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06节
文若善道:“谢公子说得好像有办法似的?”
“办法是有,但你得冒险。”谢孤白道,“我若能帮你证明,你复写一本《陇舆山记》下册,让我拜读大作如何?”
文若善哈哈笑道:“这有何难?你要怎么做?”
“有些风险,你得冒险。”谢孤白道,“还有,你得戒酒,真成了酒鬼,辜负你一身才学。”
文若善皱起眉头。这人,竟好像真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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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文若善不再喝酒,每日早起便驾着马车到城外山上广泽寺参拜。北方天亮的慢,又正隆冬,出门时都摸着黑。那广泽寺在半山腰上,马车得停在山下,再走半个时辰的小径上山,小径崎岖险峻,甚难行走,因此广泽寺香客甚少,除了庙里的两个大小和尚,罕见人烟。
这是谢孤白的吩咐,要他找一间附近人烟稀少的寺庙每日参拜,最好是在山上,这才方便被人下手。
谢孤白只讲了一半他便明白用意,于是将一把匕首藏在雪靴中,以备不时之需。
他虽是不会武功的书生,却极有胆识,此时也不惧怕。
他第一日上山,刚进寺院参拜,就见着谢孤白正等着他,原来谢孤白昨夜便已上山,此刻早已升好炉火。正等着他来到。
他在火炉前坐下,这几日积雪未退,这条小径实是难走。虽是深冬,也闷出一身汗来。若不烤火,极易着凉。
“我看过地形了,这地方可以。山路险峻,刺客若在中途行刺,怕被你纠缠着摔下山去。你不会武功,到了这山上平坦处便好下手,把你从山上推下去,就死成意外。”
“你确定有人要杀我?我不过就写了本书而已。”文若善问,“下册九成都收回销毁,看过的人不多。”
“听过的人未必少。天水城的人都听说了,那蛮族奸细,或者其他人也应该听说了。”
“其他人?”文若善疑惑,还有什么其他人?
“你的书很有用,把陇南一带地形路径记载得清清楚楚,不少商贾都用作参考。”
谢孤白在广泽寺前后绕了几圈。那寺依山而建,盖在半山上一处小平台上,寺庙不大,也不过就是一间主殿与一间寝室,茅房搭建在寺后的悬崖旁。他叫来文若善,指着茅房说道:“就这里了,你行吗?”
文若善道:“若我是对的,就能让崆峒提早防备。”他眼中闪出光芒,他觉得自己可以不再是个无用的书生。
谢孤白点点头,说道:“里头的和尚我打点过,让他们暂时到山下住,这段时间,我都在这等你。”
文若善喜道:“有劳了。”
此后文若善每日来广泽寺,在山上与谢孤白闲聊半个时辰,便即下山。谢孤白极为博学,像是踏遍九大家般,于各地风土人情治理状况无不了如指掌,文若善深感拜服,若不是谢孤白要他照计划行事,真想搬到山上与他同住。
就这样,他每日上山下山,约摸二十余天后,甘肃来了一场大风雪。他方起床,就听到屋外风声呼啸。他不顾父兄嫂子的劝阻,坚决要去广泽寺。驾车的马伕不敢得罪他哥哥,他便穿上棉袄,戴上手套,披上蓑衣帽子。自行驾车出门。
这风雪越来越大,雪地里马车难行,他勉强辨别道路,到了山下,拴好马车。已是延误多时,他顶着风雪上山。一路上只觉朔风扑面,刮着脸上刺痛不已。道路更是湿滑不堪。一个不留神便要摔落山下,粉身碎骨了。他回过头去,雪中似乎有条人影。那是一名樵夫提着斧头从后跟着,看着是要上山砍柴。他这几日见着路人就戒备,今日雪狂风大,视物不清,他更是紧张,只怕对方爆起发难,自己难逃毒手。
也不知那人真是普通樵夫,抑或也顾忌雪路湿滑,始终未走近他身后,文若善提心吊胆,终于走到了广泽寺,只见那人也不理他,径自往山上走去。
他松了口气,抖落一身雪屑。先进寺内参拜佛祖,见谢孤白坐在窗边窥视,于是低声问道:“那樵夫走远了吗?”
谢孤白摇摇头:“雪大,看不清。”
文若善皱起眉头:“那怎么办?”
