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26节
本月啐了一口,伸出手往明不详脸蛋上摩娑,满是调戏意味:“莫怪,长这么漂亮,想必了心师父一定对你疼爱有加了,是不?”
他话说完,旁边几个僧众都笑了起来。明不详竟也跟着笑了。本月怒骂:“你笑什么?”说着推了明不详一把,他年近二十,身材远比明不详高大,又是已剃度的僧众,可以修习寺内较高深的武学,这一推用了大力,把明不详推倒在地。
明不详也不动怒,站起身来。本月又问:“你笑什么?”
明不详没说话,本月提高了音量,又骂了一句:“你不会说话吗?”
明不详摇摇头,说了句:“会。”
“那你笑什么?说啊!”
明不详又不回答,本月大怒,一巴掌打得明不详一个踉跄。
“你笑什么,说啊。”
看热闹的僧众吃了一惊,忙上前劝阻,本月依然不饶:“你笑什么?瞧不起我?”
一声脆响,明不详脸上又多一个红掌印。
众人忙将本月拉开,劝道:“他就是个孩子,还是傻的,别计较。”
“傻子,活该你挑大粪。傅颖聪,今后他就跟你一起干活。”
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赶紧走出来陪笑:“是,是,新来的,快跟我来。别耽搁时间了。”他一把抓起粪桶,将明不详拉了过去。
本月见众人还愣着,骂道:“看屁啊,还不干活?”
傅颖聪领着明不详走远了,回头看众人各自散去,对明不详说道:“你干嘛一来就得罪那只斑狗?”
“我哪里得罪他了?”明不详问。
傅颖聪道:“你刚才笑什么?”
“你们不觉得好笑,为什么笑?”
傅颖聪见他这样回答,摇摇头,心想果然是个白痴。
“拿着。”他将手上的粪桶塞给明不详,接着说:“这正业堂上下有一千多人,没人清理,屎都要堆到大雄宝殿去了,你别嫌这活恶心粗重,这可是要紧事。”
接着又问:“你师父是了心和尚,你以后打算出家吗?”
他看明不详摇头。也弄不清楚他是说不知道还是不要。
“你呆头呆脑的,不出家,留在少林寺也是被人欺负,了心和尚没跟你说过吗?”
明不详又是摇头,他虽会说话,但似乎只爱摇头跟点头。
傅颖聪见他不懂,立刻开始卖弄起来:“斑狗这么嚣张,不就仗着他头上几个戒疤,我教你个规矩,少林寺虽然没规定出家,可一殿四院八堂,哪个主持不是光头?观里不见得只有道士,寺里肯定都是和尚,不出家,俗家弟子当到头,也不过就是个入堂居士。像我一样,天天被他欺压,妈的,哪天等我要离开少林寺,我就把大粪浇在他头上。教他作人。”
傅颖聪见他又不回话,骂道:“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明不详摇摇头。表示无话可说。
“你不说话,人家就会欺负你,你倒是说话啊。”
“说什么?”明不详问。
“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啊。”
“你要出家吗?”
这不是自己刚才问他的问题吗?
“出家有啥好处,又不能吃肉,又不能玩女人,要不是想学艺,拿个侠名状,以后出去闯,谁想留在这鬼地方。”傅颖聪还是回答了,“娘的,就怪生错了地方,要是生在山东,嵩山派可没这么多规矩。”
“嵩山派?”明不详问:“侠名状又是什么?”
“你不知道?”傅颖聪故意露出很讶异的表情,他难得有机会能卖弄自己少少的知识,“其实嵩山派也是归少林寺管的,不过就像是要分家的兄弟,也难怪,人家是道教的,跟咱们就不是一家亲,不过讲到嵩山,大家只先想到少林寺,就为这桩破事,五十年前他们还嚷着要改名嵩阳派,听说闹了好大一场风波,说什么少嵩之争,结果,还不是被少林寺打个落花流水,乖乖叫回嵩山。只是把道观搬到山东境内去了。”
又接着说:“至于侠名状,像给侠客的度牒,只要学艺有成,向自己的门派请领侠名状,这就是个大侠,门派会按月发饷,可以保镖顾院,干些只有侠客能干的活,只是领了侠名状,就要守规矩,尤其是本门规矩。唉,这就不提了,倒霉催的叫我生在山西,唉。”
明不详细细听着,他师父了心也是个少话的人,又潜心向佛,师徒两人除了诵经讲课,指导武学外,有时一天当中说不到两句话,更遑论了心认定他有佛根,将来是在少林寺修行念佛的正僧,也就懒提这些江湖掌故、武林规矩了。
也直到了今天,他的话才渐渐多了起来。
※ ※ ※
几天后的夜里,明不详在房内睡着,突然听到一声低吼,又似叹气,他起身,轻轻将房门轻推出一条细缝,只见窗户未掩,月光从窗外透进,隐约可见一条人影在来回踱步,步伐又快又急,却又轻飘飘的好似触不着地,像是在烦恼着什么,客厅唯有一盏微弱油灯,在佛像前摇曳,彷佛随时便要被他踏熄。就这样走了片刻,明不详再一次听到了心的鼻息粗重的叹息声,见他推开门,三更半夜,也不知去哪了。
明不详静静等着,小半个时辰后,了心重又回屋,他浑身湿透,将僧衣扎在腰间,赤裸着上身,露出一身久经打磨,精壮结实的肌肉。水珠在月色下晶莹皎洁,明不详见他推开自己房门,进去后,再无出来。
明不详没有问了心发生什么事。此后再有这样的事情,明不详也没有问过。
又过几个月,师徒两人晚颂已毕,正要就寝,明不详突然说道:“师父等等。”快步走入房中,再出时,手上已捧着一颗寿桃。
“这哪来的?”了心诧异地问。
“傅颖聪那份活,我帮他做了。”明不详回答,“他在寺外帮我买的。”说着双手上递,示意了心收下寿桃。
“这是什么意思?”
