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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104节

  “上床用不着点灯。”唐绝艳道,“你摸着墙壁就能找着了。”

  “你还是点灯吧,我怕摔。”朱门殇实在是怕了这个女人,又爱又怕,真不知她会弄什么陷阱设计自己。

  唐绝艳没再回话,良久,黑暗中一片寂静无声,朱门殇觉得不寻常。

  此刻的他,并不觉得这段寂静持续了很久,他只觉得古怪。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再想起这事,这段僵持便似乎变得更长些,到得多年后,他再想起时,觉得这段沉默持续了很久,很久……

  唐绝艳点起了火折子,火光映着她明媚娇艳的脸庞。此刻她就坐在床沿,他不知道她是一开始就坐在那,还是后来才走到那。这时他才发现,唐绝艳一头秀发披散垂下,刚才进门时他来不及细看,恍惚记得当时是挽了髻的才对,但也不能确定。

  他看着她拾起地上的烛台,点了灯,放在桌面上,虽然昏暗,房里也算有了光。朱门殇绷紧的肌肉总算松弛下来,他见唐绝艳从面前走过,忍不住又要吃豆腐,说道:“你还欠我一个蹭胸。”

  唐绝艳淡淡道:“有朝一日你若死在我面前,我必将抱着你,让你在我怀中断气。”

  唐绝艳走了,朱门殇松了一口气,想他或许避开了一个陷阱,少被这婆娘折腾。这一番对话直把他逼得神经紧张,他觉得困倦非常,掩上门,吹熄刚点起的灯,一躺上床,一股浓重睡意便涌上。他翻了身,觉得背上被什么东西硌着了,他迷迷糊糊顺手一捞,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一早,他发现手里握着一支发钗。

  ※

  “小心点,重!张青,你看着点,别摔着了!”岸边,白大元指挥着青城人马将唐门回赠的礼物搬回船上,足足有四十箱,分装在随行的船只上。

  来送行的只有唐惊才,冷面夫人要养伤,唐绝要照顾唐孤,都不能来送。朱门殇握着昨晚拾起的发钗,迷迷糊糊上了船,就到舱房里头歇息。

  唐惊才挽着沈未辰的手道:“妹妹,今日一别,可得等几个月后再见了。我与你三叔的大婚,你务必得来,不然我不饶你。”

  沈未辰笑道:“那当然,下次见你要叫婶婶了。婶婶要教训侄女,侄女只能乖乖挨训了。”

  唐惊才脸颊绯红,嗔道:“你现在这样贫嘴,以后当了你长辈,定要好好教训你。”

  两人又说了好一会,等到谢孤白、沈玉倾、小八等人都上了船,这才依依不舍分别。

  二十余艘船入河,往青城驶去。又过了两天,见离唐门渐远,某日黄昏用膳时,沈玉倾见谢孤白未到,问张罗膳食的张青道:“有通知谢先生吃饭了吗?”

  张青答道:“谢先生说不舒服,想歇会。”

  这趟回程谢孤白晕船甚是厉害,甫上船便精神不济,沈玉倾劝他找朱门殇诊治,朱门殇说他是吃了不洁的食物,开了方子让他去拿药。到了今日,竟连饭也不想吃了,沈玉倾担心,让张青另备了一份清淡的晚膳送去,之后又去见谢孤白。

  “我没事。”谢孤白咳了几声,“我这几日不舒服,嘴里尝不出味道,也没食欲,休息了会,现在好多了。”

  沈玉倾看着饭桌上的饮食,谢孤白竟是粒米未进,问道:“先生不吃点东西吗?”

  谢孤白笑道:“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们吃完了,我也就不吃了。”

  沈玉倾道:“这怎么行?先生不饿吗?”

  谢孤白笑道:“饿了就喝水。别劝了,不过一餐罢了,我是不会吃的。别说这个,是时候给他们知道了。”

  沈玉倾道:“先生身体不适,改天再说吧?”

