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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酋长到球长 第889节

说完啐了一口,林子规却道:“何必非要用多少本钱?如今杨员外的船队又要出海,这一次说是要去淡水鸡笼,与大夏国等人交易些稀罕东西,正缺咱们这样的人手。你我便带着一些银两,随船当个水手,到了那边买些胡椒之类偷偷回来售卖,三五年内也有了本钱,或可被人看重。这高公公又不收杨员外家的货银,咱们便借个机会。”

颜思齐却摇摇头道:“兄弟,哥哥我没那么大的心思,就想着好好经营着裁缝铺。等再过两年,有了本钱,便用些学徒买些门面,未必就不能发达。这出海之事太过凶险,动辄葬身大海。也不是我丧门你,弟妹,你说说,要是子规出海不归,这家可怎么办?”

说完又拍了拍林子规道:“你难不成也想让弟妹立个贞节牌坊?让她吃这一辈子苦?听哥哥一句,别想着这些功利事,便老老实实地在码头上做些活,人啊,怎么过都是一辈子。”

颜思齐知道二弟与弟妹伉俪情深,固然说了这个话头,两人也算是无话不谈,并不不快。

酒也喝了不少,林子规也有了醉意,听到贞洁牌坊,忍不住狂态发作,笑着和自家女人说:“我若死了,只管嫁人,万万别守寡,苦了自己。”

女人笑着狠狠地掐了他一下,骂了一句好不正经,却也没有寻死觅活以证自己贞洁。

说到这,林子规起身推开窗,看着远处的房屋,隐约能看到一个牌坊,冷笑道:“如今这几年咱们漳州泉州的牌坊却是越来越多了,大哥,你说得对,为何会有这么多?一是出海都有了钱,二来呢……嘿,出海之后,常年不归,在外面可以吃些野食,又怕自家女人做出潘金莲、潘巧云那样的事,免不得要多修一些。这漳州海贸越是繁华,牌坊只会越多,反倒是那些耕种之地的牌坊要少得多。当真可笑。我若为官,第一件事便是砸了这些牌坊。”

颜思齐大笑道:“你还是这样,罢了,不说这个了。再说了,你又聪慧,便是读书考个功名也好,像你说的,他日若遂凌云志,为官一方,难道就不能做些事?”

“难!”

林子规摇头骂了一句,叹道:“如今这些当官的读书的,大多都是心口不一的小人。读书而求高第,居官而求尊显,阳为道学,阴为富贵,被服儒雅,行若狗彘,真小人哉。”

“我想了,就算考中了功名,也是和这样的人共事,哪里能够快活?”

“别说是现在,就是那圣贤又有什么了不起?耕稼陶渔之人即无不可取,则千圣万贤之善,独不可取乎?又何必专门学孔子而后为正脉也?事事明着都学夫子,口谈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实在是丑妇贱态。不学也罢,不学也罢!我倒是觉得,开口便谈功利事,也好过读圣贤书暗里却如猪狗。”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喝道:“痛快!痛快!”

第七十一章 此时尚是小人物(二)

颜思齐吓了一跳,只当这位义弟要学那宋押司提诗一阙,好半天见不曾动笔,这才放心。

他哎了一声,心里还是渴盼着靠着裁缝店过上好日子的,就算真有那么一天发达了,也不过是学些郭解、侯生、朱亥之流,若有不平事便也学学那武二郎。

他不想出海,也不愿出海,心底还是盼着过些安生日子的。

虽说裁缝活累些,也常有税监手下的恶徒来收些费用,但是日子还过得去。

他又不如自己这金兰兄弟这般读过书,而且读的都是些禁书。正所谓方向不对知识越多越反动,如今来说林子规所读的这些东西相对于时代而言无疑是进步的,但是进步还是反动是需要预设立场来决定的。

又饮了几杯,林子规的情绪也渐渐平复,颜思齐又道:“兄弟,出海的事,我看还是再考虑考虑。先不说海上风波,就说这事也不是官家允许的。”

“大哥,何谓官家允许?何谓不允许?官家的话便是不可更改的?莫说官家,就是圣人之言,难道就是不可更改的?”

