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168节
他提着刀要回客栈,转过街角,又听一个声音叹道:“卜卖人的便宜也敢占,死不知道埋的。”
杨衍见是个老人,约摸六七十年纪,白浊着一双眼蹲坐在街角处,身前拄着根拐杖,心下好奇,伸出手在他面前比划一下。
“小子,爷看得见,只是看不清。”那老人说道。
杨衍忙赔罪道:“小的唐突了。”又问,“爷爷,你说那人是什么……卜卖人?那是什么身份来历?”
那老人又叹口气道:“好端端的九江,好端端的丐帮地界,怎么就弄出这等妖孽……”
杨衍道:“听爷爷的意思,那卜卖人是个骗子?难道我被骗了?”
“你是被骗,可不是被人骗,是被精怪骗了!你们都被精怪给骗了!”老人颤着声音道,“那不是人,是精怪!”
杨衍笑道:“光天化日哪来的精怪?爷爷你倒是说说,这卜卖人是什么回事?要我真是被骗了,也好找他理论去。”
老人道:“小子,你年纪轻,不懂事,爷告诉你,这卜卖人又叫赊刀人,他是不是把刀卖得贵,却又让你赊,约了个尴尬时限,也不知几时成真?”
杨衍道:“他说‘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且不说长江上每天行船不过百余艘,就算真应验了,一斗米值多少钱?”
“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那老人喃喃自语道,“不好,不好…这又是什么大祸事要发生了?”
杨衍见他稀奇古怪,说话夹缠不清,他虽然性急暴躁,偏偏对老人最有耐性,于是道:“老爷爷,你说清楚点。”
“那是我奶奶说的故事,她说的已经是她奶奶小时候的事了。”老人想了一会,道,“听说,曾曾祖母那时还小,有个卜卖人来家乡卖锅子,买一个锅子一两银,赊一个锅子一头猪。”
“这一头猪多少银两?”杨衍道,“这谁要赊?”
“那卜卖的说,‘待到海晏河清时,也无天子也无臣’,再来跟祖上讨猪。那时大家都想,海晏河清,怎么可能没天子,没皇帝?天下乱时不只一个皇帝,可哪一天这天下没有皇帝?祖上都想不可能,就赊了卜卖人的锅子,谁知道……”
昆仑共议后,天下再无皇帝。昆仑共议就有一条:妄自称帝,九大家共击之。杨衍自然知道这件事。
“村里赔光了所有的猪也还不起卜卖人,有些想赖账的,全……全家都死光了。”老人道,“祖上凑齐了家当才还了那头猪,之后搬到九江来,听说原来的村子就这样没了……”
杨衍心中一惊,心想:“这卜卖人竟然有这等本事?”
“这卜卖人是精怪所化,能知过去未来,表面上做的是赔本生意,却是十倍索利。你今天贪他便宜,赊了一把刀,来年还时,怕不得还十倍!”
杨衍听他说得诡异,也不禁毛骨悚然,回头去看,只见那卜卖人已将刀兜售一空,正驾着驴车准备离开。杨衍道:“爷爷,我去看看那人有什么古怪!”
他从后追上,只见那人驾着驴车转过条巷子,他追了上去,弯过街角却只见一辆空荡荡的驴车,不见那卜卖人。
杨衍环顾四周,两侧俱是民居,长街上三三两两几名路人,他打听了,都说没见着有人转进这巷子,可这驴车从何而来却也没人知道。
光天化日之下,杨衍竟觉得背脊发冷,又想起卜卖人说的话。
若见长江千船发,万颗人头百人杀……
※ ※ ※
沈玉倾刚踏入钧天殿就见着父亲与大伯沈雅言。沈雅言见他回来,问道:“小小呢?”
沈玉倾道:“小妹受了伤,我让她先回房休息了。”
沈雅言惊道:“伤着哪了?”
沈玉倾道:“被方敬酒伤着肩膀,幸好有朱大夫在,没事。”
“操他娘!”沈雅言大怒道,“好!好!华山当真以为青城好欺负了?!”说着回头望向沈庸辞,“你怎么说?这口气咽下去?”
沈庸辞沉吟道:“严四公子死在唐门,严掌门丧子之痛,难免激进。明年便是昆仑共议,有什么误会,我会当面与严掌门说清楚。”
沈雅言铁青着脸问:“就这样?”
沈庸辞道:“难道真要出兵与华山宣战?”
“就出兵了又怎样?”楚夫人声音传来,语气甚是恼怒。
沈玉倾刚回青城就见着母亲身着劲装,披着皮甲,腰悬长剑——都不知几年没见她这装束了,正领着大队人马守在城外。原来沈玉倾被擒,车队即刻快马通报,楚夫人既惊且怒,点了人马便要往华山讨人,沈庸辞再三苦劝她等消息。后来传回沈玉倾平安的消息,楚夫人仍不放心,直见到沈玉倾归来,这才解散了人马,随即赶来钧天殿,连衣服都没换下。
“他连你儿子都敢动,再不理他,真要到你头上撒尿了!”她盛怒之下竟然口不择言,全无端庄气质。
沈庸辞皱起眉头道:“怎么你也这样说话?”
