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29节
话音刚落,一辆马车自巷口转入,打的正是嵩山旗号。严旭亭笑道:“说曹操,曹操到!”
马车在竹香楼前停下,先闻一串银铃般的声音唤道:“烜哥!畴哥!旭哥!”诸葛然见一名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从车上跳下,拉着严烜城三人就打招呼。那个鲜少开口,一直落落寡欢的严旭亭见着这少女,也笑道:“银铮妹子,好久不见。我还想着过几个月上你们那拜访呢。”
苏银铮噘着嘴道:“你这谎说得不高明!烜哥有空来,偏你跟畴哥没空?肯定是忙着互找麻烦!你们这叫汲汲营营,灵色才上不去!”
严旭亭正要回嘴,又有一人从马车上走下。诸葛然看去,只见那人二十六七岁,眉宇间颇见英气,料来便是苏长宁的养子苏亦霖了。
只听那青年喊道:“二妹,别瞎闹,先见过诸葛掌门。”
苏银铮“喔”了一声,这才转过头来,又是一垂睫,这才算是正眼对上了诸葛然。诸葛然向来忌恨人家说他矮,苏银铮这动作极不礼貌,严家三兄弟都吃了一惊。
苏亦霖忙行礼道:“晚辈苏亦霖,舍妹苏银铮,见过副掌!”
苏银铮浑然不觉自己失态,只是上上下下打量着诸葛然,又歪着头,过了会,四指扣顶,拇指按在眉稍,压眉低眼盯着诸葛然。诸葛然不知她这动作有何古怪,只觉模样有趣,苏亦霖与严家兄弟当然知道,各个暗道不妙,连忙同声喝止。苏银铮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手来,又转头看向诸葛长瞻。诸葛长瞻见她可爱,笑道:“妹子看我做什么?”
苏银铮走上前去,伸手摸了摸诸葛长瞻脸上的痣,问道:“你这个胎记是天生的还是后来长的?”
她这话说得唐突,苏亦霖听她一开口又得罪人,斥责道:“二妹,你再乱说话,就回客栈去,今天别进青城了!”
严烜城忙道:“长瞻兄,银铮小妹年纪小,不懂事,您别跟她计较。”
严昭畴倒是不慌不忙,只对诸葛然道:“副掌,人到齐了,咱们动身吧?”他这招转移话题实是围魏救赵之计,只是对诸葛然自然不起作用。
诸葛然稍稍扬了下眉,道:“不急,让她把话说完。”说着看向苏银铮与诸葛长瞻。诸葛长瞻却不生气,笑道:“是天生的。”
苏银铮黯然道:“你笑起来挺好看,要是没这颗痣,这块胎记,你爹娘肯定更疼你一些。”
她这话正说中诸葛长瞻心事,他因貌陋,打小母亲便偏爱长兄,对他格外严苛,却对哥哥诸葛听冠百般骄纵。诸葛然自幼残疾,诸葛焉对弟弟极是关照,手足之情深重,诸葛听冠连父亲这点好处都没学到,也跟着母亲对自己弟弟冷嘲热讽。诸葛长瞻从小便养成对哥哥处处忍让的习惯,可不管他怎样努力,母亲仍是少拿正眼瞧他。
也不知苏银铮说这话是巧合还是出于什么奇怪理由,诸葛长瞻见她神情诚恳,像是真心替自己惋惜般,心中一酸,道:“爹娘对我挺好的。”
“你说他笑起来好看,那我怎样?”诸葛然问道,“你刚才打量我许久,我有哪里好看吗?”
苏银铮又回头看向诸葛然,道:“你就是诸葛副掌?我常听人提起。”又用手比划了一下身高,道,“比我矮的长辈我还是第一次见着。”接着又道,“瞧着挺可爱的。”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苏亦霖甚至已打算当场将这妹妹塞回车里送回嵩山。
诸葛然“嘿”了一声,正要发作,见苏银铮天真烂漫,并未因身高瞧不起自己的模样,转念一想:“我是真矮,跟一个娃儿计较什么?”于是微笑道:“我瞧你也挺可爱,让人发不出脾气。”
众人见诸葛然竟不生气,这比苏银铮说出那话还让人吃惊。苏亦霖却想:“下回绝不带妹妹出门了。”
他这趟出门,本是要办正事,苏银铮死活要跟来,他估计她是想趁机打探李景风的消息。一家人耐不住苏银铮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料想此行当无凶险,不得已苏亦霖才带她出门。
诸葛然道:“走吧,该去青城了。”
※ ※ ※
路过点苍车队的那女子便是顾青裳,她望见点苍车队,当即加快马速,越过车队,先一步抵达青城,递上名帖,求见掌门,反成了六批人中最早抵达的一个。
她刚到钧天殿,还没等来沈庸辞,就挨听到消息赶来的雅夫人一顿痛斥。顾青裳只是低着头,不住道歉,要不是沈玉倾赶来,还不知要被说到何时。顾青裳要见沈未辰,雅夫人只是不允,拂袖而去。
沈玉倾见她自责,安慰道:“舍妹无事,顾姑娘不用担心。雅夫人爱女心切,也请姑娘莫见怪。”又问道,“顾姑娘一人前来?”
