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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170节

  ※        ※        ※

  彭豪威拿着把小木刀煞有介事地在前院挥舞着,一边挥刀一边吆喝。彭小丐坐在太师椅上看着孙儿舞刀,皱着眉头却又嘴角微扬,也不知是忧是喜。

  “错了,别用手腕挥刀。也不是用手臂,要用腰。”他终于忍不住开口指点。彭豪威狐疑地看着爷爷,彭小丐指指自己腰间,说道:“要用腰力。”

  彭豪威眼神迷惘,不住扭起腰来。

  “不是叫你扭腰,是叫你挥刀要用腰力。你瞧着。”彭小丐站起身来,一把夺去彭豪威手上木刀,扭腰甩臂抖腕,把一柄木刀挥得虎虎生风。他挥了几下,那木刀质地脆,“啪”的一声,竟尔凭空折断。

  彭豪威见木刀折断,眼眶一红,泫然欲泣。彭小丐见他快哭了,忙蹲低身子喝道:“不许哭!”说着按住他肩膀道,“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彭老丐的曾孙,只流血不流泪!”他心想,要是弄哭了豪儿,待会儿媳妇又得叨念了。

  他刚这样想,就听到赵氏的声音道:“豪儿怎么了?”彭小丐转过头去,彭南义正与赵氏携手走来。

  “爷爷把我的刀弄断了!”彭豪威指着彭小丐手里半截木刀告状。

  赵氏道:“娘再买一把给你。”

  彭小丐道:“是啊,买个十把!彭家的小孩不缺刀使!”

  彭豪威点点头,赵氏牵着他手往外走去。

  彭南义道:“爹,威儿才几岁,你就开始教他练刀?”

  彭小丐道:“早些练好,晚了根底不足,我当年就没让你早些打好根底。我得跟小威说,别偷懒,瞧瞧你爹现在模样,丢你爷爷的脸呢。”

  彭南义苦笑道:“爹这话,爷爷也跟孩儿说过呢。”

  彭小丐吹了一口大气,把胡子都吹得翘起来,道:“那也对,总不好一代不如一代。”

  彭南义去架上取了茶具,问道:“铁观音还是白牡丹?”

  “白牡丹。”彭小丐道。

  彭南义派人取了水来,将茶叶倒入茶壶中,一面煮水一面道:“爹,有件事跟你说,你听着看怎么好。”

  彭小丐问道:“什么事?”

  彭南义道:“我想,要不爹你早些封刀,我也辞去分舵主的职位,咱一家搬去广东或湖南怎样?衍兄弟是灭门种,身上红眼又醒目,留在丐帮容易引人注意。”

  彭小丐沉吟半晌,缓缓道:“因着你调去莆田的事?”

  彭南义道:“我问过雷堂主,是帮主的意思。”

  “啪”的一声,一张花梨木半月桌被彭小丐硬生生打塌了,连着桌上的茶具一并打得满地粉碎。

  “您这不是又要让人收拾吗?”彭南义埋怨道,叫人重新取来桌子茶具,等水滚了,这才泡了茶。

  “徐放歌真想把丐帮变做徐家帮?”彭小丐冷笑道,“由得他吗?”

  “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们。”彭南义道,“丐帮对彭家向来有忌惮,要不爷爷早当了帮主,为的是什么?不就是怕他声望高,一旦当了帮主,丐帮就成了彭家帮。张帮主这么想着,这才传给了前帮主,前帮主这么想着,所以才传给了现在的徐帮主。彭家干到底就是总舵,连着爷爷那一代,咱们已经当了快五十年总舵,够了。”

  “丐帮没变成彭家帮,也不会是徐家帮!”彭小丐气得满脸通红,几乎要把花白胡子吹飞。“徐放歌真以为自己能一手遮天?江西这块,彭小丐的招牌还是擦得亮的!就算你不当江西总舵,也得等我先死,才轮得到他染指!”

  “我当着挺没意思的。”彭南义摇头道,“就算当了江西总舵,也得在江湖里打滚。我没爹跟爷爷的本事,也就是个庸才,要能当总舵靠的全是庇荫。彭老丐的孙子可以没本事,不能没骨气。”

  “那威儿,到了衡山威儿又怎么办?弃武从田?”彭小丐问。

  “威儿要是想入武林,专注学武,衡山也不是没发展的地方,要回丐帮也由得他。”彭南义道,“当年爷爷以一个彭家远亲的身份从一日镖混上了江西总舵,成了江湖传奇,靠的全是本事。威儿要天下,也要自个打出天下来。”

  “说到底你就是怕死,怎地这么没种?”彭小丐道,“丐帮是咱们的家,你不守着家里,反倒怕得躲出去?你摸摸自己裤当,看看卵蛋还在吗?”

  彭南义道:“我要没卵蛋,你能抱孙子?”

  彭小丐道:“你倒是还能涎着脸说笑!”他忿忿不平,又道,“这事别再说了!我打算跟你爷爷一样,六十五岁封刀,到时你接不接总舵,要不要搬走,都由得你。徐放歌看着这四年也不会死,到时他想家天下,你爹我管不着!”

