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26节
野店中亮起灯火,前四后六,十个灯笼把个小店映得辉煌起来。杨衍本想搀扶明不详下马,明不详摇摇头道:“我没事。”两人并肩跟着彭小丐进店。
那店里放着三张桌子,以野店的规模来说不算小了。从里头走出一名身着深蓝棉袄,围着一条灰色棉织围巾,戴着双油腻黏乎手套的中年男子,身材略有些发福,一张脸和和气气,瞧着真像个掌柜,连身上都透出一股淡淡的猪油味。他身量矮小,比杨衍矮了大半颗头,见着彭小丐三人,忙拱手道:“彭老英雄,久仰,久仰。”
彭小丐冷冷道:“是该久仰。几年前在抚州,想在百鸡宴上下毒杀我的不就是你们?”
那掌柜似是一愣,干笑了几声,道:“请坐,请坐。”又见来的人少了一名,问道,“怎地少了一个?旧仔去哪了?”
“他让了匹马给老英雄。”一人回道。
杨衍这阵子跟着彭小丐行走,沿途听他说起江湖掌故,学了不少东西,渐渐懂得观察。他见那五人守在门口,看似护卫,实是怕自己等人逃脱,知道今日之会若是说不清楚,只怕要有一场打杀,当下凝神戒备。
四人各自坐下,掌柜的又招呼人取来酒水,并着些杂粮粥、腐乳、花生、酱菜,道:“诸位若是饿了,吃点东西。”说着又替四人斟酒。杨衍见他如此客气,知道是个先礼后兵,说不清就开打的架势。
只听彭小丐问道:“掌柜的怎么称呼?”
“我姓赵,叫我赵掌柜就好。”赵掌柜道,“彭老英雄,夜榜是收金买命的地方,江湖道上走,各有各的苦衷,还请莫要计较。”
“行,说吧!大伙打开天窗说亮话,还是说夜榜见不得光?”彭小丐道,“你们找老子干啥事?难道说想拉老头入伙?”
“我就这样问,彭老英雄接着要往哪去?”赵掌柜问道。
“还真是不利索!你们要干嘛不说,反倒问起老子的去向,难不成甘肃归你们夜榜管,我还得打声招呼才能去?”
“不是这意思。”赵掌柜陪着笑道,“彭老前辈昨日劫了严三公子的车队,想是为了家眷的事情。我想彭老前辈心底是有些计较,只是不方便说。”
杨衍心想,昨日里发生的事,夜榜这么快就知道了?虽说就在附近,可这夜榜的消息也传得太快!
“我有什么计较我知道,倒是你,有什么计较?”彭小丐道,“别遮遮掩掩的,快说!”
赵掌柜见他直接,打了个哈哈,笑道:“夜榜最近有桩大买卖。买卖太大,估摸着有些吃不下,说是八万两一颗人头。”
杨衍心中一惊。莫说他,连彭小丐也吃了一惊。八万两的人头,这要杀的人是谁?彭小丐自己贵为丐帮江西总舵,名震天下,通缉令上也才千两银子,放到夜榜,估摸着三到五千两也就到头了,这能出得起八万两的人若非一方豪富便是大门派的主人,连他们也摆不平的事,得是多大的事?