屋外又一阵风声急啸,那风雪似乎又加大了。
谢孤白低声说了几句话,文若善点点头,走到寺外,只见一片白茫茫,几乎不能视物。他绕到后头的茅房去,打开茅房门,却不入内,将门掩上,再闪身躲到后头,摒气等待。
过了会,只见风雪中隐约见着一条人影,正是那名樵夫提着斧头,一步步慢慢靠近。文若善心跳加剧,从口鼻中呼出的阵阵热气化成白烟。竟觉得有些热了起来。
等那樵夫走近茅房,文若善毫不迟疑冲出,猛然伸出双手奋力一推,风雪遮目,那樵夫猝不及防,一跤摔倒,往山崖下摔去。
文若善大喜喊道:“成了!”他第一次杀人,虽为自保,仍是忐忑不安。那一身燥热瞬间又化为透骨的冰冷。只听谢孤白的脚步声靠近,忙喊道:“小心滑!”又听到一声闷哼声,却是那名樵夫的声音,难道他并未摔下山崖?
文若善大惊,自己与谢孤白都不会武功,若是那人未摔下山,那只能逃命了。但他并不慌乱,拔出匕首在手,见无人上来,走向前去。
此刻谢孤白刚好来到,两人小心翼翼来到山崖边,这才见到那樵夫抓着崖边的树藤,正在朝上攀爬。文若善扬起手上的匕首喝道:“别动!你敢上来,我给你一刀!”
此时风声甚急,他怕对方听不清楚,喊得格外大声。那樵夫被他一吓,挂在半空中不敢再爬,忙喊道:“好心的大爷,我是山顶的樵夫,不慎失足,你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必有回报!”
文若善喊道:“你这蛮子!快说,你们的密道在哪?”
那樵夫一愣,说道:“我不是蛮族,你误会了!我不是蛮族,我是甘肃人,只是个普通樵夫罢了!”
文若善喊道:“你若不说实话,就别想上来了!”
那樵夫连忙解释,又苦苦哀求,文若善只是不信,樵夫眼看快要支持不住,只得喊道:“实话说,我真不是蛮子,我是……”
风声掩盖了部分话声,以致于文若善有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对方的门派。他大吃一惊,转过头望向谢孤白。谢孤白脸上未有任何表情,只对他点点头。
文若善知道若是让他活命,等他上来,自己两人不是这刺客对手,即便他肯放过自己,若他败露的身份是真,对方只会派来更利害的人,到时也是在劫难逃。
他拾起樵夫遗落的斧头,用力一斧砍向树藤,那人见他砍树藤,惊得魂飞魄散,一边喊着“不要!”一边爬上山来。
文若善不会武功,又不是做惯粗重活的人,那老树藤甚是粗厚,这一斧下去竟然不断,斧头卡在树藤间,一时拔不出来,地面又滑,只怕用力过猛,一跤摔倒还是小事,若是摔到山崖下可就麻烦。他一双手冷得麻木。心里更是不住打颤。勉强拔起斧头,又是一斧劈下。这一斧没砍在同一个位置。眼看那人就要爬起,文若善急了,连连挥斧,这一心急更是杂乱,有几斧劈空,余下的几斧力道不足,那树藤虽多了几道缺口,仍是不断。只见那樵夫已经爬到崖边,一手攀在悬崖上,正要探出头来。
文若善双眼一闭,转过身握紧斧头用力劈下……
一声惨呼,斧头嵌在樵夫脑门上,一同摔下了悬崖。
文若善双手不停发抖,跪在地上,惊慌失措,不仅为自己第一次杀人,更是为自己听到惊天秘密而震惊。
他回过头看向谢孤白。
谢孤白皱起了眉头,目光深邃。“先进寺里避风雪。”
谢孤白为他煮了一壶茶,两人围坐在炉火前。他牙关打颤,双手捧着茶杯,仍在不住颤抖。他喝下茶,一股暖意涌上。慢慢流向四肢。他吁了一口气。等手指也柔软些时,他才说话。
“你……你早预知……如此?”
“《陇舆山记》记载详尽,不止商用,也能兵用。”谢孤白道:“下册记载着陇北地形。定有人感兴趣。一查到这本书,就知道你的预言。”
文若善默然不语,先见之明,有时也会带来杀身之祸,但同时亦觉兴奋,自己终究不是大言虚妄,而是洞烛机先。只是眼看天下将乱,这生灵涂炭,又怎不教人担忧?说担忧,这忧虑中却藏着一丝丝的欣喜,朱泙漫一身屠龙之技,终不至于埋没!
