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18节
齐子慨笑道:“我可不是这傻愣子,跟你说道理。现在你落我手中,你想跑就跑,我想抓就抓,你跑我抓,你跑我抓,你跑得掉是本事,跑不掉就跟我走南闯北找密道,找着了就放你回去。”
诸葛然道:“我被你抓走的事传回点苍,可不是闹着玩的。”
齐子慨笑道:“九大家兵不犯崆峒,这中间还隔着唐门、青城,等你哥找上我哥,我哥再派人找我,这一来一回不折腾个一年半载只怕还找不着咧。”
诸葛然脸色铁青,一双眼睛咕溜溜盯着齐子慨看,这才道:“行,帮你这个忙。不过我这腿脚不利索,你得找两个人服侍我。”
齐子慨笑道:“这有什么问题!”指着胡净道,“这段日子好生服侍副掌门!”
这诸葛然如此古怪难缠,怕不是一桩苦差事?可胡净又不敢推却,只得苦着脸道:“是……”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我说两个人,你就算把这夯货拆成两半,也只有左右上下两个半人。”
齐子慨道:“这人勤快,一个当两个使。”
诸葛然哼了一声,道:“三天没睡好,我去歇歇。”说罢往房门走去,却被齐子慨一把拉住,拦腰抱起道:“小猴儿,咱哥俩这么多年没见,亲近亲近,一起睡吧。”
诸葛然身材矮小,齐子慨身形高大,这一抱住便像是大人抱小孩般。诸葛然挥舞拐杖打在齐子慨身上,怒道:“臭猩猩,说了不跑就不跑!快放手!成什么样子,耍猴戏吗?”
齐子慨这才将他放下,笑道:“小猴儿乖乖睡觉,待会我去陪你。”
诸葛然冷哼一声,知道自己决计溜不成,悻悻然在隔壁开了间房,自个睡觉去了。
齐子慨对着胡净道:“你也早点睡,明儿个出发。”
胡净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是,离开房间。
等两人走后,齐子慨这才问李景风道:“你刚才被打,我没拦阻,你恼不恼我?”
李景风摇头道:“你有事要求他帮忙,自然不便帮我。”
齐子慨哈哈大笑,道:“你这也忒小瞧了小猴儿。他一张嘴就寒碜人,但可不小气,我让他打你,也是要你记得这巴掌。”
李景风愕然,问:“什么意思?”
齐子慨道:“小猴儿说得没错,没脑子比没武功死得更快。你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这巴掌记得了,以后想清楚该怎么说才开口。”
李景风想了想,道:“我大概懂了。”
齐子慨又道:“我答应了陪你拆招,来。”说着左手竖直,掌面朝着自己,示意李景风攻过来。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要三爷陪我拆招,我这趟帮三爷,就想请三爷通融些。”
齐子慨讶异道:“你要我通融什么?”
李景风道:“三爷,您能让胡净将功折罪,怎不能让饶刀山寨的人将功折罪?”
齐子慨摇头道:“这不成,饶刀山寨里头有铁剑银卫的人,不是我做主就能放。再说,那些将功折罪的不是情有可原,就是罪刑不重,再不然就是有点本事,杀了可惜,给他们一个机会当好人。可饶刀山寨屠了戚风村,几百条人命,放不得。”
李景风摇头道:“寨主连我的性命都不想害,怎会屠村?这当中一定有隐情。”
齐子慨板起脸正色道:“他们终究干过坏事。网开一面也只有一面,就算情有可原,由得他们开条件,那不叫侠义,叫纵容。”
李景风又道:“假如查出戚风村的案子不是饶刀寨干的,又找到密道,能不能将功折罪?”
齐子慨想了想,道:“找着密道是大功劳,那些铁剑银卫回不去,放他们各自谋生,只要不再干伤天害理的事就行。”
李景风喜道:“多谢三爷。”
齐子慨举掌道:“废话说完了,你再不攻过来,我要打过去了。”
李景风一愣,眼前掌影忽动,是齐子慨一掌拍来,连忙伸手格挡……
※
第二天辰时,李景风一起身就觉得全身酸痛。昨夜与齐子慨拆了一个时辰的招,虽说三爷没用真力,也挨了不少拳头。胡净敲了门,要他去房里讨论事情,原来齐子慨怕诸葛然摸黑逃跑,昨晚还当真睡在他房里。
四人聚在一间房里,只见诸葛然早已铺好纸张笔墨,在纸上画了个像是鸡腿骨的细长图形,李景风看不懂,问了胡净,胡净道:“这是甘肃的形状。”又见诸葛然在骨头的边缘划了几笔,李景风认出是山的形状,又在旁边标记地名。诸葛然写字甚为潦草难看,李景风只分辨得出几个山字,其它一字不识。
齐子慨皱眉道:“小猴儿你这是写字还是画画?我都分不清了。”忍不住接过笔,在纸上接着写了起来。没想齐子慨看似粗豪,一手楷书却是圆润饱满,煞是好看。
诸葛然淡淡道:“教我写字的夫子七岁就被我辞退了,换了一个夫子,写字忒难看。”
李景风好奇问道:“怎么辞退了?”