“如今的人,本来就为富贵,却外矫词以为不愿,实欲托此以为荣身之梯,又兼采道德仁义之事以自盖。”

“我便明说了,我就是要富贵,我就是要有钱,这没什么可耻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说出来怕什么?非要遮遮掩掩说些道德之词?况且夫子也不过只是一个普通人,他的话并不都是千古不易之理,不能以他的是非为是非,每一个人都应该自为是非。”

说到这,忍不住想到自己私藏起来的一本从码头上得到的小册子,来处不知,但读起来却极为痛快。

有些东西甚至极为胆大,但是没人知道这些小册子是从什么地方传播过来的,那些大夏国的商人各个温良恭俭让,似乎与他们无关。

想到其中的一些与自己之前所看的书籍心意想通的内容,大声道:“每个人,都应该有属于自己内心的是非与天地,这便是自由!”

“我出海,一则是为了不遮掩的富贵,让我与你弟妹过上好日子。二嘛,便是要去看看海外世界,看看那些没有圣人之言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模样!”

颜思齐又看了一眼女人,女人笑道:“他想做的事,做就是。我不会劝,叔叔也不必劝了。你兄弟本就是想要劝你一起的。”

颜思齐叹了口气,也摇头道:“兄弟,我再想想,也实在舍不得我的裁缝铺子。”

或是为了给义弟打气,笑道:“都说,苟富贵勿相忘!哥哥盼着你发达的那天,到时候还要借你的光呢!”

两个人又说了些别的,走的时候颜思齐将那两匹布拿走,琢磨着自己手里还有多少富余的银两,明日都来送与义弟,既要出海就算私买货物,本钱少了也不行。若是借贷利息又太贵,自然虽然不想出海,但是兄弟要出海那也不能阻拦,也就能拿些银两。

颜思齐走后,女人自收拾残羹,林子规又借着烛光诵读前些日子得到的书本,忍不住击节而歌歌以咏志志向四方。

自由是不是好东西?自然是好的,尤其对于封建社会而言,这是一剂毒药,一剂可以快速蔓延的、仿佛瘟疫一样的市井毒药。

明末的江南,几分如文艺复兴时代的欧洲,肉欲、人性、拜金、唯利是图、极端自由……那些挣脱了旧时代蒙昧的东西用一种极端的形式表现出来。叛逆、反抗、自由、冲破宗教礼教的束缚,艰难的萌生着,只是难以成为主流。

好的,与不好的,都是思想的萌芽。只想要好的,不想要坏的,那是痴人说梦。

当两性的解放、拜金、叛逆等等这些到极点的时候,才是传统重新回流的时候,互相交错才是一场宗教改革,形成传统与叛逆互相弥补的新的传统。自发的变革便是传统,而传统不是永恒不变的。

人权与自由,是打碎封建枷锁的武器,只有当资产阶级夺权之后才会重新修改这些定义,从绝对的权利与绝对的自由,变为有限的权利和资本的自由。

但在之前需要靠个人的自由与权利击垮旧时代,靠自由思想的人自发地反抗最终形成滔天烈焰,夺权之后再重新定义变为执政理念而非革命理念,从个人权利不受任何侵害变为国家可以在适当时候剥夺权利,这意味资产阶级人权理念在夺权后的成熟。

林子规的这些思想,还很简单,还未到想那么远、想自由、人、国家的联系的地步。

而且他想的很多,并非是那些小册子所传播的,而是在这之前就有基础,而这里的环境更让这种思想有了传播的机会。最先说这些东西的人,已经因为“敢倡乱道,惑世诬民”死掉了,一如那些地球另一端被屠杀的新教徒或是布鲁诺,并无区别。

人死了,思想却烧不尽杀不光。

只是,相信这些东西的林子规此时是小人物,他的义兄颜思齐也还只是小人物,这一切此时都不会掀起什么波澜。

颜思齐此时真的还是个很小很小的人物,小的连出海都不敢也不想,只想着在漳州经营自己的裁缝店,想着明天给义弟送钱,想着过些日子怎么躲避那些税监恶徒的勒索,想着这个月能剩余多少铜子几两碎银子……

此时此刻,最大的梦想也不过是发达了、有钱了,靠一双拳头平不平之事,仅此而已。

回去后,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想,大海太危险了,每年都有很多人死在那里,也不知道义弟能不能安全归来……

事实上,他想的一点没错,大海的确很危险,而且真的很危险。

比如此时台湾淡水河北边的海面上,漂浮着一艘小舢板,上面躺着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感受着大海的恐怖与带来的绝望。

嘴唇已经干燥的裂开,浑身瘦削,想要咽口唾沫,却发现唾沫早已经没了。

喉咙干燥的就像是有砂子在那摩擦,每一次呼吸都是巨大的痛苦。

海面上碧蓝的水,唾手可得,可他知道这是海水,越喝越渴,死的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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