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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139节

  李景风大声道:“我没做错事!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不能加入铁剑银卫?你们要杀我,说跟我爹有关系,也得让我知道我爹犯了什么事!”

  洪万里呵呵笑道:“很好!三爷,不是我们要留,现在是他不走。”

  齐子慨冷冷道:“这里轮得到他说话?”

  话音一落,他足尖一点,提着李景风纵身飞起。众人正要拦阻,朱指瑕飘然闪到众人面前,道:“让他去。”

  众人面面相觑,包成岳问:“掌门回来怎么交代?”

  朱指瑕道:“等掌门回来,我自会交代。”他顿了一下,又道,“三爷的性子你们知道,真要闹得崆峒大乱?”

  洪万里冷冷道:“也不能由得他这般胡闹,崆峒不姓齐!”说罢拂袖而去。众人见他大怒,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议论纷纷。

  李景风被齐子慨提着回到土堡,齐子慨将他放下,道:“收拾东西,我送你出崆峒。离开甘肃,永世不要回来。”

  李景风道:“三爷,我爹犯了什么事,结了什么仇家?要死我也要当个明白鬼!”

  “你不用死。”齐子慨道,“只要离开甘肃,远离铁剑银卫,你就不用死。”

  “是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李景风大声道,“要躲,也让我知道为什么躲!”

  齐子慨看着李景风,过了半晌,问道:“你今年……二十一了?”

  李景风点点头。齐子慨叹了口气,摇头苦笑道:“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李大哥,你这样子,良心过得去吗?”

  李景风一愣,颤声道:“三爷……你……你说的那个当死间的朋友……”

  齐子慨看着李景风,道:“难怪小猴儿那天欲言又止,这细细一看,还真有几分像。小猴儿不想提往事,大概也是没想到你爹娘竟然连化名都不用,你又说来自青城,以为只是长得像,就放你上崆峒了,没想到……景风兄弟,你爹娘几时走的?”

  李景风道:“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四岁还是五岁那年,有一天娘抱着我哭,对我说爹死了。我那时还小,看见娘哭,就跟着哭。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见着爹了。”

  齐子慨又问:“怎么走的?”

  李景风摇摇头,道:“娘说是病死的。”母亲虽这样说,但他却没有父亲生病的印象,只觉一切来得突然,好像父亲某天突然就从他生命中消失了一般。

  齐子慨又问:“那你娘呢?”

  李景风道:“两年前病死的。”他顿了一下,又道,“我问过娘爹的事情,她说爹出身甘肃,领过侠名状,本来在南充当护院。爹死了后,我们才搬到青城。”他忽地想到一件事,又是一惊,“难道……爹没死?他是到了甘肃,入了铁剑银卫?他为什么抛下我和娘?又怎么犯了罪,当了死间?”

  齐子慨缓缓道:“那都是崆峒的往事,你不用问。知道了,对你也无益。”过了会又道,“你只要记得,你爹是做错事,不是做了坏事。只是那错太大,我也帮不了他,何况那时我哥还不是掌门……”他想了想,摇摇头,接着又说,“为了弥补这大错,他自愿出关当死间。我之前没跟你说过,一旦决定出关当死间,崆峒就会对他们发仇名状。”

  李景风一愣,问道:“为什么?”

  “怕蛮族有探子潜伏在关内。仇名状不但能掩人耳目……也是……要挟,死间不能掌握,但总有亲人……”齐子慨道,“这仇名状让死间不敢轻易反叛。”

  李景风觉得此举甚不合理,不由得怒道:“我爹帮崆峒当死间,反要被威胁仇杀三代,这是什么道理?”

  齐子慨道:“没有道理。百年前的大战几乎覆灭了关内,蛮族处心积虑,入关前早在关内散播不少内间,当年连九大家内都有人信奉萨教,以致战事初期处处失利。大战过后,为了防堵蛮族,九大家连一滴水都不肯漏进来。”

  “为了怕出关查消息的人被策反,边关准出不准入,那要怎么探知蛮族的消息?唯有死间。死间难寻,又难掌控,仇名状就是最好的手段。一旦查出被策反,那就诛连三代。”齐子慨缓缓道,“你爹最后送来的消息就是蛮族五分,各自争斗的事。”

  李景风道:“那我爹反了吗?你们有证据吗?若我爹没反,为什么要杀我?”

