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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高启明 第2207节

“这老夫人住进来便不是个明白模样,也不怪骨伤疑她中风。可这么一个重病号,你扔于我又能如何?终不过是折腾半日,送去骨伤截肢了事,又扔还于我。老太太懵懂,麻醉转醒来眼见双脚皆无,当即痛哭不已,谁也劝解不住。哭号倦了便竟昏睡过去,醒来再哭――她本便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此时又心神不清,哪个能劝得住!

“这倒也罢了,偏该着这老太太受罪。你也上过外科的课,也当知道,卧床久了,什么杂症出不来?没几日,褥疮长了一串出来,糖尿病的,又易感染而不易愈合,很快便是感染,流脓。可怜我老谢还得整日给她换药,恶臭无比啊……远胜当年澄迈城下死伤枕藉的死人堆不知多少倍。

“糖尿病拖了如此之久,肾功能也早已没甚指望,如此维持几日,人就不中用了,临到移床易箦之时,已经昏迷不醒,却是不知疼痛了:倒是省却了些许受罪。我去整理遗容,见她已是脱了人形:面容呆滞,秽臭不堪,通体皮屑,满床脓水,简直就是一摊烂肉!想来鬼判拿她时,都要皱眉掩鼻,连鬼都不如,哪里还是个人的模样?临终之时,近旁无一个家人在侧,死在我等这一众陌生人眼前。待到家人赶到,但见一脸如释重负,却不见一丝悲戚之情――贼他娘!路倒还有个爷娘儿女哭号两声呐!

“那日死亡讨论,我私下与林首长说,倘使我自己沦落至这等地步,断然要自我了断,走得干干净净、人模人样;林首长却是哂笑一声:等你真到了那个时候,连张嘴睁眼都不会了,还想自我了断?你本事怎么这么大呢?

“所谓‘微不足道’,正在于此:你自以为是从生死簿上抢人,不想我等舞了半日、神通使尽,也不过是揪了下判官的袖子罢了!你倒是说来,若是当着死到临头那日,这富家人和路倒能有什么分别?”

这一通话说得陈瑞和哑口无言。死生亦大矣,对他这种年岁不大时就跟父母从龙、踏进临床还没几天的半大小子而言,这还是个他没有深入触碰过的话题,他不想继续讨论了。

但另一件一直装在心里的事,他却犹豫要不要问。

“谢老师,你说……这卫生员少说一句话,害得县长丢了一条腿,不该受处罚么?”终于,陈瑞和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打破沉默问道。

“若如此论,我们这里便个个都是罪不容诛了。”谢耀满不在乎地把空碗往旁边一推,“早先投了元老院,随张、宁、河诸位首长在二次反围剿、发动机行动里效力――不过还在给河首长当助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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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节 原则与从权

“澄迈城下,敌我军士,伤者不知凡几,当时之势,言称是‘人歇台子不歇’。首长们说了,尽人事,听天命,能救治几个便几个。以我等当时所学,虽说是助手,原本所做也不过敲敲边鼓,消毒铺单、扛腿抬手,此刻顾不得这许多,凡那不甚疑难的,也分一二个于我等料理。有的术科只观摩首长做过,有的,干脆只是听首长讲授过。那时候伤员如潮水,会与不会,都得硬着头皮上。彼时莫道是我,就说几位首长,立于台边手足无措,也是常有之事。乃至于未能救回来的,不胜其数,哪日不有几个?

“旁的不多说,单就一个明军的兵勇,叫炮弹砸碎了胫骨,截肢时少不得清创。此台截肢,适逢林首长并我两人施术。事后回想,不知那时中了什么邪祟,一心只觉得新配发的双氧水合用得紧,便拿纱布蘸饱了,攒成纱球,竟便把这双氧水纱球塞入骨髓腔里去擦……”

听到这里,陈瑞和瞪大了眼睛。不等他说话,谢耀就自嘲地苦笑一声:“是了,你既去过了急诊,自然极易想到:这双氧水,倒下去便生出一堆气泡;纱球一堵,许多气泡出不得外面来,当不过只能往骨髓腔里面挤……压力这样高,你说能出什么后果?”

