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酋长到球长 第916节
只不过终究还是不一样,很多东西有些相似,但又并不相同甚至是相反的。
前者靠明鬼,后者靠天下人。
又听说了一些在遥远的共和国的一些事后,林子规想,他们那里有三十六郡,可事实上却有三十八郡,只不过第三十七和第三十八个郡只有人而没有具体的位置和土地。这些人组织在一起,可以迸发出相较于一个郡还要强大的力量。前者有理念、有理想、有改变世界的纲领;后者有钱,有人,有将来甚至可以和国家的海军一较雌雄的舰队。
前者是朋党,后者是公司。前者为义,后者为利,却都可以拥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可林子规却想不明白自己追求的义是什么。
当他又听说在那里的朋党不止这一个的时候,林子规又想,这些朋党若是都有纲领,那岂不是就是百家争鸣?百家各自有道,这道是不是就是纲领的基础呢?
而如今这天下的道统,又是什么?还是说道统已经如此,所以和这天下融为一体了不可分割了,因为此时已经不是百家争鸣的时代,所以亡了道统就是亡了天下?族群是一个和历史息息相关的概念,而历史是不可改变的,已经如此,只要道统亡了就是天下亡了;而道统不变换个人当皇帝,只是改朝易代?
当有一天类似于这群人的朋党也在这天下出现,怕是离亡天下就不远了。就像是听那些人说的那些红夷的道统改革一样,恐怕红夷的天下已经亡了,新的道统不再是之前的,那不是亡天下又是什么呢?
哪怕衣服还是这身右衽的衣服、哪怕仍旧峨冠博带束发及笄,可若是没有了礼,没有了尊卑有序、没有了家国同构,恐怕依旧是亡了天下,因为这道统变了。
林子规从未有过如此恐惧的时候,恐惧的有些不知所措。他固然喜欢这里的一些氛围,喜欢那个朋党内人与人平等的氛围和追求,喜欢那个朋党内那些自己做事的女人,可这一切却是要亡天下的。
他想,欧罗巴的道统和天下,在他们说的宗教改革的时候已经亡了;那个所谓共和国的道统和天下,照这个趋势迟早要亡;如今看来最有希望不亡天下的,竟是那些穆斯林的国家。
怀揣着这样的恐惧,在忙完了灾民的安置之后,他又一次找到了陈健。
但没有直接询问自己的恐惧,而是询问了一些别的。问的东西太多,逐渐就流露出一些困惑和不解,以及一些年轻人所特有的激愤和对理学的异端对自由的追求。
陈健听多了这样的话,借给了他几本书,和一本在福建、望北城这一年多总结出来的小册子。
那本小册子是一本泉州附近的调查报告,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实话实说加上陈健的一些得自后世学来的“总结”。
无非是粮食亩产、赋税征收、地租数量、功名投献避开公税、税监的横征暴敛、走私、大户圈地占海、宗族内卷械斗、宗族欺压同族小门小户等等之类的问题。
都是些很常见的事,但用方法总结出来和用利益分析之后,这些问题让林子规看出了一身的冷汗。
看过之后,林子规数天没睡,小心翼翼地收好这些东西。陈健敢给他,是因为他是异端;而林子规也清楚这些东西一旦流传出去会出大事,恐怕宁可灾民都饿死也不会被允许这些人再上岸了。
送还这些书本的时候,他本想问问陈健这些问题说明了什么、该怎么办的时候,陈健却率先问了一句:“你说,怎么办?”
最简单的三个字,林子规却觉得这三个字从未如此沉重。
“是啊,怎么办?”
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忽然有些自嘲地问道:“这是我该考虑的事吗?我不是宰相,也不是首辅,也不曾食君之禄。这是天下大事,我一小小的芝麻绿豆样的人物,哪有资格去想?”