“各位想也知道,出到八万两一颗人头,这对头可不比一般。身份高、功夫好,保镖也多,咱家掌柜琢磨着吃不下,又舍不得这桩买卖,直到听说彭老前辈入了甘肃,这才有了一点指望。”赵掌柜道。
“你要我帮你?”彭小丐道,“我不缺钱。”
“彭老英雄哪能沾这铜臭味。”赵掌柜道,“这是互相帮衬。”
“怎么个帮衬法?”彭小丐问。
“我猜彭老英雄受了这泼天大屈,想上昆仑申冤?我瞧着这事挺难。再说,老英雄今日又劫了严三公子的车队,仇恨更大。你一家死得如此憋屈,这口气怎么讨得回来?何况还有杨兄弟这层干系。照夜榜的道理,申冤不如报仇。”
杨衍心中一动,这人说要报仇,又提起自己与彭小丐一家,莫非……
彭小丐眉头一皱,似乎也嗅出这话语中隐含着一股不安的大浪。
“严家周围有门派庇护,无论去哪,身边几十上百个护卫总是有的,下手不易。明年昆仑共议,铁剑银卫加上华山弟子前后簇拥,说句实的,严非锡不想沾水,下雨都湿不了头发。”
他终于说出这名字了!杨衍心头激动。
他们要杀的人……他们要杀的人……
“但到了昆仑宫前,所有护卫都得停在山下等候,照规矩,不能带兵上山。要下手,只有趁这个时候。夜榜有针,有线,有门道,能帮三位混进昆仑宫。”
彭小丐已经听出话意,默然不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他喝得不尽兴,索性拿起酒壶,直接灌入口中。
“事成之后,夜榜必尽力帮老英雄找回孙儿,只望老英雄帮咱们干这桩买卖。”赵掌柜道,“替我们杀掉……”
“华山掌门,严非锡。”
杨衍脑中一热,只觉气血上涌,虽然还不到时辰,那丹毒却隐隐有发作之兆。
※ ※ ※
顾青裳将沈未辰送回天水。沈未辰伤得重,发了高烧,只是昏昏沉沉,不住胡言乱语,顾青裳知道她担心李景风,却也无可奈何。
她探听到严三已离开甘肃,于是拿着沈未辰的令牌求助当地门派星宿派。青城大小姐的身份何等尊贵,星宿派立时派人来迎,名医妙药纷纷送呈,又派人八百里加急通知青城。
沈未辰休养了四五天,总算神智清醒。
沈雅言收到消息,担心爱女,快马加鞭一路自重庆赶来,跑了两天两夜,也不知累死多少好马,亲自抵达天水。沈未辰担心拖累顾青裳,央请星宿门封口,让顾青裳先行离去。顾青裳万般不舍,只得辞了沈未辰,独自返回衡山。
沈雅言看到爱女伤成这样,少不得又惊又怒,暴跳如雷,雇了马车将沈未辰送回青城。他本想斥责女儿,但看女儿受伤又是不忍。沈未辰自知荒唐,向父亲认错,沈雅言反倒安慰起来,说年轻人干些荒唐事原属情理之中,自己跟三叔四叔,还有楚夫人,年轻时也是荒唐得紧呢。沈未辰心中感动,紧拥着父亲撒娇,沈雅言拍着她背,只是安慰。
顾青裳回到衡山,一路上落落寡欢,虽知沈未辰必然平安,仍不免担忧。她这趟出门许久,想起书院,回衡山复命前先到山脚下的书院,看看那些调皮孩子有没有好好读书。
青衣书院的设置颇为简陋,一间两进大院,左边厢房住的是女子,右边厢房住男子,后院第一排是厨房,第二排住着五名照顾孩子生活起居的老师。
她刚推开大院门,就见着玉瓶儿正在打扫前院。玉瓶儿是书院里年纪最大的姑娘,今年十四,虽然脸上未施脂粉,一张白里透红的俏脸也极为娇艳,大家都说她是青衣书院第二美人。
至于第一美人,自然是顾青裳了。
玉瓶儿见着顾青裳,喜颜逐开,正要乐得大喊,顾青裳忙比个“嘘”的手势,示意她不要作声。玉瓶儿会意,扑了上来,对着顾青裳又蹭又搂,甚是亲昵,顾青裳见着孩子,这多日苦闷总算略有抒解。此时正是教学时间,顾青裳蹑手蹑脚来到教室外,想给这些孩子一个惊喜,问道:“今天是谁授课?”
玉瓶儿摇头,低声道:“不知道,是昨天新来的先生,陈先生要我们跟她学习呢。”
“新来的先生?”顾青裳大惑不解,书院哪来的钱请新的先生?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是学生们背诵书文的声音。顾青裳走至前门,探头朝里一看,见到一名衣着素净,气质高雅的女子端坐在案桌前,不由得惊呼一声。
“师父!?”
