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112节
“他过去不是说祖坟刨掉了骨头都找不到吗?”
“他这瞎掰呢,”熊卜佑说,“这骨头是他刚才不知道在哪个野坟堆里找来的。”
“老张还真是个可造之才啊。真能编。”
“也不算编吧,祖坟给苟家刨了是事实,至于这骨头也就算个宣传道具。宣传造点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张兴教在台上越说越激动,最后要求:把这些人都拉到台上,交给老百姓斗争批判。早就摩拳擦掌的盐场村民兵立刻就把这些人拉到台上。张兴教揪住那风水先生清客的衣领,边数落边骂,时而还饱以老拳,这清客老头刚才已经挨了张兴教不少棍棒了,再挨了这顿拳脚,又疼又怕,哪里还站得起来,瘫倒在地屎尿齐流。老百姓们愈看愈兴奋,一个劲的往前拥着。
张兴教在下午就暗自勾连了几个平素和苟家有很大仇隙的村民,这时候也纷纷站出来,揭发这些人的不少罪状,从抢田霸产、高利盘剥到调戏妇女,再到纵狗咬人,大事小事,鸡毛蒜皮一应俱全,但是这些事情很少涉及苟大苟二本人的,邬德听了,总觉得不够威力,气氛上不来。正想着有什么办法,忽然看到有人大步流星的走上台子,冲着苟家的一个本家老爷猛踹了一脚,这半老头子本来就重心不稳,此时顿时给摔了个四脚朝天,台下的老百姓顿时一阵惊讶的叹息声,到现在为止,还没人敢对苟家的人动手。大家定睛一看,却是苟家的厨子:苟布里。
苟布里这个人其实和张兴教没什么来往,彼此也谈不到恩怨。只不过张兴教知道这个厨子一贯有偷吃偷拿的习惯――这也没什么了不起,过去所谓“厨子不偷,五谷不收”的说法。他虽然姓苟却是外乡人,仗着自己有些手艺力气,在苟家的奴仆群里很不受待见,管事的时不时会给他来点眼药,常常不是挨板子就是扣工钱,几个月前他气不过,偷了些银钱准备跑路,却又被宅里管事的苟家本家老爷以给拿住了,打个半死,关在牢里。他和苟家有仇隙,而且本人又符合天不怕地不怕的彻底无产者的特性,正好成为穿越者利用的对象。
苟布里站在台上原还有些打鼓,回头瞅了一眼台角,席亚洲冲他点点头,便一鼓勇气,开始说话了:
“我是个穷厨子,给苟家上上下下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做饭好些年了。这些年气候不好,不是旱就是雨,台风雹子轮番来。大家平日里都过得艰难,粥里下块番薯就算过年了。这苟家呢?我是个下等厨子,不知道什么道理,就说我知道的他们家的吃饭好了。
“他家用的头等厨师,都是能把一口猪做出几十道菜的高手艺,一盘炒肉,就用一头活猪背上的一块肉,其他都不要。吃鱼要吃张嘴吐气的,吃虾要吃活蹦乱跳的,米要碾过三次,作饭都都是白米饭,里面一颗杂粮、番薯都不加!吃白米饭吃腻了,就做油炸的糕饼吃,一炸就是一大摞啊……喝酒是十年的,人参汤得辽东来的,还要半尺长的。最可恨的是苟循义的儿子苟大少,这个小挨刀的,从小时候吃包子,烫了不吃,冷了不吃,不冷不烫的时候,叫两个美貌的丫鬟各捏着一个角,送到他嘴边,他就当中咬一口,余下就全丢了喂狗――”
邬德皱起眉头,小声问席亚洲:“这谁编的,胡编乱造也得有个度吗?!”
席亚洲却一点不不动声色:“是杜雯带着张兴教他们搞得,不错吧?你觉得离谱,老百姓就爱这个调调。”
“这不扯淡吗……”邬德正说着,那被踢翻在地的苟家的本家老爷忽然站起来,颤颤巍巍的说:
“胡说!没有――”话音未落,身边的几个盐场村的民兵早就棍棒齐下,又往他嘴里塞了个麻核,拽一边去了。
第七十三节 初雨
第七十三节 初雨
这苟布里十分机灵,反而来个打蛇随棍上,故作一脸痛心的说:“我那时候给苟大少蒸包子,见他这样,还求这位管事的本家老爷,说:少爷不吃,剩下来的可以赏给外面的庄客们,也让大家都沾点苟家的雨露。谁知道,谁知道――”他做出一脸欲哭无泪的悲愤模样:
“这人竟然说,他们家姓‘苟’,所以就算是狗也比外面庄客的尊贵!”
这话引起了下面的一阵骚动,老百姓的愤怒果然被调动起来了。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故意浪费食物是极其可怕的罪行。有人高喊:“打死这个坏蛋!”“把他和狗吊一块,来个祸福同享!”
这本家老爷急得乱喘,只是发不出声来,脸都憋得红了。
苟布里见此番情景,十分得意,有趁热打铁,对着这半老头子吼道:“你瞪我做什么!有短毛老爷这样的青天为我们小民做主,不怕你这恶徒!再没有你们苟家骑在我们小民头上拉屎撒尿的日子了,”
说着他一拉袖子,把上衣脱了下来,露出身上新得旧得许多拷打的伤痕:“各位乡亲,今年我在厨房下面烘个番薯吃,被这老东西看见,说我偷他们家的马粮。我说,你家的马粮都是金灿灿的小米和豆子,哪有这样的粗食,我哪偷去。就为了这句话,他去禀告了苟循义,把我押土牢了拷打的死去活来,就此关在土牢里,要不是短毛老爷们打开了牢门,我就为这话白白的死在里头了――”说着说着他大约也想到了被关在土牢里的百般苦楚,恰到好处的流下了眼泪。
这时候台下已经哭成了一片,邬德虽然为这样的效果高兴,却知道苟布里说的东西真真假假,对席亚洲小声说:“这个是不是搞得太虚伪了?”