  齐子慨道:“你爹久无音信,大家都以为他死了,也没人怀疑过……但你……”他顿了一下,道,“你就是你爹反了最好的证据。”

  李景风疑问道:“怎么说?”

  齐子慨道:“你爹犯死罪,出关当死间,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李景风一愣,讶异道:“不可能!那我爹早在关外,我又……啊!”他忽地明白一件事,“你说我爹他……是从密道……”

  齐子慨点点头:“你才二十一岁。你爹是从密道回关内,带走你娘,逃到青城。他回到关内,却从未回来禀告密道的事。密道如此重要,他又回到关内,为何不回崆峒复命?那只有一种可能……”

  李景风倒抽一口凉气,难道自己的父亲当真投靠了蛮族?那他是真的病死了,还是……其实他是出关了?

  又或者父亲知道自己若回崆峒复命,必然逃不了死间的命运,索性带着娘远走高飞?

  无论是哪种结果,父亲都是背叛了崆峒,背叛了铁剑银卫。

  至此,李景风终于明白自己在崆峒是呆不下去了,铁剑银卫的梦想,终究是断送了。

  “三爷……我爹到底犯了什么事?”李景风垂下头,这是他最后想知道的事。

  “别问了。”齐子慨仍坚决不肯透露:“收拾好行李,跟小房告别。”

  ※

  齐小房正坐在桌前练字。齐子慨人虽粗豪,倒是写得一手好字,于是逼着齐小房也跟着认字写字。李景风受伤后许久未来,齐小房见着他,丢下笔迎上前来,欢喜叫道:“景风哥哥!”

  李景风摸着她头,强颜欢笑地问道:“写字无聊吗?”

  齐小房道:“爹喜欢,不无聊。”她见李景风神色憔悴,疑道,“景风哥哥,你怎么了?”

  李景风道:“我要离开崆峒了,以后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齐小房皱起眉头,问:“不回来了吗?”

  李景风道:“不回来了。”

  齐小房眼眶一红,几乎要哭出来。李景风忙道:“别哭别哭!你哭了……我……我也要哭了。”

  齐小房跺脚道:“景风哥哥不要小房了!”

  李景风不知如何安慰,只得垂下头。

  齐子慨道:“景风哥哥不是不要小房,是不得已。你乖乖的,别让景风哥哥担心,以后说不定还能见面。”

  李景风忙也道:“是啊,小房你要乖,听三爷的话。你要是乖,以后我们还能见面,你要不乖,我就回不来了。”

  齐小房噘起嘴道:“小房一直都很乖!”

  李景风摸着齐小房的头道:“景风哥哥知道,以后还要继续乖喔。”

  齐小房低下头,嗯了一声。

  齐子慨问:“还有谁要见吗?”

  李景风想了想,道:“甘老前辈。”

  甘铁池与齐小房一般,都在写字,但他抄写的是佛经。他依旧住在李景风为他贴满佛经神像的房间,只要求了添置一张书桌与笔墨。朱爷仍希望他能为崆峒铸造,对他甚是礼遇,应了这些要求。见着李景风时,甘铁池正在抄写《地藏王菩萨本愿经》,见李景风进来,他双手横夹笔杆合十,恭敬地放下笔,这才起身相迎。

  他听李景风说完始末,也觉感慨,劝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恩公是个好人,也许老天安排,要让恩公离开崆峒,另干一番大事业。”

  “别叫我恩公,我听着别扭,叫我景风就好。”李景风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大事业,只想学好武功,做点有用的事。”

  “那景风兄弟接下来要去哪?回青城?”

