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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205节

  诸葛焉想了想,道:“行。”

  诸葛然把手杖平放在手上把玩,道:“还有件事,算是旧事重提。”

  诸葛焉皱起眉头,疑惑道:“什么事?”

  诸葛然抬头看着诸葛焉,瘪了瘪嘴,手杖在掌心打了个滴溜:“这张椅子听冠坐不住,点苍立长的规矩得改。”

  诸葛焉犹豫了片刻,道:“你再教教他。”

  诸葛然摊手道:“我能把驴教得像马,能把狗锻炼成狼,可鸡变不了老鹰。听冠他娘的连鸡都不是,顶多算是金丝雀。鸡会下蛋,金丝雀只有好看,还飞不出笼子。”

  诸葛焉叹口气,道:“再给他三年,再不成……再说吧。”

  诸葛然默然不语,只道:“那我没事了,告退。”

  诸葛焉道:“晚上一起吃饭吧,你嫂子请了新厨子。”

  跟嫂子吃饭?算了吧。诸葛然心想,要是当年楚静昙嫁给了大哥,点苍肯定又是另一番光景,就算生不出沈玉倾,也不至于生出个蠢儿子。沈玉倾说起来还是让沈庸辞教坏了,要是让自己调教,哼~比严家三个儿子加起来都有用!

  诸葛然摇头道:“我还有事呢,再几个月就昆仑共议了。”

  “也不差一顿饭的时间。”诸葛焉叹了口气,拍了拍椅背,道,“昆仑共议啊……”

  ※ ※ ※

  河北九十年来第一家妓院正紧锣密鼓地兴建。当然,这是指不包括“半掩门”这种私娼在内的。

  不只是河北,得了方丈首肯,河南山西也跟着大兴土木,唯有嵩山没什么动静。这也难怪,他们副掌门刚遭刺客刺杀,凶手还在逃呢。

  不过少林寺的俗僧们可没空理会这档子事,除了那些自以为是的伪君子,谁不是个个摩拳擦掌,或者说摩拳擦枪,等着做大买卖?地藏院的俗僧们从未如此勤劳,找地,盖大院,植花草,雷厉风行,令到即建。又有那地方上的俗僧闲暇时义助,不闲暇时也义助,工人管够,材料管齐,辰时缺漆,巳时就已刷上。只是有人去惯了群芳楼,想要便宜实惠就好,也有走过唐门妓院的,想要姐儿懂风骚,这一会僵持不下,索性盖两间,一间有风情,一间好皮套。

  窑子开张得有姑娘,那些“半掩门”多是穷人家无以维生,不得已卖身,干枯黄瘦,怎做得乐子?可去哪找姑娘?寻常良家妇女自然不肯,昆仑共议后也不许逼良为娼。再说,方丈好不容易允了这一桩,怎能不安安分分,守了规矩办事?

  还是铁公鸡觉慈住持有办法,不但银钱财政有一手,营生门路也懂得多。大院梁都还没上,他就去武当地界招揽了一批花枝招展的姑娘。那地界治安败坏,十间妓院九间黑,想正经营生的窑姐儿反倒没出路。

  至于觉慈住持以及跟着他出差的僧众有没有先“验货”,这就不好说了。

  不管怎样,俗僧们确实是兴高采烈办这事,但说起方丈为何突然开窍,那又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是觉空首座出的主意,也有人说是外号“石头”的了平住持的想法。不过最后大伙都知道,那是觉见方丈做的主。

  众人既感恩又戴德,又有人说觉见方丈有感于正俗之争,打算来次大改革,免去“非僧不能入堂”的规矩。又说以后要开方便法门,让俗僧蓄发还俗。这消息传得甚快,虽有人说是谣传,可也有人信了几分,加上这段时间地藏院的俗僧出来办事,往例正僧肯定给些难处,但觉见亲自下令不许刁难,当真事半功倍。

  过没多久,方丈又开了一例,允俗僧亲眷至寺中探望。

  原来俗僧中不少有家眷的,在寺中任职,通常不允家眷来寺中探望,盖因佛门清净地,说是出家,任着妇人叫丈夫,孩子叫爹,这多难堪?此令一开,不少住得离任职处远的俗僧家人纷纷来访,一时间寺里开了团亲会般,呼爹叫娘之声不绝于耳,教一些德高望重的正僧瞧着频频摇头。