沈玉倾道:“父亲,孩儿受辱是小事,终究平安回来,但青城若不有些动作,确实不妥。”
沈庸辞点点头,问道:“你觉得该如何处置?”
“边境严守,凡华山商旅镖客一律不准入境,请他们绕道崆峒或武当。”沈玉倾道,“之前方敬酒能进唐门杀人,就是边境松散,开了方便。我们这样做,冷面夫人也会承我们的情。”
“就这样?”沈雅言道,“太便宜他了!”
“孩儿这趟与襄阳帮结盟,双方交好,我约了时间,请俞帮主拜会许帮主,今后三峡帮与襄阳帮互为盟友,让襄阳帮若有需要,可以挂三峡帮旗号。”
沈庸辞道:“你这事办得极好。有了这个盟友,青城东西两方都有奥援,只是挂三峡帮旗号,不知武当是否介意?”
沈玉倾道:“孩儿也拜会过武当,与玄虚掌门相谈甚欢。且襄阳帮只是借挂三峡帮旗号,不是青城旗号,玄虚掌门并不介意。”
沈雅言道:“他当然不介意,有人帮他保船,他开心还来不及!只是这跟华山有什么关系?”
沈玉倾道:“汉水上这一年不平静,那群河匪强奸民女,这是昆仑共议的大罪,人人得而诛之,我们出人帮华山扫平河路,想来华山也会承我们的情。”
汉水上的河匪袭击襄阳帮,明眼人都知道是华山暗地指使,师出有名,华山就算吃了亏也不敢声张,沈雅言大喜道:“我派常不平去!”
“方敬酒能伤着小妹,常掌门不是对手。”沈玉倾道,“让计师伯走一趟,也别让华山瞧青城没人。”
楚夫人也道:“让韶光师兄去正好!遇着了斩龙剑,就替他徒弟报仇!”
计韶光是青城嫡传弟子,论资历是沈雅言的师弟,沈庸辞的师兄,沈未辰的峨眉刺功夫便是多受他指点。
沈庸辞点点头,道:“这法子甚好。亏你想得出这等妙计,既不兴兵也不伤及无辜,还能给华山一些教训。吩咐下去,这事就交给你了。”
沈玉倾拱手道:“孩儿领令。”
沈雅言道:“我先去看小小。”也不等沈庸辞点头,快步走下。
楚夫人仍有不满,道:“诸葛焉兄弟是怎么回事,放他们家的狗到处咬人?只是这样应付,便宜华山了。”
沈庸辞劝道:“若真要报复,免不得又要兴兵。玉儿这处置不落人口实,又不过分,合乎中道。”
楚夫人怒道:“让他把你儿子抓走了你再来说中道!”
沈玉倾劝道:“娘,孩儿没事。再说,他们伤了小妹,这事也不会就这样揭过。来日方长,不急于一时。”
楚夫人余怒未消,沈玉倾劝了又劝,这才稍稍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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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未辰在房里歇息,先是雅夫人来到,见她肩膀上绑着绷带,甚是心疼,问道:“怎么伤成这样?”
沈未辰笑道:“没事,朱大夫妙手回春,说不会有后遗症。”
“就是留着疤也难看!”雅夫人尖声道,“玉儿是世子,华山不敢动他,你让掌门烦恼去就好!要是出了事……以后不许跟着你哥出门!青城又不是没人,轮得到你个大小姐瞎操心?”
沈未辰见母亲担心,只得劝道:“朱大夫的药好,就算有疤也不明显。哥身份贵重,下回我多带些保镖就是。”
“不许去了!就算掌门夫人跟我翻脸也不许去!”雅夫人道,“就听她那些胡话,说什么要出去长见识,你长了什么见识?你娘就没学着她到处走,难道你娘就没见识?说起当年,她当年是跟着谁走?三爷、诸葛兄弟,有功夫有脑袋有身份,她是三个男人保护一个姑娘走江湖!你是一个姑娘保护你哥走江湖,这能比吗?”
“这话要是让楚夫人听见,还不暴跳起来。”沈未辰正想着,抬头见到父亲悄无声息地走到母亲身后,佯作跟楚夫人说话的模样道:“哎!弟妹,你嫂子不是这个意思,你别生气!”
雅夫人听见丈夫说话,几乎跳了起来,忙转身道:“弟妹,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正要辩解,却只见丈夫笑吟吟地看着她,知道上当,脸上一红,沈未辰早笑得直不起腰来。雅夫人恼羞成怒,骂道:“没个正经!输给人家丈夫就算了,还拿人家老婆挤兑自家老婆!”