席亚洲摇摇头:“其实真事比这个惨得多的有的是,你看群众都在哭。这就是有共鸣。苟家要不是坏事做尽害惨了老百姓,他们会哭?现在老百姓还不敢讲这些。敢讲的人又说不清。苟布里虽然在瞎掰,但是敢说能说,把情绪发动起来,有助于他们冲破那层桎梏。”
邬德心里直犯嘀咕。他比席亚洲这些人都年长得多,亲眼见过许多当年借着群众运动开始的政治狂飙,群众运动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还真有点吃不准。席亚洲看到邬德的脸上有不以为然的神情,说:“成大事不拘小节,眼下发动群众最重要。咱们继续听吧。”
正说着话,忽然有人过来轻声耳语说:“有个丫鬟,想见掌事的。”
邬德一愣,想平白无故怎么有丫鬟要见他起来了,他赶紧和席亚洲说了几句,自带了几个人过去。
苟家的男女仆役,除去家丁之外,也有一二百人。他们的成分比较复杂,一时间也不好甄别,暂时先分男女分开关押在两个院子里。刚才开斗争会按张兴教的名单押走了一批平日里有权有势的恶仆。
这个要见他的丫鬟名叫初雨。原给苟循义的最受宠的七姨太当贴身婢女,寨子破的时候,苟循义的妻妾们都或被逼或自愿的上了吊,丫鬟慌乱中也自杀死了一些,这女孩子不愿意给平素刻薄的主人殉葬,加之见到短毛们进来之后对女子秋毫无犯,更无死念了。她平素心思灵活敏捷,也会说得几句官话,对外面的短毛的传闻多多少少有些知道,此刻见这些年轻的“髡贼”们,个个身高体壮,脚步轻捷,举手投足,言谈举止间都充满了自信,不卑不吭,与老爷少爷们那种妄自尊大的傲慢,一般的小民奴仆的谨小慎微的卑微完全不同,心中不由得多出了几分爱慕的意思来。
心里思量了一番,她是外来逃荒的人家卖在本县的,几经转卖才落到苟家做丫鬟,虽说是七姨太的贴身丫鬟,这七姨太平日里娇纵成性,对待下人极其刻薄,稍有不如意就是打骂。初雨在她身边真是度日如年。她在这世界上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原只想日后能指给个家仆庄客平安度日,没想到苟家的丫鬟是从来不嫁人的,有的丫鬟四五十岁了还没有婚配,让她最后的一点巴望也破灭了。
苟家已破,自己未来的前途便要想定。她想这些短毛素来以仁义自诩,打破庄子之后不抢不乱杀,对待妇女也很客气,还特意调派了一个短毛的女总管来看守,不仅心肠好,心也细。自己这些家仆奴婢不是什么重要人物,过得几天十有八九会叫他们各自回家,自己是无家可回,也得为自己谋个出路才行。想来想去,决定把自己知道的一桩秘密作个献礼。计议已定,便乘要去小号的时候,在院子角落里悄悄的禀告给负责看收的杜雯。
杜雯本来为群众大会出谋划策了好久,自己没法去看,正觉得闷气,忽然有“被压迫的阶级姐妹”愿意来揭发,真是再对胃口也没有,本来就要叫她说出来,但是这初雨却死了性子一般的只肯见到“掌事的”再说。
“我就是掌事的。”杜雯还不死心。
“掌事的有大有小,你肯定不是大掌事的!”这女孩子一点不畏惧,颇有些泼辣的作风。
“为什么?!”
“因为你是女得!哪有女得当大掌事的!”
这话把杜雯咽得气也不顺了,心里直骂“没觉悟,一脑子男尊女卑封建思想”,但是没法,只好叫人把邬德给喊来了。
初雨由杜雯引着走进谈话的小厅,双膝跪下,叩了一个头,俯首说道:“奴婢初雨叩见老爷。”
因为是低着头,邬德没有看清楚她的脸孔,但是她高挑的身材和大方的举止已经使他暗暗满意。到本时空这么久了,这是难得一个比较符合现代人审美观点的女子。
他含笑问道:“你就是那个要要见我的女子?”
“是。正是奴婢。”
“你找我什么事情?”邬德说,随手拿起初步的审问记录,知道这个女子是七姨太的贴身丫鬟,“你是七姨太的贴身丫鬟,她如今死了,你可否悲痛?”
这话在初雨听来蕴含着危险的成份,故而稍作矜持道:
“我们主仆多年,奴婢并非草木,岂有不悲悯之理。”她不说悲痛,却说悲悯,以示期间的差别。
“看你的样子并不这么伤心嘛?”
初雨磕了一个头,落落大方道:“奴婢为七姨太服役,无一日不竭力奔走洒扫,以偿其衣食遮蔽的恩情,主仆情分,也止于此了。”
言下之意就是我干得活对得起我拿得工资,如今公司破产了,伤心难免有一点,痛惜则是谈不到。
邬德在心中点头,暗暗称赞,随即说道:“初雨,你抬起头来。”
初雨大胆地抬起头来,让邬德看清她的容貌,她也趁机会向他打量一眼。她看见这个破了庄子的短毛老爷时值中年,五官端正,一双浓眉,双目炯炯,皮肤黝黑,身躯强健有力。心中不由一动,害怕他的目光直视,又将头低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