  虽然仍不许家眷在寺中过夜,但此时俗僧也觉合理,毕竟庄严地方,也不好佛前行苟合之事,只是对觉见方丈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地藏院忙得厉害,子德首座却病得厉害。这位四院八堂最老且唯一的“子”字辈首座向来怕事,唯觉空首座马首是瞻。此时他正躺在病床上气喘吁吁,他虽然病后瘦了些,仍是肥胖,睡衣下干瘪的皱皮只有他自己跟近身服侍之人才知道。

  他向来不善武功,就算当了首座,学了易筋经,这讲究安祥宁静心定如水的高深武学他着实练不好,也不想练。若是当时学得勤奋些,今日或许能少受些苦。

  他家大业大,妻多子孙多,万不想死在少林,只想等着稍好一点就告老回家乡,死在自己家里,那也不过是这几个月的事了。

  是的,自己的家里。他太长命了,死了两位正妻,第三任妻子才四十多岁。还有许多妾室、儿子、孙子、曾孙子,玄孙……他甚至记不住这些人的名字。他们会围着他哭,他会伸出手摸着三儿子苍白的头发说:“你也这么老啦?”

  这样就没什么好遗憾的了。河南首富,少林寺首座,妻妾成群,子女繁多,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然而觉空来见他了。

  这是子秋的弟子,比自己晚着一辈,是子秋在病床前亲手把自己交给他。

  是的,是把自己交给这位师侄,而不是把师侄交给自己。他的家业,地藏院首座的身份都是觉空给他开了方便法门攒积起来的。

  他一直怕这位师侄,从第一次见面就怕,到临死前仍怕。他相信即便自己死后,成了鬼,依然会怕他。

  “师侄……有…有什么……事……”子德问,他连话都讲不清了。

  “你不能回家,你要死在少林,现在就死。”觉空依旧坐得笔挺,腰杆像竹竿一样直。

  子德身子一抖,颤声问道:“你……你说什么?”

  “本座会亲自送你回家安葬,这是你应得的礼遇。”觉空说道,“但你死前要写张条子给本座,本座需要银两。”

  “多少银两都行……”子德近乎哀求,“我想回家,多活这几天就好……”

  他早已如风中残烛,剩没多少日子,也活得够了。只要能死在家里,少活几个月又算什么?

  “明年便是昆仑共议。”觉空道,“本座要二十万两。”

  觉空没有响应他的哀求,这是拒绝的意思。显然不管为了什么原因,觉空都有必须让子德死在少林的理由。不仅如此,他还要二十万两,这几乎要掏空子德家业的所有现银,这会让他的家族经营困难,得贱卖良产才能维持家业,可以预知的是,那时家族定会元气大伤。

  子德没有拒绝,或者,也不敢拒绝。只是流着泪,点了点头。

  觉空半垂法眼,低声道:“辛苦你了。”

  ※ ※ ※

  “顾姑娘要走了?”沈玉倾甚是讶异,自她回到青城也不过只待了一天。不过转念一想,她离开衡山也有两个月,又对自己无意,是该回去一趟,于是道:“我让人送顾姑娘上船。”

  顾青裳拱手回道:“不用了,我习惯一个人走。”她正说着,沈未辰正巧来到沈玉倾书房,见了顾青裳,偷偷给了她一个眼神。顾青裳会意,道:“我跟谢先生告个别就走,不劳远送。”

  沈玉倾笑道:“请。”

  沈未辰走到沈玉倾面前,问道:“三爷怎么说?”

  沈玉倾摇摇头道:“三爷这次离开崆峒太久,最少得回去复命一次。再说,铁剑银卫不出崆峒,他也帮不上忙。但他写了封信给诸葛副掌。”

  沈未辰问道:“副掌会帮忙吗?”

  “我也不知道。就算点苍肯帮忙,也不知道上哪找人去。”沈玉倾摇摇头,又道,“我今早又去问过爹,爹说昆仑共议在即,还得我留在青城主持,我走不得。”

  沈未辰轻轻“喔”了一声,沈玉倾见她神色古怪,问道:“怎么,被雅夫人骂了?”