“……空气栓塞?”陈瑞和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耀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早先但闻空气栓塞凶险非常,不曾料其来势之迅猛远过人力之所能及!不待林首长转头看我手中是何药物,伤员便大叫一声‘好闷’,霎时便人事不省,就……一刹那,人便不中用了。你若诚意递状子去告,不妨先同我说说:一块纱布要了人性命,我该当何罪?督导不力乃使助手医死伤员,林首长该当何罪?”

陈瑞和一惊,随即回答:“这……这岂能相提并论!谢主任您的水平在元老院谁人不知,哪个能有资格来审你,自然不该领罚;首长们……当然更不能受罚……可、可我听说,这在澳洲,叫‘医疗事故’,医生要去蹲大狱的――哪怕官府不究,伤员的家里人也会要医生偿命的!”

“还用得着去澳洲?若是此事出在百仞总医院,就已经是医疗事故了!”谢耀颇有意味地笑了一下:“但此事却是前线之事。偿命?这兵勇连姓甚名甚都不曾说得出,逢此乱世,大抵也是无亲无故,谁会为他找来此地要人偿命?”

“这不是……”陈瑞和脱口而出,却被谢耀一抬手止住了话头。

“你休嚷。我且问你,澳洲的医学是何等水平,这新光复的故土,又是何等水平?”

“这……”陈瑞和语塞:谁也没去过澳洲,大家只知道首长怎样——可首长们的水平不就是澳洲的水平吗?这跟是不是“医疗事故”又有什么相干?

“我曾听闻林首长提及,虽在澳洲,京师的医生和边鄙之地的医生,犯了同样的错误,受罚也是不同的――京师罚得更重、更严,而穷乡僻壤的草头医们则要轻得多。”谢耀说道,“王初一这条腿若是丢在临高,堪够让这卫生员直接去找符有地报到,当上一二年的苦役营卫生员;但是在这前线……呵呵呵呵……”

“可这……这个,这个不对呀……”陈瑞和只觉得哪里有问题,可好像又说不出具体是什么:“都是元老院归化之民,凭什么区别对待这么明显!”

“今天呐,我作为一个长者,有必要告诉你一点人生的经验,教你个乖,你只记着:此事出在这准治安区的地面上,就是民不举则官不究。卫生员水平低,连你我都看得出,宋首长难道看不出?林首长难道看不出?元老院难道看不出?为何不让他们去蹲大狱?为何还是让他们上前线?这其中关节你想过没有?”谢耀问道。

“……”陈瑞和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想起自己上培训课程的时候,好几位元老大夫都说过卫生培训“太过简陋”,据说澳洲一个大夫培养,前后要十多年功夫,方能独立诊疗病人。

而元老院这里,博铺总医院里最好的归化民大夫也只有五年的资历――多数人还是从护士和卫生员起步,根本没受过多少医学教育,都是“实践中成长”,靠着不断给人治疗再参加各式各样的短期培训班培养起来。可想而知,这样的“速成大夫”手下,类似谢耀的“双氧水”事故不知出过多少了。

“好好想想,若是想不通……你好歹是听过政治课的,明国治下的世道,所述章节不少,不可不读。平日里上工,莫带这么大气性。”谢耀也不再多解释,只是无奈地笑笑:“跟老谢学技术可以,这脾性可莫要学我。”

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让陈瑞和满意,但他似乎理解了谢耀的潜台词。这种潜台词让他隐约觉得这种双重标准的纵容和当初宣誓的精神似乎不相符,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也可能只是他心里并不真正想去反驳。

所幸这一席谈话并没有继续下去,他们说话的当口,昨天搭班的骨伤医师也来吃饭了。见到他们似乎已经吃完了,便只是点了点头,径自去打饭了。

谢耀很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下班啦?昨日截了几个?”