李玄燹头也未抬,只是专注授课。
第92章 新岁旧仇
那些孩子见着顾青裳,一个个坐立难安。只是这新来的先生看着漂亮温和,却有一股自带的威仪,众人都不敢动,跟着把书文念了一遍,又听了讲解。顾青裳自也不好打扰师父教书,站在门口等了好半晌,才听李玄燹道:“大家歇会吧。”
顾青裳还来不及向师父问安,一众孩子早扑了上来,围着她又叫又跳,口中不住喊着“顾姐姐”,又拉她衣摆。顾青裳笑道:“别扯,衣服扯坏了。”说着抱起年纪最小的阿简,问道,“有没有好好读书?”
阿简才七岁,是书院四个男孩之一,听顾青裳问起,连忙点头说有。其他人见顾青裳抱起阿简,也纷纷吵着要抱,顾青裳哪抱得了这许多,又怕冷落师父,在每个人头上摸了几把,道:“你们都去休息吧,等会我考你们功课。”
那群孩子听说要考试,纷纷一哄而散,顾青裳环顾左右,问道:“孟南去哪了?”
“烧饼上个月就满十五了,在应家铁铺当学徒。”“烧饼”是陈孟南的小名,这孩子脸上长着麻点,像个烧饼似的。玉瓶儿低头道:“他没等着顾姑娘,不开心呢。”
顾青裳这才想起,书院说好只照顾这些孩子到十五岁,之后便要他们自立更生。玉瓶儿跟孟南两人是书院最早收养的孩子,她嫌两人本名陈六跟杜赔钱太难听,替两人重取了名字,一个叫孟南,一个叫玉瓶儿。这时间过得也真快,转眼三年就过去了,孟南是书院第一个满十五的孩子,自己竟然忘了这事,她不禁内疚起来,道:“晚些我去铁铺找他。”
打发走玉瓶儿,顾青裳这才对李玄燹敛衽行礼,喊了声:“师父。”
李玄燹阖首示意,道:“陪师父走走。”
顾青裳问道:“去哪?”
李玄燹道:“就在这院子里吧。”
青衣书院也就一个四合院大小,中庭简陋,说是散步,不过就是沿着廊延兜着院子打转。顾青裳不好反驳,亦步亦趋跟在师父后面。
李玄燹问道:“你这次去青城见着沈公子,看他人品如何?”
顾青裳道:“斯文俊雅,仁善聪敏,人如其名,质如美玉,九大家的公子想来无一可比。”
李玄燹问道:“喜欢吗?”
顾青裳一愣,忙道:“沈公子眼界高,瞧不上弟子。”
李玄燹淡淡道:“你素来心高气傲,不喜欢,不用瞒着师父。”
顾青裳忙道:“弟子还想多陪师父几年。”
李玄燹点点头,道:“刚从崆峒回来?”
顾青裳一愣,怎地师父知道自己去了崆峒的事?这下被拆穿,不由得嚅喏道:“是。”
“没看上哥哥,却把妹妹带走了。”李玄燹道。
顾青裳听了这话,心中一突,不知师父会怎么处置这次胡闹,当下默不作声。不知不觉这四合院就走了一圈,两人依旧无言,顾青裳知道师父不说话是要等自己解释,心里兜兜转转许久,这才道:“沈家小妹功夫好,就这样轻易嫁人,未免可惜了。”
“这院子多大?”李玄燹忽问。顾青裳被师父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给懵住,过了会道:“东廊到西廊,约摸五十步宽。”
“小吗?”李玄燹问。
“现在不算小,若以后孩子多了,怕住不下。”顾青裳道。
“这些孩子还住得惯?”李玄燹又问,“总共住了多少人?”
顾青裳道:“十七……十六个孩子,还有四位老师,一个帮佣,没听过有人嫌弃。”
“我听说有个孩子刚离开书院。”李玄燹问道,“青裳,你说是外面好还是书院好?”
顾青裳道:“书院里头大家和睦,都是有感情的,到外头不知得吃多少苦,自然是书院好。”
李玄燹道:“出了书院,还在衡阳,离开衡阳,还在湖南,离开湖南,还有九大家,九大家之外,还有这天下。天下这么大,都是精彩的,那在书院的孩子就过得不好吗?”
顾青裳明白师父的意思,她向来敬爱师父,若是平时,就算有什么想反驳的也必咽了下去,但此刻她心中替沈未辰不值,犹豫了一会,道:“可天下这么大,不去看看,岂不可惜了?”