  李景风道:“青城我回不去,也不知道要去哪。”

  甘铁池想了想,突然拿笔在纸上画了张图,交给李景风道:“你虽不愿我叫你恩公,但我确实为你所救,一直无以为报。你往南行,经过武都时找甘向铁铺,在我的铸房里有个机关,里头收藏着这些年我的得意作品,有样东西你或许合用,你带着防身。至于其他的,你拣着喜欢的带走也行。”

  李景风忙推却道:“我不能要!”

  甘铁池叹道:“我为铸术害了好友性命,犯了这么多错,那些东西我再也不想见着。你心地仁厚,拿着行侠仗义也算是替我赎了罪,否则也只是烂在那而已。”

  李景风听他说得有理,这才接过图纸,又问:“甘老前辈,你……你真的不想出去吗?”

  甘铁池笑道:“你觉得我是被困在这里?我倒觉得待在这心安理得。你如果当了铁剑银卫,崆峒就是你的房间,你现在离开了,除了崆峒以外都是你的房间。房间大小有别,大得跟天下一样,心就安了?就真海阔天空了?我瞧未必如我在这赎罪,抄写佛经来得平安喜乐。心无定所,能找着一个地方安置了,才叫安心。”

  李景风想到自己之后漂泊无依,天地茫茫,连要去哪都不知道,反不如甘铁池这般平静,于是也不再劝,只道:“你保重。”

  甘铁池也笑道:“景风兄弟也保重。我在这里日夜诵经,祝祷你一生平安。”

  甘铁池接着又说些关于自己收藏的事,两人聊了一会,李景风告别了甘铁池,提了行李到了城门口,见齐子慨、齐小房已在等他,竟连朱爷也在其中。李景风走上前,对朱指瑕行了礼,喊了声“朱爷”。

  “你是个好小伙,可惜崆峒不能留你。”朱指瑕拍拍李景风的肩膀道,“别怪朱爷。”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怪朱爷。”

  朱指瑕点点头。王歌牵来一匹马,喊了一声:“兄弟。”

  这段日子李景风往崆峒城中学艺都是王歌照应,两人也有些交情,李景风不免感伤,道:“王大哥,这段日子多谢你照顾了。”

  王歌苦笑道:“算不上什么。”

  “我送你一程。”齐子慨拉了齐小房一同上马,陪着李景风来到崆峒土堡外围。三人一路前行,齐小房想起中元节,问李景风道:“景风哥哥,你几时再陪小房玩?上次那么多人,小房好开心。”

  李景风道:“小房乖乖听三爷的话,下回见面就带小房去玩。”

  齐小房点点头。齐子慨又问道:“接下来你要去哪?”

  李景风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不如去点苍找小猴儿?他鬼灵精怪,也许有办法安排你回青城。”

  李景风仍是摇头。点苍毕竟与青城对敌,若到了点苍,日后见着沈家兄妹与小八、朱大夫他们岂不是尴尬?

  齐子慨知道李景风不想依仗权势,否则以他跟沈家兄妹的交情,只需一封推荐信在九大家中就能找到名师,当下也不说什么,只道:“我跟江西彭小丐有些交情,你若有事可以找他帮忙。”

  李景风点点头。三人走出两里,直到天色昏暗,周围不见土堡,李景风才道:“三爷,送到这就行了。”

  齐子慨点点头,忽地手一伸,从李景风腰间抽出初衷,道:“你看着,我只演示一次!”说罢纵身下马,就在这荒野上舞起剑来。

  只见齐子慨踏步飞身,刺、挑、劈、削、撩、挑,直将周身滚成一团银光般,滚滚黄沙中只如狂龙腾空,凛然不可侵犯,直把李景风看得傻了。猛地,只闻齐子慨大喝一声,千百剑影合而为一,齐子慨一个翻身,退回李景风马边,顺手一塞,将初衷送回剑鞘。

  “你说要学剑法,回来后也没机会教你。这是崆峒派的龙城九令,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这剑法比我之前教你的功夫强多了。齐子慨说着,将一本书塞到李景风怀里,正是龙城九令的剑谱。

  “这已是崆峒派最上乘的剑法,比起彭家的五虎断门刀不遑多让。你剑法尚未入门,修练困难,若日后得人指点,从基础学起,学到精深处,靠着这剑法就算不能纵横武林,也足可扬名立万。”

  李景风心中激动,眼眶含泪,跳下马来与齐子慨相拥,道:“三爷,你待我真好!”离情依依,甚是不舍。

  齐小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也跳下马,抱住李景风。她这一哭,李景风更是不舍,眼泪直流,过了会才翻身上马,道:“三爷,小房,保重!”