诸葛然道:“他只有写字好看,鸡毛子有个屁用。后来也不知道去了崆峒还是哪里,听说养了窝写得一手好字的猩猩。”
齐子慨笑道:“小猴儿恼羞成怒了。”
诸葛然指着地图道:“《陇舆山记》上下册记载了甘肃的地形风土,我知道的就这些。咱先一步一步来说,先说这密道得怎么挖。这出口需在隐匿处,又少人迹,又得避开铁剑银卫的巡查,这是废话。我就指这几个地方。”他指向崆峒的左下角。齐子慨皱眉道:“昆仑?”
九大家盟主所在处,被称为“昆仑”的所在正是位于崆峒西南方的甘南,昆仑山脉末端的昆仑山上。
诸葛然道:“昆仑地势险恶,如果潜入的蛮族数量稀少,从昆仑山西侧翻过来,这条路倒是方便。”
齐子慨道:“遇上了还能跟咱们盟主打个招呼?那里的驻军多,地形又险,陡峭壁立,要爬过来,难。”
诸葛然道:“挖地道?”
胡净摇头道:“诸葛副掌,挖地洞与凿山是两回事。昆仑山险峻,蛮人要从另一边挖路过来,那是不可能的。”
诸葛然点点头,顺着地图向北移动,指着甘肃西侧道:“冷龙岭有山峦掩护,周围又少人烟,过了冷龙岭向北,地势太险,冷龙岭南方一片平坦,无处可躲,这是一处。”说着在地图左侧山脉末端圈了一小块起来。
齐子慨点点头,说:“有道理。”诸葛然又提笔沿着地图东北画了一个大圆,说道:“边关驻军最多,又是崆峒的本营,却不用翻山越岭,我要是蛮族,这个险可以冒。”
齐子慨道:“这范围铁剑银卫搜查最久,朱爷现在也在这找着,只是都没找着。”
诸葛然道:“再往东,那就往华山去了,除非蛮族的蛮是野蛮的蛮,要不还真跟严非锡扯不上什么关系。”
齐子慨道:“小猴儿打算往哪里找?”
诸葛然指着甘肃西边道:“边关有你家朱爷顾着,昆仑又不可能,就往冷龙岭去吧。”
齐子慨让胡净去市集买了两匹好马,四人四骑往西北而去。路上,李景风忽地想到什么,纵马向前与诸葛然并驾,说道:“副掌,你说昆仑共议没有青城唐门华山不公平,照你说的,要公平就该九大家轮着来,就算要改也该换青城唐门华山,而不是点苍。”
诸葛然横了他一眼,淡淡道:“什么都要公平?假如今天有十大家、二十大家,那也得照轮?哪个门派掌门是让弟子轮番上任?照你这说法,要是少林一人当一年方丈,觉字辈还没轮完一半,剩下的估计都老死了。”
李景风又语塞,反问:“那怎样最好?”
诸葛然道:“我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九大家共同推举,不行吗?”
李景风道:“可威逼人家选你,这手段不光彩。”
诸葛然道:“那是手段不光彩,不是方式不光彩,方式不光彩还谈什么手段。”说着,又横了李景风一眼,问道,“你怎知道我威逼人家了?听谁说的?”
李景风悚然一惊,方察觉自己说错话,只听诸葛然回头呼喊道:“胡净,过来!”
那胡净策马上前,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给他一巴掌,我在前面得听到声响。”说罢夹紧马腹,加快离去。
胡净无奈道:“景风小弟,对不住了。”说罢伸手挥向李景风脸颊,又是清脆的一声响。
李景风脸上又挨了一记,懊恼道:“是我说错话。”心里又是松口气又是担忧。松口气是因诸葛然并未追问,担忧却是怕他是否猜着自己与沈家兄妹的关系,又是否猜着他就是当日福居馆唯一幸存的店小二?
然而担心无用,诸葛然也未再提起,此后夜里打尖,白日赶路,路上行人渐多,几天后便抵达兰州。
兰州是崆峒的大城,路上不时可见服色各异却披着银色短披肩的武林人物。这银色披肩便是铁剑银卫当中“银卫”二字的由来,他们与寻常领侠名状的侠客不同,这披肩便是制服,也是身份表征,若遇公差要出崆峒,只消穿上这披肩,寻常侠客都得让着些,若遇着争议,当地门派也会偏帮一些,这也是昆仑共议的协定。
齐子慨问道:“小猴儿,兰州再往北就是会宁了,接着该怎么办?”
诸葛然道:“把冷龙岭到兰州、会宁一带所有发现无名尸、毁容尸、失踪人员的案子通通找来让我瞧瞧。”
齐子慨笑道:“行。”
一行人入了兰州城,找了间城里的客栈住下,齐子慨让当地的门派送来未破的悬案。齐三爷驾到,谁敢怠慢?不一会,三十年累积的悬案送到,竟有上百件之多,还得马车拖送,齐子慨见了不由得皱起眉头。
诸葛然要李景风五年一个区段,各自计算总数,打从十八年前起,每年便多几具无名尸。
“就从二十年前算起。”诸葛然要了附近的地图,又取了几十枚钉子,做了赤青黑白四种颜色标记,五年内的案子用赤色,十年内的案子用青色,十五年内的用黑色,二十年内的就用白色,又说,“冷龙岭以东,兰州、会宁以西的留着,其他不要。”
李景风看诸葛然布置,忽地醒悟,说道:“我懂了,蛮族若是从冷龙岭过来,沿途若被人发现,就要杀人灭口,往这些尸体的路上找去,就能找到密道了?”
