彻。”
转过头又问李览,“你也读过书的,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李览想不到火会引到自己身上,只能硬着头皮回道,“俄罗斯跟咱们不一样,他们进行改革的时候,有点着急了。
我听说,俄罗斯现在连像样的汽车都生产不出来了。
因为已经没了汽车全产业链,比如最简单汽车玻璃、汽车轮胎国内都没法生产。
像咱们国企那时候,再困难,都有国家兜底,坚决不让产业中的任何一个环节掉队,这是后来民企得以发展的基础。”
这些他都是从他老子口中听说的。
李老二在高尔基的汽车工厂倒闭了,发了一场感慨,李览听完之后终于改变了对国企的偏见。
方九章高兴地道,“你娃娃读书还没读傻,不错的。”
方琼听了这话,嘟着嘴,满脸的不愿意。
李览读书没读傻,反过来听,就是她读书读傻了?
方九章滔滔不绝的道,“讲个简单的,以前毛子的农机多牛啊,再看看现在,说起不来就起不来了。那个生产钢圈、轴齿的厂子经营不好,说关门就关门,受影响的是农机厂,从别远处的厂子进,或者国外进口,这成本上来,就愈发难做了。
农机厂不好做了,其它生产液压件、仪表线束的厂子就跟着倒霉,一环连着一环。
最后全整没了。
咱们不一样,企业发展困难,政府补贴,后面撑不住的时候,私企有机会补进来。至于国企,该退休也就退休了。”
李览对这个老头忍不住高看了一眼,想不到在这种问题上会有这么深的见解。
“九爷,你懂的真多。”
“拍马屁。”方琼忍不住小声嘟哝了一句。
方九章瞪了她一眼,笑着对李览道,“要是你老子在,那说的更好,我很少服气谁,就你老子,那我得写个服字,看啥问题都明明白白,他啥时候有时间过来玩玩啊?”
李览道,“年底吧,大概有时间。”
这是他老娘计划中的安排,他老娘要来,他老子也是肯定要来的,要不然一个人留在家,肯定是生活不能自理的。
160、方全的场面
就差吃饭需要他老娘喂了。
煽情点来说,就是他老子越来越依赖他老娘了,你情我浓,有时候,他都有点看不过眼,生为亲儿子,他也需要回避。
方九章道,“那好,我就等他年底来了,听说戒酒了?那就是可惜了,要不然还能陪他喝几杯,他酒品真好,不会耍赖。”
方连同道,“李览陪你喝也是一样的,酒量不差的。”
方九章道,“酒可以喝点,我好几个老战友,打仗没丢命,就栽在烟上,等查出来肺癌都是晚期,想治没法治。
想想,这么死得多憋屈啊?是不是,趁着自己没烟瘾,就赶紧给戒掉。
我开始见你老子的时候,那一根接一根的,说戒了不也戒了嘛。”
何龙把锅盖掀开,加了一点香葱、大蒜,把鱼起锅,方老六要帮忙,他就让开了位置,自己点着了烟,笑着道,“九叔,这话是没错,可做人吧,总得有点爱好,不抽烟不喝酒,活着还有什么劲啊,要我说,这玩意随心,想抽就抽,不想抽了,再去戒也不晚。”
方九章在此苦口婆心的劝小辈戒烟,何龙拆台,很让他不高兴,因此道,“上梁不正下梁歪,你看看你家虎子,那烟抽的凶,你不管就算了,还唆使自己外甥抽,真不像话。”
“唆使?”何龙可担不起这个责任,赶忙撇清道,“他抽烟可不是我教的,看他抽烟我也吓一跳。”
李览道,“我刚刚学会,还没俩月呢。没事,我就是抽着玩的,碍不了事。”
方九章点点头,“那就好,心里得明白,这玩意不是好东西。”
挨近中午,门口的人越来多了,不需要方连同一个个去喊,掐着时间点,就都来了。
因为白天有出去上班的、干活的、忙事的,人并不多,统共才两桌。
受了昨晚的教训,这一次,李览坚决不肯多喝了,也没人强行劝酒,他喝完两瓶啤酒,扒完两碗饭,就麻溜的下桌了。
刚点起来一根烟,一抬头,就看到方琼提着装着渔网的水桶在前面的路口。
他赶忙小跑两步追上去,拐过弯,才问,“你去干嘛?”
方琼道,“我去捞鱼。你去吗?”
李览道,“你可拉倒吧,用渔网太祸害了,只要不是傻子,一网下去都是鱼,没一点意思。”
大兴安岭地区,山多、水多,树多,鱼多,三花五罗丶十八子丶七十二杂鱼,一样都不缺。
有句老话叫水至清则无鱼,这话在兴安岭地区行不通,在清澈的河面上,经常能看到厚实的鱼群游过。
所以,像方老六刚才下河捞鱼,根本就没费着什么功夫。
方琼道,“我不下河,我去水泡子,专门找小鱼,晒鱼干带回学校。”
这里到处是沟沟坎坎,满目是深浅不一的水塘和泥沼地,里面的鱼类极多。
李览道,“不是我吓唬你,小心陷进去,你可别去了,掉进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方琼笑道,“这是你家,还是我我家?我能不清楚,又不是冬季化冻,现在里面的土板实的很,想踩都踩不下去。”
李览很坚持的道,“别去了吧,水泡子里哪年不淹死个把人?”
从小记事起,姥姥就没和他说过什么重话,更别提揍他了。
他有一次跟着姥姥回乡,就因为靠着水泡子太近,挨了一顿狠揍。
再后来,又是因为这种破事,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妹妹也挨了他老子揍。
直到现在,他还能记得妹妹那呆萌的小眼神,一脸的不可置信。
方琼道,“你去不去?好啰嗦哦,我又不是去过一次两次了。”
“你真去,我可喊你爷了。”李览威胁道,“那边真的是很危险的。”
方琼白了他一眼道,“你年纪轻轻的,就不能有点冒险精神?”
“如果是以生命为代价的话,我拒绝。”李览不以为意的道,“不开玩笑的,要不这样吧,我拿鱼竿,我们去钓鱼?”
撒网需要贴近边缘,沿着水泡子走,而钓鱼简单,只需要找一个固定的钓点就可以了。
方琼没理他,转身把水桶和撒网送回了方家的库房。
李览在那等着她,想不到她却顺着方家墙根,从另一个方向走了。
中国最北端的小乡村的夏日纯净、纯真、纯美,他非常的喜欢这里。
要说不好的地方,就是下雨的日子太多,而且是说下就下的那种。
没雨的时候,他喜欢下河,他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暑假在这里学会游泳的。
开始学的是狗刨,后来在少年宫的泳池里也没纠正过来,自始至终野路子。
对于游泳,他有瘾,整日的泡在江边,逐渐喜欢到深水区,偶尔还能遇到从对岸游过来的毛子。
很多次,他有冲动,想游到对岸,可惜这个想法不现实,每次刚到中心线的位置,总感觉对岸有大狙在瞄着他的脑袋。
想到对岸,只有老老实实的走口岸。
不过走口岸过境,他没有多大的兴趣,他都去过好几次了,对岸人烟稀少,没什么意思。
这天他刚从河里上来,还没到门口,就发现停在附近的几辆车子,聚着一圈人,没有刻意打听,随意听了两句,原来是县里的领导在这里迎接。
方全的车子到达门口是挨近下午二点钟,他从车上下来,先同迎接他的人寒暄了几句,大概是应承了什么,浩浩荡荡的一圈人顷刻间就散干净了。
李览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心想这场面比他老子回乡的场面还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