  谢孤白道:“今天有兴致,就今天吧。我身体不好,说不定令妹看在我生病份上,少发点脾气。”

  沈玉倾知道妹妹定会生气,也不禁莞尔。

  稍晚时,他带着沈未辰、谢孤白与小八一同到朱门殇房间,说起谢孤白与小八互换身份的事。

  “你才叫谢孤白?”沈未辰讶异道,“你是主人,他是伴读?”

  “我们也不是主仆,是朋友。”小八道。

  朱门殇道:“我就说,每次你神神鬼鬼装得一副莫测高深的模样,最后总是说没办法,原来是这么回事!”

  “谢孤白”正色道:“好歹我也是天水才子,说得好像我是个草包似的。”

  “为什么要互换身份?”沈未辰问,“怕有人对你们不利?谁?”

  “谢孤白”道:“那是因为……”他话没说完,便被小八打断:“谁都有可能。”

  沈未辰仍是不解,问道:“什么意思?”

  “天下将乱,乱起青城。”小八道,“等有人发现公子身边有个谋士,他们就会想对付我的。”

  “我就是个替代品,吸引他们注意用的。”“谢孤白”笑道,“这也是我们说好的。”

  沈未辰不满道:“你们说是朋友,却要他代你冒险,你躲在后面?”她对这主仆向来不放心,即便交好仍有怀疑,这又与唐惊才不同。小八两人来路不明,初识时便已惹上麻烦,放行了箭似光阴,说的尽是些阴谋诡计,这本容易引人戒备。唐惊才与沈未辰只说些寻常事情,便如一般世家子女一般,又不一味盲从沈未辰,说起想嫁的人,故意把沈三爷排到第三位去,说得好似真有这排名似的。她在唐门一装十余年尚且无人发现,沈未辰虽说精于识破谎言,终究年轻,只能看破如李景风这样纯朴青年,又或者谢孤白两人这种刚调换身份不久,各种藏着掖着却又还不熟练的人。

  朱门殇也不悦道:“我真当你们是朋友,你们这样瞒我。”

  “谢孤白”道:“名字是假,交情是真,易名实为不得已。”

  朱门殇道:“下次去妓院要你买单。”

  “谢孤白”笑道:“这也忒容易。”

  朱门殇哈哈大笑道:“我叫十个姑娘,包整夜局,你才知道肉痛。”他生性豁达,虽然受骗,但毕竟自己没受损失,对方亦已坦承,终究不计较。然而他仍对这两人易名之举感到疑惑,现今虽然有些动乱,仍算得上天下太平,九大家相安无事近百年,难道还真能出大乱子?

  小八道:“有些事,即便说出来你们也难相信。过去十年,我遍历九大家,武当衰疲,少林内乱,崆峒不出甘肃,九大家中最大的三家昔日威风大大折损,点苍会有这个心思并不奇怪。一旦规矩乱了,就生大乱。”

  沈未辰噘着嘴道:“我怎知你不是危言耸听?”

  到了这时日,她倒不是怀疑这两人接近哥哥另有目的,而是对小八这让好友冒着危险顶替自己的做法不满,借题发挥罢了。

  “谢孤白”忙道:“这是我自愿的。总之,这不也没事平安过来了吗?”

  小八道:“我也希望如此。”

  沈未辰哼了一声,仍是不高兴。沈玉倾知道小妹的性格,谢孤白两人已经坦承身份,又未对他不利,还帮了不少事情,沈未辰这脾气发不着几天就会过去,于是问道:“这位小八是谢先生,那这位谢先生……天水才子兄,怎么称呼?”

  “谢孤白”笑道:“他二十八,易名就叫小八,我今年二十九,你叫我小九就行了。至于我本名嘛……咳,咳!……”

  他话说一半,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脸色铁青,几乎喘不过气来。朱门殇忙道:“快让我把脉!”他一搭脉像,惊讶道,“你中毒了?!我之前怎么没有诊出来?”