诸葛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想自杀,别把剑刺进镜子里。”说着拍拍自己胸口,道,“往这里刺才死得了。”
齐子慨哈哈大笑,胡净也忍俊不住,李景风知道他绕着弯骂自己笨,连自杀都不会,只得闭嘴。过了会,诸葛然又抬起头对他说道:“我刚才比的是我的胸口,你得刺自己胸口才行。”
虽仍是调侃自己,这次连李景风也噗嗤笑了出来。
诸葛然钉完钉子,这二十年间兰州以西竟有四十余件悬案,只是单看钉子的分布,甚是凌乱宽广,若照这个方向看去,一时也不知道从何查起。诸葛然点点头,神色满意,又开始看起卷宗来。
李景风看见齐子慨给了自己一个眼神,于是起身跟着走出,只留下胡净陪着诸葛然。这几日旅程,胡净当了诸葛然的跟班,为他端茶递水,穿衣除袜,胡净虽然嘴上抱怨,倒是把诸葛然服侍得极好。
两人走出诸葛然房外,李景风问道:“三爷有事?”
齐子慨摸了摸下巴,道:“我瞧小猴儿还得忙乎一阵子。这一路上我跟你拆招,你也算练得纯熟,趁着有时间,我且多教你一点,看着……”说罢呼地一拳打向李景风面门。
李景风觑得真切,头向后仰,仍是慢了一步,拳头堪堪碰到鼻尖便停下。
齐子慨问:“看见了?”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慨又问:“看见了怎么不闪?”
李景风道:“看见了,可是来不及闪啊。”
齐子慨又道:“我数到三,一二三便出拳。一、二、三。”他三一说完,李景风早向后仰,齐子慨这拳便打空了。
齐子慨又问:“怎么这次闪得开了?”
李景风摇头说道:“你先说了,我有提防,又知道你这拳怎么出,就闪得开。”
齐子慨点点头,道:“就是这个理。我问你,我出拳打你时,你是不是盯着我拳头看?”
李景风点点头。
齐子慨摇头道:“这只对了一半。你要看的不是我的拳头,是先看我的肩膀。我们出拳,肩使臂,臂使肘,肘使腕,腕使拳,这是一勾挂着一勾。你看到我拳头时这一拳已经在半路上,自然闪不过,你要看我的肩膀是平举,是前举,还是屈肘。动手不能不动肩,举脚不能不紧臀,你从根本处看起,自然就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知道对手要怎么打你,就能用最少的动作闪避。你武功差,遇到攻击只有后退,不得已才弯腰,更不得已才侧身。动作大,破绽多。今后你跟我拆招,要注意看我肩臂肘腕,这对你闪避功夫大有用处。”
李景风经他提点要诀,大喜过望,连连点头。齐子慨又指点他几个要点,这才让他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往诸葛然房间去,只见胡净已趴在桌上睡着,桌上油灯燃尽,诸葛然兀自未睡,那数十封卷宗分成两堆,一多一少。
诸葛然见他们进来,只看了一眼又低头继续看卷宗,拿起拐杖戳了胡净一下。胡净猛然惊醒,忙问道:“副掌有什么吩咐?”
诸葛然也不看他,只道:“没,就不想让你睡。”
胡净满脸无可奈何,只得应了声是。
诸葛然看完最后一本卷宗,道:“看了一晚上包公案,只看到冤情,没瞧见包公上台唱戏。三爷,难怪甘肃气候差,合着六月雪全堆到十二月发了?”
齐子慨耸耸肩,不置可否,口才上头他是不想跟诸葛然争长短的。
诸葛然拔起一根黑色钉子,接着说:“这富商遭劫案,尸体十几处深浅不一的刀伤全在胸口,那是趁着死者睡着时下手,所以伤口都在正面,要是寻常人见到匪徒,转身就跑,背部也该有几处刀伤。深浅不一却又集中,这是凶手心慌胡乱砍几刀,该是死者弟弟谋夺家产,杀兄移尸。”
又拿起一根赤色钉子道:“这无名裸尸案,杀人的是他邻居,估计是私通邻妻引祸被杀。你瞧,胸口一刀都够致命,还把鸡巴切下来做啥?泡酒吗?”
说着又拔了几根钉子,一边拔一边解说案情,又说这是马贼劫杀,又说那是仇杀,还有意外身亡的。好一会后,诸葛然盯着地图上残存的七八支赤青黑三色钉子道:“剩下的这些才是真的悬案,才可能是意外遇上蛮族遭害。”说完指着地图上冷龙岭的最南边道,“把发现这些尸体地方附近道路连在一起,找它的根源,差不多就在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