他为自己这一丝丝的欣喜感觉羞愧……
他沉默了许久,直到平复心情,把思绪整理完毕。这才开口。
“你也预知了天下大乱?”文若善拱手作揖,拜伏于地,“先生可有良方救天下,文若善愿追随左右,效犬马之劳。”
“没有。”谢孤白回得淡然,文若善也不禁愕然。
“没有谁能操控天下,我们都只是众生中的一颗棋子。每颗棋子都会牵动其他棋子,相互影响,彼此交错。连一个最不起眼的角色。都会改变整个天下大势。”
文若善明白这道理,就像今天这名刺客,不过说了一件对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事情来求保命,却可能因此改变了这天下大势的走向。谁也不知道,这件事情对未来有多大的影响。然而这个人不过就是一个刺客而已……
“俯瞰全局,也无法掌握天下这盘棋的动向,汲汲营营,或许也徒劳无功。”谢孤白望着手上的茶杯,此刻他的眼睛已不再半阖,那是一双睿智而深邃的炯炯双眼,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转动着许多算计。
“先生打算怎么作?”文若善问。他知道谢孤白是有心人,或许是与他不同的心思,但谢孤白不会对这天下冷眼袖手。
“乱终不可阻,越阻,只会越乱。与其压抑,不如随乱起事。乱而后治。”谢孤白道,“五年之内,天下大乱,七年之内,天下太平。”
“两年之内平定天下?先生的口气真狂。”文若善说着。
“天下这盘棋,无论怎样算计绸缪,也料不到下一刻的胜负生死。”谢孤白淡淡道,“尽人事,听天命而已。如君所言,若蛮族在九大家内乱时入侵,可预见遍地烽烟,尸横遍野。”
文若善默然,他向来自诩才学,但比起眼前这人远远不如。谢孤白是能俯瞰全局的人,不单是天下这盘棋的棋子,更有资格当这盘棋的棋手。
他心底的某个东西被触动,并且一发不可收拾。
屋外狂风暴雪,打得窗户拍拍作响,风从窗缝中透了进来,吹熄了佛堂前烛台。火炉上的茶壶冒出蒸腾的热气。
那水,沸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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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大雪退去,他们绕到山谷下,找着了尸体,斧头落在一旁,看来是落地时松脱了。
谢孤白问道:“怕不?”
文若善摇摇头道:“活着还怕些,现在死了,没啥好怕的。”
“你有胆色,挺好的。”谢孤白微笑,走上前去,蹲低身子。
“听说萨教信徒会在左肩纹上萨教的焰中火眼印记,你瞧瞧他有没有?”
谢孤白翻开他左肩,果然看见一团火焰印记。那火焰如一个斜放的十字,十字当中有一只眼睛,眼中的瞳孔周围又满布火焰。
焰中火眼,真是萨教的印记,那他方才自曝家门……
“你信吗?”谢孤白问他。
文若善摇摇头,千辛万苦走密道来九大家潜伏的萨教弟子,得多蠢才会在身上带着印记?
“他不是萨教的,密道证明不了。”文若善自嘲道,“我还是天水疯子。”
“他是,他最好是,也必须是。”谢孤白道,“我都准备好了。”
文若善讶异道:“准备什么?”
谢孤白领着他从广泽寺再往上走,拨开一处草丛,见着一个小山洞,里头有着烛火。文若善进入山洞中,只见里头摆着各式奇特法具,更有一张法像,绘着一张四手四足的神明,上身裸露,火发冲天,脸上唯有一只眼睛,眼中冒着火焰,甚是诡异。
这些东西他没有见过,但曾经耳闻,这都是萨教的物品,是禁物,单是持有便足已死罪,更不可能会有人制作。这只能从关外取得,问题是,自昆仑共议以来,出关者不得入关,任何人都不能从关外回来,包括崆峒派出去的死探……
“你哪弄来这些东西?”文若善讶异地看着谢孤白,神色中还有几分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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萨教的弟子死在崆峒,身上有萨教的印记,还有萨教的祭祀物,毋庸置疑,这必定是蛮族人。而蛮族人能来到天水,那离了边关有段距离,却没人发现?若他不是插翅飞越边城,便是走了密道。
天水才子的密道有了铁一般的证据,整个崆峒都在找寻这条密道,但一时毫无所获。
文若善在见谢孤白的路上遇到了杜猛,杜猛低下了头,假作不见,快步离去。文若善暗自好笑,却也不调侃他,他毕竟是个粗人,何必与他计较?
“谢谢你,我在父兄面前总算能抬起头了。”文若善道,“只是这般弄虚作假,难免有些不安。”
“君子不器,我那天见你时,你正在教学生。你知道这句话还有别的解释吗。”谢孤白道。
“喔?还请老师指教。”文若善作了个揖,笑问。
“形而上谓之道,形而下谓之器。君子不器,不拘泥于形式,受限于规矩,应视目的来选择手段,只要目的是好的,结果是好的,过程有所不同也无妨。”
文若善想了想,说道:“我没听过这种说法,但你说得有理。”
“你答应给我的手抄本?”谢孤白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我是为了书才帮忙的。”
“你要去哪?不多留在天水几天?”
“不了。”谢孤白摇头,“我没特地去哪,想把九大家走过一遍,考察些风土人情。”
“你有鸿鹄之志。天水料来留不住你。”文若善问,“几时要走?”
“明天吧。”谢孤白道,“来得及吗?”
“肯定来得及。”文若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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