  沈未辰笑道:“不知为什么,娘没说我呢。”

  沈玉倾见她昨夜还担心李景风,今日却好了许多,颇觉古怪,于是问道:“怎么了?”

  沈未辰问道:“哥,我昨日拒绝三爷,你觉得不好?”

  沈玉倾板起脸道:“你要是终身不嫁,哥就养你一辈子。青城养不起吗?”

  沈未辰掩嘴咯咯笑道:“不怕嫂子吃醋?”

  沈玉倾道:“你知道哥最喜欢小妹什么时候的样子?”

  沈未辰歪着头问:“什么样子?”

  沈玉倾笑道:“弹琴、练武、打架、打铁、雕刻,画画、捏陶,做你喜欢的事情,那样子最漂亮。所以,你不想嫁就别嫁,挑到顺眼的再说。”

  沈未辰心中感动,拉着沈玉倾的手,低头道:“我知道这家里每个人都疼我,娘也是。”

  沈玉倾笑道:“怎么忽然撒起娇来了?”

  沈未辰笑道:“昨天差点就嫁了,今天想起来,幸好哥哥还在!”

  沈玉倾哈哈大笑,问道:“今天还刻木人吗?”

  沈未辰笑道:“不急,今天陪娘去花园走走,让她消消气,再跟爹下盘棋打个架,去跟朱大夫打个招呼,昨天踩了他脚,跟他赔个礼。最后再跟谢先生问问有没有救景风的办法,这样一天就过去了。”

  沈玉倾道:“倒是想得完善。”

  沈未辰走后,沈玉倾心下疑惑,怎地小妹过了一天,倒似对景风的事情看开许多了?难道是怕自己担心,强颜欢笑?

  却说顾青裳这边与沈玉倾告辞,转头找上谢孤白,先辞了行,继而问道:“谢先生,我就想问问,以你的聪明,你觉得那位景风兄弟会上哪去?”

  谢孤白问道:“顾姑娘问这个做什么?难道要帮着找景风?”

  顾青裳道:“这李兄弟出身寻常,却能得三爷、沈公子、萧公子的青睐,又杀了嵩山副掌门,我见萧公子所书情事,是个了不起的好汉。这次回去禀告师父后,看是否能说动师父,派些人手去找。”

  谢孤白想了想,若景风离开嵩山,许该依着自己书中所藏地图前往昆仑,这得从陕西过,就怕这直肠子径直穿过陕西,甚是危险,于是道:“嵩山与华山交好,华山与丐帮结盟,这两处景风兄弟去了都危险,姑娘孤身前往也不安稳,尤其是江西地界现在是让臭狼管着,能避则避。武当那边我们已派人传讯襄阳帮,崆峒是三爷的地盘,衡山那边沈公子也会与令师打个招呼,请其不要留难。你在汉水上游和华山边界附近找找,找不着也不用勉强,天下之大,寻人如大海捞针。”

  “少林呢?”顾青裳问,“不用往少林找找?”

  “少林也是个方向。”谢孤白道,“不过汉水上现在有青城的船只,好照应,更容易找。”

  顾青裳拱手道:“多谢谢公子。”

  顾青裳随后拜别了齐子慨,径自离去。过了中午,齐子慨也带着齐小房告辞,沈家一行除了雅夫人都来送别。齐子慨与沈庸辞客套一会,又与楚夫人告别。

  沈未辰见齐小房看着自己仍有怒意,上前唤道:“小房妹妹。”

  齐小房只是瞪她,却不理她。齐子慨知道小房怕生,可从没见她对别人有这等敌意,劝道:“跟姐姐打声招呼。”齐小房只是撇过头不理。

  沈未辰昨夜便知小房不喜自己,她从怀里取出一只小木剑,道:“小房,这木剑送给你。”小房原本不接,却听齐子慨讶异道:“这不是景风的配剑?”这才转过头来,见是昨天的小木剑,伸头去看。齐子慨把木剑拿在手上把玩,问道:“小房要吗?”