  彭南义只得无奈道:“都听爹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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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衍回到临川,满眼都是熟悉的事物。柳雅庄业已盖起,他在门口看了许久,想从门缝里找些父亲的手艺,只是自己也辨别不出。没想里头的护院走出,拿了五文钱给他,驱赶他离开。

  原来是把自己当乞丐了,杨衍苦笑。丐帮不许沿门托,他也没收钱,道了歉就离开。正走着,一名胖大婶见杨衍脸熟,走上前问道:“你是……杨家的儿子吗?”

  杨衍认得是镇上贾记饼店的老板娘,娘常带着自己到他们家买饼,于是道:“我是,贾老板还好吗?”

  老板娘大喊一声:“杨家的儿子没死!他回来啦,他回来啦!”

  杨正德与镇上居民向来交好,不少人都受过他照顾,她这一叫嚷,不少街坊都聚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有些好奇的想知道杨家惨案始末缘由,才刚开口就挨了街坊白眼,有的问报仇了没,有的问杨衍这几年去哪了。

  当年杨家被灭,杨衍失踪,临川镇上各种流言蜚语,有说杨正德原是江洋大盗,从良后被人找上门,也有说是杨珊珊怀了秦九献孩子,秦九献薄情负义,灭了杨家逃走,已在抚州正法,更有说杨家冲撞了山神,所以被精怪作祟,不过最多人说的还是杨家被立了仇名状,杨衍是灭门种。

  杨衍颇觉不好意思,又不想重提往事,只得敷衍几句,只说遭仇人灭门,自己正在学艺,有朝一日必将报仇。问起仇人是谁时,杨衍也不说,只道:“我回来祭拜爹娘,晚些就走。”

  他先去买了冥纸,金香铺本不收他钱,杨衍执意要给。回到故居后,先祭拜爷爷父母和姊弟,杨衍双手合十,祝祷道:“爷爷、爹、娘、姐姐、小弟,保佑衍儿报得大仇。”

  祝祷完毕,烧了香纸,临川的乡亲募了二两多的银子给他,说是当旅费,杨衍连忙拒绝。胭脂铺的许二姨子道:“就当是杨大哥奠仪,乡亲的礼数,你不好推诿。”

  杨衍不好说自己已经得了彭小丐收留,只得收了,感动道:“临川乡亲的好处,杨衍一定报答。”

  回程时,杨衍又拜访了孙家医馆,对孙大夫把当年朱门殇的往事说分明,甚至还去了趟群芳院。之前服侍过他的妓女多已从良,招弟一年前为自己赎了身,抛下嗜赌的父亲,带着弟弟搬去了湖北。虽然不过四年光景,杨衍却大有往事恍惚,人事已非之感。

  回到抚州总舵,彭南义领着杨衍去到一间空房,见赵氏正打扫。彭南义说道:“爹要留你下来,我替你整理了间空房,你看怎样?”

  杨衍见赵氏正在擦拭桌椅,忙抢上道:“不用劳烦,我自己来就好。”

  赵氏道:“你们这些糙汉子,打扫哪得熨贴?都是东落下一块灰,西落下一块菜渣。行了,你快出去,我拖完地就去煮饭。”

  彭南义道:“我也说打扫这事交给手下就好,她偏生爱找事做,瞎忙活。”

  赵氏翻了个白眼道:“那行,晚饭你就让手下人张罗,抚州不缺好馆子。”

  彭南义忙道:“不不不,抚州哪间馆子比得上仙子手艺!”

  杨衍听到“仙子”两字,心中一动,隐隐觉得不舒服。只听赵氏笑骂道:“少嘴贫,有外人在呢!”

  彭南义哈哈大笑,赵氏自去厨房,杨衍见他们夫妻感情甚笃,又羡慕又觉温暖。到了晚饭时,赵氏果然张罗了一桌五菜一汤,有酱汁肘子、清蒸鱼、永和豆腐、竽头排骨,又炒了清菜,熬了一锅老表鸡汤。

  彭小丐是丐帮总舵,富贵自不待言,寻常人家可张罗不起这一餐。彭南义夹了块肘子给杨衍道:“杨兄弟,多吃点。”

  杨衍道过谢,咬了一口,但觉肉烂味鲜,肥而不腻,不由得赞道:“比老苏的肘子好吃多了!”

  老苏是彭小丐的厨子,四年前杨衍借住江西总舵时认识的。

  彭小丐啐道:“老苏的肘子老咬不烂,爹以前就爱抱怨,哪比得上我这儿媳妇?”

  杨衍听他提起彭老丐,心底一沉,又问:“爷爷他……都过了头七了,怎么还没下葬?”

  彭小丐叹了口气:“爹还有想见的人,总希望能见齐了再走。”

  杨衍知道他说的是自己,不由得感激。

  彭南义道:“该来的都来了,要是来不了,也不能耽搁着爷爷吧?”

  彭小丐点点头,道:“再等三天,若是没人来,就让爹入土为安吧。”

  杨衍见话题沉重,深觉自己失言,忙道:“总舵你以前吃饭时不都会喝点小酒,怎地今日没喝酒?”