  说罢纵马直去,只将齐小房的呼唤声远远留在身后……

  ※

  李景风一路南行,途经兰州,想起年初时诸葛然便是在此查案,找出密道路径,不过数月时间,当真恍如隔世。他又往南行,到了武都,找着了甘向铁铺。

  铁铺早已荒废,大门上了锁链,屋檐、墙壁大多破败损毁。众人都说那是间鬼屋,前屋主铸造发狂,想学干将莫邪,某天杀了自己的女儿徒弟投炉炼剑。李景风翻墙入内,只见庭院里杂草丛生,弃置着不少破败的杂物,大厅中的兵器早已被人劫掠一空,连桌椅壁画等摆设也一并掠去,唯留地上一大摊黑色污渍,料得那是甘琪琪三人相拥而亡的地方。

  铸房里也是一片杂乱,想来甘铁池发狂离开后铁铺便遭宵小,除了钢炉笨重无用,连铁块煤炭等物也被清空。李景风走到铸房的水池前,那水池是夯土所建,本是为铸造储水所用,长宽近丈,高及腰部,里头铺着地砖,池水早已干竭,唯有壁上还留着些苔藓的痕迹。李景风照着吩咐,翻进水池,在当中一块砖上按了几下,找了几处后,果然有一处砖块松动。他按了一下,那机关多年未动,启动不得,他只得站直身,用力踩了两脚。

  随着喀啦啦几声响,那石砖下沉,铸房中央的地板上忽地开出一个凹槽,约摸四尺见方,位置正在钢炉前不远处。李景风走过去,见那暗格深达三尺,里头堆着数十件古怪兵器与不知何用的器物,有的挂在暗格周围,有的堆放在角落里。

  李景风跳下去,好奇查看。他先见着一柄银钩,明晃晃的,顺手取下。那银钩看似与寻常银钩没啥区别,握在手中只觉剑柄拇指处似乎有个机簧,他好奇一按,银钩弯处突然弹出一柄小刃,与那银钩并起,跟把剪刀似的。

  李景风心想,这剪刀一样的装置莫非是用来夹住对手兵器?他却不知这柄银钩最关键的便是这柄玄铁所制的小刃,若是套住木制的兵器把手,一夹即断,若是勾中敌人手脚,只要一按机括,顿时就能把手脚剪断。

  他又看到一个细长铁盒,沉甸甸的,怕不有十来斤重。铁盒前端有个圆孔,他掀了掀铁盒上的机括,眼前一篷银光呼的散射出去,噼里啪啦打在墙上。李景风细看,那是每根长约一寸的铁针,足有数百支之多,打在墙上,竟打出三尺方圆大小。

  这一打之后铁盒足足轻了一半,李景风心想,这暗器要是就近射出,满布三尺方圆,有谁躲得过?只是这铁盒这么醒目,看你拿着这玩意,谁还会近身?而且也太重了。

  他打开机盒,见里头凹槽栉比鳞次,要把这针装回去只怕得花上半个时辰,不由得苦笑道:“也挺不方便的。”

  他看了几件新奇暗器,这才见着甘铁池要给他的东西。那是一根黑色油亮的金属小铁管,只有小指粗细,长约七寸,一前一后裹着金银两色腰带,上有四个小孔凹槽,像是根小铁箫似的,甚是袖珍。李景风拿在手中掂了掂,不过几两重,甚是轻巧,随身携带容易。

  “我的铸造之术起于来无影,这是来无影的大成之作,可惜铸造困难,无法量产,我也就造了这一个。我帮它取了个名字,叫‘去无悔’。”他想起甘铁池的嘱咐,“兵者凶器,望你善加利用,不可轻易伤人,但凡用之必定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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