  小房看看沈未辰,看看木剑,又看看齐子慨,舍不得又不愿要。齐子慨哈哈大笑,把小木剑交给小房。小房又看了一眼沈未辰,接过木剑,挽住齐子慨胳膊,眼中敌意这才消去几分。

  齐子慨笑道:“我当初就想,这小子穷酸模样,怎地有一把这么好的配剑?原来是你们送的。”

  沈玉倾笑道:“那是小妹亲手铸造的呢。”

  齐子慨一愣,看了眼沈未辰,想起景风坚决要学剑法,摸摸下巴道:“难怪,难怪。他在山寨宁死不屈,就想着抢回这把剑,原来有这层干系。”心想:“幸好昨天没答应,要不今天还得退婚,自找麻烦。自己终究无心,惹得以后跟景风见面尴尬,何苦来着?”又想,“这姑娘昨天拒婚,难道也是因着景风的关系?若真是如此,照这姑娘的天赋,景风这辈子武功怕是都追不上她了。”一想到这,不由得嘴角微扬。

  沈未辰见三爷模样,知他误会,俏脸微红,只是当下父亲、掌门和楚夫人都在,不好澄清。

  齐子慨挥手道:“我自去了,免送。”说完与小房骑上小白,扬长而去。

  到了晚上,沈未辰用完晚饭,小歇了会。到得子时,她换上轻便服装,收拾行李,取了银两与峨眉刺,又把雕刀带着,叫开青城城门,纵马往北急奔。

  这是她第一次未经父母家人允许,甚至连沈玉倾都没告知,自己专断独行,单独出门,不由得心跳加剧。饶是她武功高强,此时竟也有些晕眩起来,忙抓紧缰绳。

  可不知为何,在这荒野小径上急奔,但见月微星繁,却又有一种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之感。等这阵晕眩过去,她只觉彷佛自己生来就该这般纵马高歌驰骋千里一般。

  她方奔出百余里,见前方亮着几盏灯笼,猛地拉住马,喝道:“谁在那儿?!”

  几名男子聚在路旁,见是一名美貌姑娘经过,嘻笑道:“哪来的骚娘们?别扰爷的好事,要不绑你回去当夫人!”

  沈未辰见他们身上携带钩锁铁橇等行窃道具,还有一个布包,料是窃贼,驰马过去,飞起几个连环脚将几人踢倒在地,顺手抄起布包打开一看,果是些金银首饰,问道:“哪偷来的?”

  那几个不过是寻常窃贼,知道厉害,四散逃跑。沈未辰追了当中一人,那人见她追来,忙喊道:“东平镇柳大户的!”

  沈未辰认得路,到了东平镇,找上柳大户家,将布包掷入围墙内,复又纵马北行,这一走又是百余里。她干了好事,更觉身心舒畅,直离开青城两百余里,这才在约定的地方见着了顾青裳。

  顾青裳早备好替换马匹,笑道:“怎地这么慢?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沈未辰换了马匹,笑道:“路上耽搁了。”

  两人并辔而行,顾青裳道:“这么容易就听了我的话,这就要让自己下贱了?”

  沈未辰笑道:“我打小就教我哥装模样,你这直肠子,说谎我都看得出。我知道你真不想嫁我哥,也知道你是真心为我好,就信你一次,反正青城也不急着要我嫁。”

  顾青裳掩嘴咯咯笑道:“我不信你有这本事。”她猛地往沈未辰身上靠去,就在马上挽住她手,展腰伸嘴就要去亲沈未辰脸颊,口中说道,“其实我喜欢姑娘,骗你出来欺负。”

  沈未辰红着脸,伸手将她推开,笑道:“别闹,你这就是骗人了!”又问,“咱们往哪走?”

  顾青裳道:“向北,去汉水上找找。”又问,“你连三爷都不嫁,偏生逃家去找这景风兄弟,难不成……”

  沈未辰摇头道:“今天不管是朱大夫、谢公子、景风兄弟,甚至是你,你们当中任何一个出事我都会帮。就算是不认识的人,只要能帮我也会帮,何况你们都是朋友,我更要尽力。无论帮谁,我都是自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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