  彭小丐神色尴尬,咳嗽了两声,道:“杨兄弟想喝,那就来些吧。”

  杨衍正要拒绝,一旁的彭南义忙捏着他手,杨衍心知有异,忙道:“好,好……喝点酒也好。”

  只见赵氏皱了眉头,过了会才喊道:“老苏,拿点黄酒过来!”

  彭小丐忙道:“竹叶青!杨兄弟爱喝竹叶青!”

  赵氏看了杨衍一眼,道:“爹,瞧不出杨兄弟这地有见识,还喝竹叶青呢。”

  彭小丐老脸一红,道:“以前在总舵住下时陪我喝的,喝习惯了。”

  杨衍也忙道:“是啊是啊,竹叶青好喝。”

  他借住总舵时才十五岁,又是原告,虽也被彭老丐逼着喝了几次酒,哪里算得上爱喝?不过他看出彭小丐父子都怕这媳妇,只得附和着。

  不一会酒送上,彭小丐先给自己斟了一杯,举杯道:“杨兄弟,你特地来见爹,知恩图报,我敬你一杯!”彭南义忙喊道:“等等!”也跟着斟上一杯,“我早听说了杨兄弟的事,相见恨晚,也敬你一杯!”

  两人喝了一杯,杨衍也举杯喝了,入口热辣。他少喝酒,竹叶青甚烈,不免满脸通红。

  彭南义怕他醉倒,道:“这酒太烈,杨兄弟你身子不好,兑些热水吧。”又让人取来热水,兑了些给杨衍。

  彭小丐又举杯道:“杨兄弟历经艰险,终于又回到江西,敬你一杯!”彭南义也道:“杨兄弟……呃,忠肝义胆,敬你一杯!”他找不着理由,随口胡诌过去,杨衍心中暗想:“这彭大哥也真是口拙了。”

  赵氏道:“你们少喝点,喝多伤身。”

  杨衍猜是赵氏不许他们父子喝酒,只觉得好笑。之后彭小丐、彭南义各自找了七八个理由不住敬酒,把一斤竹叶青喝得将尽,眼看只剩下一杯,彭小丐伸手要拿,彭南义赶紧拦住,道:“爹,你喝多了!”

  彭小丐吹着胡子道:“哪里多?你才喝多了!拿来!”

  彭南义道:“你留在抚州,我却要回莆田,当然是我喝!”言下之意是媳妇走后你爱喝多少喝多少,自己可不行。

  彭小丐道:“我是你老子,本来就该多喝点!”

  赵氏听他们两人说话,一把抢过酒坛,替自己斟了道:“贱妾还没敬过杨兄弟呢。”说着举起杯对杨衍敬酒。

  杨衍正自喝得晕乎乎的,忙起身道:“嫂子,不敢!”

  彭小丐与彭南义见没得喝了,不由得丧气,子对父,父对子,大眼瞪小眼,颇有几分互相埋怨之意。

  到了晚上,杨衍坐在中庭休憩,借着夜风散去酒力。彭南义就坐在他身旁,见他不胜酒力,笑道:“辛苦杨兄弟陪我们父子喝酒了。”

  杨衍苦笑道:“不了,只是原来总舵也着嫂子管呢。”他真没想到名震天下的彭小丐竟被儿媳妇管得连喝酒都不能。

  彭南义哈哈笑道:“贱内来抚州十余日了,我忙着通报,还有机会出门偷喝两杯,爹忍了十几天,早不行了。”又道,“咱家怕老婆是从爷爷传下的祖训,杨兄弟可别见笑。”

  杨衍笑道:“我爹也挺怕娘的,这叫尊重。”又不禁好奇心起,问道,“嫂子是哪个门派的千金?怎么手艺如此好?”

  彭南义笑道:“才不是哪家掌门千金,是赣州云集酒馆掌柜的女儿。我有次去他家酒馆吃菜,这一吃就爱上了,忙叫了大厨出来称赞,没想是个美貌闺女,那时才十六岁。我寻思再过几年我便老了,得快点把她弄……我是说,要能娶回家天天帮我做菜,得多好!”

  杨衍奇道:“那时彭大哥多大年纪?”

  彭南义道:“十九。”

  杨衍道:“是当婚娶,可也没多老。”

  彭南义叹道:“杨兄弟你不懂,咱家男人长得快。”

  杨衍看他模样,忍住笑道:“是,是。”

  彭南义接着道:“我只怕日子拖久了难成,每日不住去云集开销。我啊,那时也是少年心性,不想连娶个老婆都靠着爹的面子,就没说自己是彭小丐的儿子,每日里去云集酒馆点菜,都说要见大厨,我这媳妇猜着了,之后都让她爹出来应承。”

  杨衍道:“这可怎么办?”

  彭南义道:“这样吃了半年,我每日照着镜子,越照越焦急,生怕来日无多。这不成,就我二十岁生日那天,我又上了云集酒馆,先点了五道菜,吃个碗底朝天,之后又点五道菜,也吃了个碗底朝天。”

  杨衍问道:“十道菜,彭大哥带了多少人去啊?”

  “就我一个。”彭南义道。

  杨衍吃惊道:“一个人吃了十道大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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