“你觉得可惜,可多少人一辈子没离开过家乡?别说天下,连自己的门派辖地都没出去过,难道都可惜?也要劝劝他们都走出去?”李玄燹道,“你养大了她的眼界,心就大了,心大了就塞不满,总是空的。”
顾青裳摇头道:“师父,沈家妹子是老鹰,被当成画眉关在笼子里,就失了本性。各安其所,各适本性,这是您教的。”
李玄燹道:“我没教你打开别人家的笼子。你觉得好的,对她未必是好。”
顾青裳急道:“可好不好也要让她见过了才算。凭什么她是九大家的女儿,就得去联姻,关在闺房里一辈子?”
李玄燹道:“楚夫人那样,不好吗?”
顾青裳道:“楚夫人那样好吗?以前她闯荡江湖多威风,现在都多少年没离开过重庆了?人家尊称她一声楚夫人,可难道昆仑共议这一票能是她楚夫人说了算?她也就是吹吹枕头风,私下帮着丈夫出点主意,大事还得看丈夫脸色。九大家的媳妇做到楚夫人这样多半就到头了,能管着家外事的统共也就一个,冷面夫人。她自个就是唐门掌事。这算什么?帮衬丈夫,帮衬自家,就是九大家女儿的命?这就是九大家女儿的出路?”
“她若想做事,还是有法子。”李玄燹道,“九大家女眷里还是有办事的人。”
“遇着旱涝,当个活菩萨降临人间,发点钱粮,露个面抚慰抚慰灾民,再蹲下身子吃几棵野草,落两滴泪,悲天悯人一会?九大家的姑娘比她真心的未必多,比她会演的不会少。”顾青裳向来敬爱师父,从不敢大声顶撞,更不用谈忤逆,可为替沈未辰抱不平,此刻语气竟有些重了,“就算嫁给三爷这样的英雄,也就是生孩子,养孩子,支使下人,算帐持家。三爷能让她出门,能让她管事吗?何况她还不见得喜欢三爷。”
李玄燹看着顾青裳,眼中并无责备,仍是温柔爱护之色,只摇头道:“她不是你书院的学生,走什么路由不得你做主。你今日爱惜她,也许过些年,你会后悔今日莽撞。”
“我没替她选,只是带她出去看看。”顾青裳大声道,“要被关着还是飞出去,都得是她自己乐意。”
她话一出口,方觉自己失态,转过头去,见书院孩子纷纷探头来看,个个神情讶异,忙收敛心神。几名先生知道年长者是衡山掌门,哪能这样被看热闹?忙驱赶孩子进屋。
顾青裳觉得失礼,垂首低声道:“师父,弟子失态,请师父责罚。”
她从未这样与师父说过话,沈未辰与她相交不过数月,虽然两人极为投契,许为知己,但她也料不到会为了沈未辰与师父如此争执。
或许是因为沈未辰太好了,美貌、善良、聪明、细心,既无九大家贵冑的架子,又是武学奇才,彷佛天下间所有好处都集于她一人身上。她若是个男人,这天下定有她的名声,就因为是个女人,是九大家的千金,后半生的命就像是早已注定了似的。
天晓得自己多不甘心?如果连沈未辰这样的女子都被注定了下半生,那其他姑娘还有什么指望?难道个个都得认命?也因为这么不甘心,才会与师父起争执吧。
李玄燹望向中庭,园中栽着一株梅树,孤零零的,只此一株,显得有些寂寞。她走到梅树下,抬头望着枝丫,道:“这里也种了梅树呢。”
顾青裳道:“师父喜欢梅花,我就种了,只是地方小,只栽了这一株。我来到这,每次见着它,都能想到师父。师父怎么教我,待我怎样好,我就要怎样教这些孩子,待这些孩子怎样好。”
她方才对师父无礼,此刻思之犹然惭愧,这番话虽是说来和缓气氛,带着些撒娇的意思,却也是真情实意,肺腑之言。
李玄燹沉默良久,这才开口说道:“你既然这么爱管沈家的事,那就嫁去沈家吧。”她接着道,“我打算把你许配给沈公子。你当了她嫂子,要对她说什么也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