沈雅言脸色一变,道:“就开个玩笑,干嘛这样说话?”
雅夫人道:“我说的不是?你的地位快给那绣花枕头抢走了!”
沈雅言冷哼一声,甚是不悦。点苍使者遇刺,不知怎地嫌疑竟落到自己身上,还是沈玉倾代为解围,沈玉倾虽然不说,沈雅言总自觉在沈玉倾面前矮了一截。这一年多来,沈玉倾事务渐多,过不了多久便是真正的二把手,自己只剩下个虚衔而已。
“行了,别吵着女儿养伤。”沈雅言道,“去膳房找些补品给小小补身子。”
雅夫人噘起嘴,不情不愿地走了。沈雅言见妻子走远了,这才回头问道:“输给方敬酒了?”
沈未辰道:“是啊。”过了会又道,“下次未必会输。”那日她船上对战,因要守着舱门口,腾挪受限,这才败下阵来。然而方敬酒当真厉害,若是平日对战她也无必胜把握,这几日闲来无事便想着如何破解“龙蛇变”。
“你还年轻,差着岁数,输了不丢人。”沈雅言说着回过头去,确定见不着妻子身影,这才弯低了腰,在沈未辰床下摸着。沈未辰好奇道:“爹,你在我床底下找什么?”
不一会,沈雅言翻出一个长六尺有余宽一尺的红木盒子,道:“本来想给你惊喜,怕你娘见着,藏在你床底下。”
沈未辰打开一看,竟是一张鱼纹黑铁巨弓,长五尺有余。沈未辰举起弓来,沉甸甸的甚有份量,她试着拉动,竟要鼓足全力方能满弓。这一拉牵动伤口,她哼了一声,险些松手,喜道:“爹,你哪找来这宝物?”
沈雅言笑道:“请你三叔找的,满弓一箭足以穿甲。爹知道你喜欢,但别给你娘知道,她不爱你玩这些东西。”
沈未辰笑道:“我就说从武当买来的!”
沈雅言哈哈大笑,道:“记得戴护指,你这双手漂亮,别磨粗了。”
沈未辰细细把玩,问道:“这弓有名字吗?”
沈雅言道:“叫‘射月’。后羿的老婆跑了,他射得下金乌,却射不着月兔,想来没带上这把,所以射不着。”
沈未辰笑道:“这怪名字还有典故呢。”
父女二人又聊了半天,见雅夫人来,沈未辰忙将射月藏起,假作不知,陪着父母闲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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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两天,杨衍终于抵达抚州。这一路上见着不少上了年纪的江湖人,个个神色哀凄,彭老丐封刀二十六年,那些受过他恩惠的多半上了年纪,也有些年轻的因着父侄辈的关系过来致意。
杨衍走到江西总舵前,见门口各色花束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又有四名守卫守着大门,两名五十出头的男子正与守卫交谈。只听其中一人道:“我们就想见恩公最后一面,真不行吗?”
守卫道:“总舵交代,礼物一概不收,只收花束。老舵主施恩向来不记,太多人来,反打扰了老舵主的清静。”
那中年人神色甚是落寞,两人对着大门跪下,叩头三拜,那四名守卫显然见惯了,赶忙侧身避礼,却也顾着门口,以防有人闯入。
杨衍心想:“爷爷这一生究竟救了多少人,只怕数也数不清了。”转念又想,“唉呦不好,他们不让人见爷爷,那我怎么办?”
他长途奔波,只希望见着彭老丐一面,若不能得偿所愿,那是生平憾事,一想到这,又不禁眼眶微热。正没办法,忽地察觉后面有人走近,他修练易筋经之后五感比往常敏锐,身法体力也好上许多,一转头就见到一张略觉眼熟的脸。
那人见着杨衍,忍不住惊呼道:“杨兄弟,你真的来了!”
杨衍一时记不起他名字,只记得他是身份卑微的丐帮弟子,忍不住问:“你……你是……”
“我是殷宏啊!请你吃过麻鸡那个!”
杨衍顿时想起,抓着他手道:“殷大哥,好久不见!”
殷宏道:“几年前你不告而别,总舵主很是挂心,派人到处打听你下落,后来知道你去了武当,这才放了心。”
杨衍神色黯然,道:“是我不好,让总舵主担心了。”
殷宏道:“这都三……四年没见了,要不是你那双眼睛和脸上的疤,我都认不出来了!对了,我升五袋弟子了,现在是临川总巡守,领着十几名手下呢!”
杨衍道:“恭喜你了!”他挂心彭老丐,向大门望了一眼,正要询问,又听殷宏道:“你跟我来。”说着便走向大门。
杨衍快步跟了上去,只听殷宏对守卫道:“这位是杨衍杨兄弟,总舵嘱咐过让他进去。”
守卫问道:“你就是杨衍?”
杨衍没料到彭小丐竟然特地留了讯息,忙点头道:“我是,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