顾青裳点点头,又问道:“我能不能见妹子一面?”
沈玉倾见她心情低落,全无初见时神采飞扬的模样,心中不忍,又想:“小妹受伤之事原怪不得她。”唤人吩咐道:“禀告掌门,顾姑娘在我房里,晚些再来拜会。”
顾青裳脸色一变,问道:“为什么去你房里?”
沈玉倾道:“姑娘莫怪,这是权宜之计。”
他知道父亲与雅爷都希望与衡山联姻,若说在自己房间,他们只道是年轻人说悄悄话,不会打扰。若是留在钧天殿,一来难避过雅夫人耳目,二来父亲若来接待,要见小妹就困难了。
两人搭了软轿来到长生殿,下轿步行,虽然并肩而走,顾青裳却是一语不发。沈玉倾找了话题,道:“上个月我与刑堂傅老闲聊,傅老说起他年轻时一桩案子,在下觉得有趣,想问顾姑娘看法。”
顾青裳“嗯”了一声,道:“公子请说。”瞧她神情,显然心不在焉。
沈玉倾道:“那时傅老在奉节当刑堂堂主,有一人唤作李某,被马车撞倒,摔落田沟致死,犯主自首收押,就要结案时,邻居顾某却来自首,说是自己谋害了李某,傅老觉得惊奇,难道这案中有案?顾姑娘,这是你同宗呢。”
顾青裳本无心听故事,又听沈玉倾故意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来,勉强应道:“是啊,真巧。”
沈玉倾又问道:“你知道是什么原由吗?”
顾青裳道:“想来案发之时乃是顾某故意推攒李某之类?”
沈玉倾摇头道:“傅老问了顾某根由,原来从李某家到田地有两条路,小路崎岖却快,大路通达却慢。三十年前,顾某指了大路给李某,如今害得李某惨死,顾某自责,因此请罪。”
顾青裳讶异道:“这人也怪,三十年前指的一条路,怎么能怪到他身上?”
沈玉倾点头道:“确实岂有此理。傅老当时想不通,在下现在也想不通,还指望顾姑娘能解在下疑惑。”
顾青裳皱眉道:“我怎么……”她忽地转过弯来,明白了沈玉倾的意思,摇头道,“那不同,若不是我带妹子……”
沈玉倾笑道:“若不是李掌门派你来青城,若不是三爷恰恰来访,若不是我起了心思,替令师争取盟友。看来也是我、三爷和令师的错了?顾姑娘,‘若不是’不是这样用法。”
顾青裳笑道:“你安慰人的法子曲里拐弯,听着差点诚恳。不过,我也承你的情。”
沈玉倾苦笑道:“我确实诚心,不知怎地,大家都说我不诚恳。”
顾青裳笑道:“官腔说多了,话就不直接,跟你那位兄弟谢先生一样,听着不老实。”
提起谢孤白,沈玉倾像是想起什么,眉头一紧,顾青裳察觉他神色不对,问道:“谢先生去哪了?”
沈玉倾道:“他去办些事,不在城内。”
两人正说着,已来到沈玉倾房外,沈玉倾道:“顾姑娘且稍坐,我派人通知小妹。”
顾青裳入屋等待,却见沈玉倾站在门外等候,知道他避嫌,虽然早知此人是谦谦君子,仍多了几分好感。等了好一会,沈未辰匆匆赶来,沈玉倾道:“你们姐妹好好叙旧,我就不打扰了。”说罢关上门,替两人守在屋外。
顾青裳见沈未辰行动如常,大喜过望,一把抱住她道:“妹子,你总算好了!”沈未辰“唉”了一声,顾青裳这才知道她伤势尚未痊愈,歉然道:“弄疼你了。”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说没事了,再养一阵子就好。”
顾青裳拉过凳子,两人虽只十多天不见,仍有许多话说。两人聊了一会,顾青裳问道:“妹子,你受了这回惊,之后还想出去吗?”
沈未辰犹豫片刻,终于道:“这次惹了这么大祸,以后要出去不容易了。”
顾青裳见她神色,知她终究担心拖累家里,握住她双手道:“我跟妹子提过,我开了间书院,在衡山脚下,叫青衣书院,妹子记得吗?”
沈未辰笑道:“当然记得。”
顾青裳笑道:“妹子真是贴心人。”又道,“其实你哥人也挺好,上回来没跟他好好交朋友,可惜了。”
沈未辰笑道:“我哥的好处可多了,姐姐应该多跟他结交。”
顾青裳沉默半晌,忽又问道:“我在路上见着点苍的旗号,今天的事,青城打算怎么处理?”