  众人大惊,此时正在朱门殇房里,朱门殇翻开药袋,拿了颗顶药给“谢孤白”服下,又取出针来,在他身上穴位下针。小八握住他的手,喊道:“撑住!”

  沈玉倾忙道:“有没有水,快提水来!”

  朱门殇喊道:“水没用了,他两天前就有症状,毒已入血。这是缓药?”他不停喃喃自语,“不可能!这是什么毒药?我竟没察觉……不可能……”

  “谢孤白”对着小八笑了笑,像是早有预感。小八道:“你能活下去。我带着朱大夫来,就是要救你。”这话说得竟似早有预备似的。这几日“谢孤白”身体不适,早给朱门殇诊治,然而到底是何种奇毒,竟连朱门殇也没诊断出来?

  “谢孤白”呻吟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是这样……”他又看向小八,“我就担心……你……”

  沈未辰怕影响朱门殇救人,退在一旁,直急得泪珠在眼眶打转。她方才还在生气,却只是气他们隐瞒,这几个月旅途,五人情谊已深,她仍是关心这朋友。

  “操!船上有没有药材?快!快叫人去备药!川七、大青叶、夏枯草、紫河车……”朱门殇一口气连说了十几样药名,又怕沈玉倾记不住,说道,“太多了,快拿纸笔给我写!”

  沈玉倾急道:“继续说,我记得住!”

  小八道:“靠岸,船上的药不能用!”沈玉倾急问原因,小八道:“船在唐门停过!”

  沈玉倾二话不说,当即冲上甲板,喝令白大元赶紧靠岸,又回来看情况。

  “娘的,操!我能救你!操!快靠岸啊!”朱门殇破口大骂,不住在“谢孤白”身上下针。然而无论他怎么做,“谢孤白”却是浑身抽搐,喘不过气来,脸色发紫,就算有药材,只怕也等不及熬煮。

  “我答应过救你一次,我还没救你,你怎么能死!”朱门殇捶地怒吼,不可置信,“这不可能,这不合药理,这是什么鬼毒药?!明明是缓药,怎地发作起来跟急药似的!”

  “欠我的……这次……送……送给他们吧。”“谢孤白”声音越说越细,后面已不可闻。他握着小八的手,盯着他看,嘴巴一张一合,像是想说些什么,众人认出他的嘴形,像是说:“你答应过我。”

  小八紧皱眉头,那双半阖的眼此时精光烁烁,俯下身去,在“谢孤白”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

  沈玉倾他们没听见小八说什么,只见“谢孤白”脸带微笑,抓起沈玉倾的手,放在小八手上,沈玉倾发现小八的手是冰冷的。接着他又抓起了朱门殇的手,也按在小八手上,最后他已无力,看着沈未辰。

  沈未辰毫不犹豫,把手搭在了三人手上。

  在四名好友的注视下,这位连真名都来不及说出的天水才子,就这样死在了船上。

  船还是靠了岸,小八,现在改回本名谢孤白,还留在船上。沈玉倾不懂,他让谢孤白之名显扬,却又安排替身,替身既死,不正该改名换姓,为何又要用回本名?这样一来,他仍会成为众矢之的,那天水才子的牺牲不就白费了?

  但他没有时间去问这个,沈未辰靠在他怀里哭得不成人样。朱门殇支撑病体,咬牙切齿,他至今仍不明白,害死他朋友的到底是怎样一种奇毒?但他认定,这件事与唐门脱不了关系。

  张青等人将天水才子的尸体安置在堆起的柴火前,问沈玉倾道:“公子,要处置了吗?”