“男子汉大丈夫,别做这般小女儿姿态,自怨自艾自嘲,阴阳怪气似有满腹委屈。想明白,到底想不想知道怎么办,别现在做决定。仔细去想。想清楚了,来告诉我。怎么办是一回事。想知道怎么办和不想知道怎么办,那又是另一回事。”
第九十五章 南下与北上
在那场对话十天之后,林子规想通了第一个问题,决定想要知道。于是带着问题去问了陈健他一直想不通的第二个问题,但陈健没有给出解答。
而是连同第一批望北城中遴选出的最有反抗情绪的六个人一同开始了为期不知道多久的学习。
白天这七个人继续做自己应做的事,连同一天天发生着变化的望北城感受着成长的喜悦,那种披荆斩棘荒芜之地聚为城邑村落的创造世界的成就感每一天都能感受到。
堡垒一天天增高、围墙一天天修筑、暹罗带来的新稻种开始播种、番薯又到了收获的季节、第一批甘蔗田种了下去、第一间榨糖作坊正在建造、第一艘新船就在望北城的船坞里开工、第一件关于婚姻的司法介入、第一批选出来的军事民兵开始了操练、第一次有原住民的女祭司来这里感谢。
种种的第一次,让他们越发确信生活其实可以过的更好,也让他们确信怎么办真的可以解决怎么办的问题。
晚上,这七个人会前往一所特别的学堂,学习一些东西。从最简单的一些东西开始讲起,另起炉灶。组织术、宣传术、为什么要反抗、为什么要造反、造反为什么要缓称王的历史教训、造反后怎么办、藩王的存在是否合理、权利与义务相对性、人口的增长速度和耕地面积的问题等等等等。
按照林子规的理解,这是屠龙术,而且是可以普遍教授的屠龙术,现在才学了两个月,他已经认为屠龙是一件大义凛然极为合理的事,甚至没有丝毫的恐惧和自责以及道德良心的指责。
当有一天终于说到怎么办的时候,有人给出了解答,在科学的发展达不到合成氨这项技术之前,无非是两个办法。
那就是组织移民去开垦那些荒芜的土地,缓解人口压力和耕地面积,组织农人兴修水利工程人定胜天。然后相信科学可以解决很多事,为将来准备提高天下人的识字率,开办新式学堂。
这是怎么办的答案,但怎么办这个答案之后还有个问题,就是怎么能做到这么怎么办的答案。
组织移民要有组织术、要有钱、要能调控粮食和税收、要能打得过站住脚不被蛮族抢、要有足够的会种植组织计算的人、要有足够的新式学堂的教师、要有明确的目标、要把天下人当人而不是当成一家一姓的私产、要把天下人的死活高于一家一姓的统治、要有法律的概念、要有权利的追求、人的平等自由等等资产阶级革命所追求的东西。
而这些答案之后还隐藏着一个很重要的东西,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凭什么要这么做?凭什么管那些人的死活?
这是个解不开的死结,明明是资产阶级革命,却要靠一群和资产阶级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人去完成。
幸好,这个族群有忧国忧民天下为公心怀天下这样的思想,而且一直都有,这个最难绕开的死结最是容易解开。
所能依靠的也只是这样的人组织起一群仿佛苦行僧和清教徒或是圣人一样的组织和军队,那不是党派的正途并且在此时的生产力之下必然被曲解的路线,却是因地制宜唯一能用的办法,因为资产阶级脆弱的根本没有能力去组织一场他们最终会受益的革命,而别的理由无法发动起更多的人。
这就是族群历史的底蕴,没有像样的宗教却从不乏为信念理想而死的人。
也只有这样才能在这个时间点上赶上很可能被提前的工业革命和科技进步,在一战开打之前普及那些资产阶级革命所追求的那些进步的东西,并让这些东西深入人心,建立一个资产阶级的法制共和国。再之后,那是右转还是再来一场革命,总归不需要从头起步,不会落下太远也不需要追赶的太累。
既然是分阶段的,这所学堂中教授的东西也没有如同南安闽郡的一些矿区和纺织厂里那样超前。
这七个人,是陈健庞大的这一世死前的批量培训造反人才计划的最早的一批人。而将来,这七个人会变成七十、七百、七千乃至七万,一批批地送往到最容易起事的地方。别的地方不敢说,这一次福建水灾最严重、百余年两次大起义的地方,向北不远就是井冈山。
最终,靠的还是他们而不是自己这个外来者,将来走成什么样他不知道,但至少会比满清走得更快更远。
既然历史已经是最坏的选择,那么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呢?
现实总是这样的可笑。
当第一批的七个人开始讨论皇帝凭什么富有四海、藩王又凭什么靠着血统就能得到那么多封地的时候,陈健终于等到了被允许前往京城朝贡的同意,或是因为琉球之战的消息还没有传到的原因,只是夸赞了一番陈健这些人心慕王化、救济灾民之类的事。
这是一件大事,也是在这里立足最重要的一环,早已经讲清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反对的声音已经基本很少了。
那些被许诺将来公司利益和贸易分红的人表示,只要能赚到足够的钱,莫说下跪就是叫爹也不会少块肉,只当跪一下每年就能赚到几十万上百万的银币,这样的事不需要太多考虑。
军方的一些军官和礼部的一些官员虽然同意这样有利,但是拒绝参加这次北上,党内的一些人更是油盐不进,抽签选中的几个人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
陈健又求爷爷告奶奶地请那位精通天文学、历法和数学计算的人陪他一起,那人也知道这一次不可避免,也只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