沈未辰摇头道:“我也不知。爹娘只让我待在房里别出去,说让他们处置。”
忽听得沈玉倾敲门道:“顾姑娘,点苍、华山、嵩山使者来到,在下先行告退,小妹,你陪着顾姑娘。”
顾青裳道:“妹子你歇会,我也该去拜见沈掌门了。”她站起身来,又问道,“妹子,你真不去听听?”
沈未辰犹豫半晌,这事本由她而起,却交给父母善后,这实非她所愿,可父母叮咛交代,要她千万别出来……
只听顾青裳叹了一口气,道:“妹子,你好好养伤吧。”
※ ※ ※
诸葛然一行人到来,楚夫人亲自迎接,见着诸葛然,当下冷冷道:“副掌,你今儿个是想玩真的?”
诸葛然躬身行礼,却不答话,只问道:“上回来青城,沈掌门还亲自迎接,怎地这回不见他人影?”
楚夫人道:“掌门等着诸位呢。”又见着诸葛然身后的诸葛长瞻,问道,“这是你哥的儿子?”又见到苏银铮,皱眉问道,“这位姑娘是苏掌门的女儿?”
诸葛然笑道:“夫人都猜对了。”
钧天殿里,沈庸辞、沈雅言早已就座等候,雅夫人放心不下,也跟着入席。这三派来访未说原由,然而众人心知肚明,又听说这三派同时抵达,更是不言可喻。
沈雅言怒道:“这摆明了是勾结一气。”
沈庸辞忧心道:“诸葛副掌这般明目张胆,也是示威之意。”
沈雅言冷哼一声,雅夫人也自不住咒骂,责怪顾青裳拐带小小,惹出这等祸事来。沈庸辞劝道:“顾姑娘是衡山使者,衡山是青城盟友,你别把人家骂跑了,面子上过不去。”
雅夫人觉得有理,这才不说话。
等诸葛然一行人入席,宾主各述姓名,寒暄几句不相干的。沈庸辞道:“犬子正在待客,稍后便来。”
又过了一会,沈玉倾领着顾青裳来到。诸葛长瞻在诸葛然耳边低声道:“我下午见着的漂亮姑娘就是她。”
诸葛然挑一下眉毛,点头道:“确实是个美人。”
忽听“哇喔!”一声惊呼,众人望去,却是苏银铮捂住嘴巴。瞪大了眼睛看着沈玉倾。苏亦霖恼她失礼,拿手肘撞了她一下,问道:“又怎么了?”
苏银铮低声道:“他比你跟姐夫都好看!”
顾青裳鞠躬行礼道:“晚辈顾青裳,谨代表敝派衡山,家师李玄燹,贺祝沈掌门贤伉俪一家和雅爷贤伉俪一家福泰安康。”
沈庸辞点了点头,笑道:“也请代祝衡山李掌门福泰安康。”
诸葛长瞻心中一惊,低声道:“是衡山的?”
诸葛然翻了个白眼,道:“你以为是少林的和尚?”
沈庸辞请了座次,诸葛然正要说话,沈庸辞又道:“还有几位客人稍后便来。今日难得青城如此热闹,在下便突发奇想,让大家同聚一堂,也好说话。”
果不其然,又有一名下人在沈玉倾耳边低语几句,沈玉倾当即告退离席。
等沈玉倾领着唐绝艳走入时,楚夫人与雅夫人都皱起眉头,只觉得身为堂堂唐门兵堂堂主,这姑娘穿着也太不庄重。
诸葛然问道:“还有其他客人吗?”
沈庸辞沉吟半晌,不知觉闻为何至今未到,只得道:“还有一位客人,是少林寺觉闻住持,不知为何耽搁了,且不等他。不知副掌这次拜访,有何指教?”
苏亦霖道:“二妹,这青城的花园漂亮,你去走走。”
苏银铮知道他们要谈正事,恋恋不舍起身,楚夫人唤来侍女陪她离开钧天殿。
“终于开始了。”沈玉倾心想。
只听诸葛然拄着拐杖站起身道:“今天是初五,我年夜饭一吃完就领着我侄儿从昆明一路赶来,路上可没耽搁过一刻。这话原本难以开口,因着有些唐突,但喜事嘛,总要趁着喜庆的时候提才好。”
“喜事?”沈雅言讶异问道。他本以为此番三派联合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诸葛焉却说是喜事。
“雅爷掌上明珠,点苍派斗胆,还请割爱。”诸葛然说完,深深一鞠躬。
沈雅言霍然站起,道:“你要娶我女儿?”
诸葛然笑道:“当然不是在下,是我这位侄儿。”
诸葛长瞻弯腰行礼道:“还请雅爷成全。”
沈庸辞也没料着有此一招,不由得一愣。
诸葛然道:“不知雅爷是否愿意割爱?”
雅夫人望向诸葛长瞻,见他相貌丑陋,让小小嫁给这样一个男子,只怕委屈女儿。可话又说回来,点苍二公子的身份完全足以匹配沈未辰,不由得犹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