  沈玉倾道:“再等等。”

  他望向船上。

  谢孤白皱着眉头,站在天水才子的舱房里。他站在这已经半个时辰了,舱房里每一件事物他都仔细看过。

  他忽然察觉,桌上少了点东西,他掀开水壶,水壶里头是干的。

  他想了想,回到自己房里,拿起了自己的杯子,又回到天水才子的房里。两个杯子一模一样,他收起天水才子所用的茶杯,将桌子掀翻在地,将手上自己房里的杯子砸在地上,顿时裂成一片片,看起来就像是他发怒掀翻了桌子,打碎了茶杯似的。

  “我猜得没错,可白牺牲了你。你虽聪明,还是百密一疏,百密一疏……”谢孤白沉吟良久,这才转身离去。

  谢孤白终于回来了,火光燃起,烧了很久很久。沈玉倾他们看着火光,直看到天明,直看到沈未辰哭累了在沈玉倾怀中睡去。

  “我不懂。”沈玉倾道,“谢先生一路上吃食都与我们相同,为什么他中毒了,我们却没有?还有,他只吃跟我们一样的东西,到底在提防什么?”

  他一时改不了口,明知谢孤白是小八,却还是习惯称呼天水才子为谢先生。

  “当然是提防唐门。”朱门殇咬牙道,“他上船时就有症状,这是缓药,毒是在唐门中的。你还记得最后一天你们跟大小姐一起去市集吗?就那天,他吃的东西跟我们都不一样。”

  “那天我跟他一起吃饭。”真正的谢孤白道,“若是饭菜有毒,那我也会中毒。”

  “还有一个时间。”朱门殇犹豫了会,终于说道,“唐绝艳来找他的时候。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他声音中满是怒气,怨恨道,“她下毒的手法多了去,谁知道几时着了她的道!”

  “我还是不懂。”沈玉倾道,“唐门才刚跟我联姻,转眼就杀我好友,这到底有什么好处?”

  朱门殇怒道:“唐绝艳想招揽他,招揽不成就杀他,说不定还是唐绝艳专断独行,连冷面夫人都不知道。事到如今,你就算找上他们,他们也不会承认,难不成你要为这件事撕掉青城唐门联姻?”

  沈玉倾不语。这联姻不过数日便已彼此猜忌,摇摇欲坠,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只换来这样的结果。他转头看向真的谢孤白,只见他脸色凝重,在余烬中拾捡好友的骨骸。

  忽地白大元慌张跑来,大声呼喊道:“公子!出大事了!”

  沈玉倾心情低落,不想再知道什么武林大事,只道:“小声点,小妹睡着了。”

  然而还是惊醒了沈未辰,她哭累了睡着,此刻醒来,一时恍惚,还以为方才发生的一切是梦,见到余烬中谢孤白的背影,才又忍不住红了眼眶。

  沈玉倾见吵醒了小妹,叹了口气,说道:“什么事,说吧。”

  白大元道:“刚才送来急讯,严青峰……没回到华山,死在四川路上了。华山在陕西布置了人马,要唐门给个说法。”

  众人听到这消息,俱是惊骇非常。严青峰是华山掌门严非锡亲子,华山最是记恨,都说华山一滴血,江湖一颗头,何况掌门之子身份何等尊贵?当日他在唐门闹了这么大事,唐绝艳尚且没有杀他,可如今……死在四川境内,这事若不善了,当真能掀起一场大战。

  沈未辰正为天水才子之死难过,忿忿道:“唐门这下惹到华山,看他们怎么收拾!”

  沈玉倾惊道:“我们快回青城,看爹怎么处置这件事!”

  沈未辰道:“唐门跟华山,怎么扯到青城来了?”

  沈玉倾道:“华山与唐门不接壤,九大家兵不犯崆峒,华山要与唐门宣战,唯有……”

  借道青城。

  ※

  谢孤白收拾完好友的骨骸,对沈玉倾说,有朝一日,会将他送回天水安葬。

  他把骨灰放在船舱里,此时船队正十万火急赶回青城。华山若真借道青城向唐门问罪,那是牵扯到九大家当中三家的大事,青城不借得罪华山,借了又得罪唐门,这事不好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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