陈瑞和知道,这“截了几个”问的是截肢。

对于骨伤科而言,由于内固定材料的欠缺和交通条件的限制,截肢和接骨几乎就是他们工作的全部――骨伤科口中的“手术”指的就是截肢。

在这个时空里,缺医少药是常态,即使掌握了现代医学的元老大夫,面对许多旧时空司空见惯的伤病亦是束手无策,特别是对于机械性的肢体损伤,在旧时空配合手术即可救治恢复。但是在这里,截肢成了一种常见的治疗手段。这个现象,和外科手术早期如出一辙。

“资料上说到早期外科手术大夫就是理发师、屠夫,虽说是歧视,但也不乏事实。”有一回河马在卫生口的会议上如此说道。

在元老医师们的预想中,经过了不堪忍受的转运颠簸的士兵,由未经受良好教育和训练的外科医师,在堪称肮脏的手术环境下,用经常断货的自制麻醉药进行不恰当的手术,一定会充满了血腥、恐惧、绝望,并报上触目惊心的并发症和死亡率。但是让他们意外的是,伤员们往往在手术中表现出了毫无怨言的坚毅和忍耐。当然这种事情在归化民们眼中并不奇怪:肯给自己的兵勇们施药,就称得上是仁将了,而元老院竟然会给路倒、乞丐和敌人的兵卒同等的医疗救助,简直就是圣人了,这些大头兵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在战前,骨科的元老们就已经预想过截肢手术可能被滥用――因为即使是在医疗卫生条件最好的临高总院,工伤中的救治也有这样的倾向。因此制定了相应的适应证规范,林默天更是反复强调截肢的危险性和残酷性。但是在原始的药物和交通条件下,为了挽救伤员性命而进行的截肢还是变得越来越普遍。

“莫要再提……入娘的。下什么班,有了个空档能歇口气罢了。这手术刀都钝了,皮都划不开!截,截他个卵袋!那个伤员,言称是本地县长的,你们送于我的,唤作什么来着?对,王初一!痛得呀,啊呀,整个手术中一直在连吼带叫!麻醉药亦不起效。”骨伤医生看起来心情很不好,胃口却好得很,手里的铁皮饭盒装得满满的,“手术刀已是许久未换新的了,补给几日方能送到?真真是急煞人了。再下去,连缝合线都要不够了!”

“他这截肢凶险吧?腿上截肢血管多。”谢耀说道。

“确是此话。”骨伤医生点点头,“说来并未太久,约莫二十分钟便了,只是伤员嚷得我不敢动刀,反倒更慢!也幸得他命大,只中了这几颗炮子,不然炮子入肉太多,以这钝刀去寻铁砂、铅子,可有得搞了!”

“他那左腿保住了多少?”

“膝盖以上,算是勉强保全,不知日后如何。这感染一关便是难过。”骨伤医生坐在他们旁边,开始狼吞虎咽,“这一天!我胳膊也举不起来了。”手竟发抖,连筷子都快拿不住了。

陈瑞和叹了口气,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听闻你也做了一宿,那个伤号脾未能保得住?”

谢耀摇摇头:“他却是命好,虽则丢了一个脾脏,性命总是无虞。可怜他前面一个,腹部开放性创伤,还是冷兵器深部致伤:你们也晓得,其凶险较枪伤更甚、更易感染,送来时已是典型的腹膜炎了。我虽将肠管缝了,却无药可用,伤号不知能否挺过感染这关――便是命大是挺过去了,日后怕是免不了要留瘘管――想是须得终身带个粪袋子在腰间了,稍有不慎,便会感染。怕也是活不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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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三十四节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嗯,你们的想法很好,警察局那边我会协调……”王企益说着。心里却在盘算警察局的材料复制过来需要多久――本时空可没有复印机。广州市警察局“入户调查”得来的各种基本社情资料,已经在刘翔的命令下交给市政府印刷所排版印刷――不知到进度怎么样了……

应该说这几个归化民干部做的很不错,提的建议也在点子上。但王企益知道真正的大头这么干是揪不出来的。原因很简单,即便是在旧时空也有人通过口头约定来规避监管(比如不行使到期债权而以口头协议由对方以其他形式偿付)。而在17世纪的大明,这个口头约定效力未必低于契约的时代,这种情况甚至可以说再常见不过。按照他的推测:林家参股各产业可以全挂负债没钱分红给大股东,但在林家真需要钱的时候,只要一纸便条即可由这些酒肆茶楼出面代付,甚至更进一步暗地里直接将钱送到林家,只走私账不走公账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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