“今天是您四十大寿。”
了心大受感动,眼鼻一酸,吸了一小口气,方才压抑下来,“你倒有心,怎么知道的?”
“打扫房间时,看到师父的度牒,还有那张侠名状。都写着师父的生日。”
“我是说送礼这回事。”了心板起脸,“你怎么学来的?”
“前几日我看见有人送礼给觉见首座,问了人才知道,是觉见首座寿辰。”
寺内位高权重者,每逢生日节庆,必有逢迎者送上厚礼。了心深以为陋习,当然,明不详这份孝心,与那些人不可等同而语。他把寿桃接过。却看见明不详眼中似是发出光芒,显得颇为兴奋。
“师父,你吃了吧。”
了心回道:“师父过午不食,你是知道的。”
“那我怎么就可以用晚膳?”明不详又问。每个孩子,总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正当生骨长肉的年纪,又没有出家持戒,不用受此规束。”
“如果快饿死了,又误了时辰,也不能吃吗?”
“若为求生而破戒,此念一动,便是为自己开了方便法门。肉身是苦,若真饿死了,也是解脱。”了心想,这样说,也不知道这孩子听不听得懂。
明不详道:“师父,你常说放下我执,这不算执着吗?”
了心一愣。
明不详又接着说:“你教过我,人是虚妄,饭也是虚妄,但人饿了,就要吃饭,吃饭是为了修行,若是每个婴儿出生就勘破虚实,那便饿死。如何修行?”
了心道:“未修行,怎勘破虚实?”
明不详道:“不吃饭,怎么修行?”
了心道:“除非是修到了辟谷的境界,不然饭是要吃的,过午不食,是奉戒律。”
明不详又说:“那你又说,饿死也不能犯戒?执着于戒,坏了修行,不是执着?”
“既是持戒修行,自当以戒为首。”
明不详又回:“执着于戒,不是执着?”
了心想回不是,觉得不妥,想回是,也觉得不妥。又想了一下,才说:“那是从心,真到不执着的境界,自然不执着于戒。”
明不详回:“怎么知道自己到了那个境界?”
“师父还没到那个境界。到了那境界,自然就知道了。”
明不详又问:“师父知道谁到了这境界?”
这问题了心无法回答。明不详看见他迟疑,于是又说:“师父,你就没想过,要先试着放下执着,才能真的放下执着?”
了心又是一愣。
明不详道:“这寿桃明天就坏了,我拿去丢了吧。”
了心道:“你吃吧。有这份心就够,以后,也别弄这虚礼了。”
明不详摇摇头,说:“这是师父的寿桃,不是我的,徒儿正在执着呢。”
了心哈哈一笑,又看明不详神色黯然地接过手中寿桃,转身就要离开。心中不忍,叫了声:“且慢。”
明不详回头。了心犹豫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没事。”明不详转身要走,了心又叫住他,犹豫了半晌,才道:“你过来。”
明不详走回到了心面前,了心看着寿桃,沉吟许久。
最终,他伸出手,从寿桃上掰下一小块来,送入口中。他过午不食,至今已是深夜,虽习以为常,但这一小口,仍倍觉甘甜鲜美,与以往饮食大大不同。
“这一口,算是成全你的孝心。”了心道,“这样师父就不算执着了吧?”
明不详微微笑着,说道:“师父都为徒儿破了戒,那就整个吃了吧?这一口与一颗,有差别吗?”
了心摇摇头:“你知道师父的心意,不在吃多吃少,这就是从心,懂了没?”
明不详笑道:“从心就是吃不吃都有道理。第一口第二口第三口,哪有差别?”
了心觉得这也在理,刚想伸出手,心中突然一惊,又缩了回来,道:“难得见你这么伶牙俐齿,去,睡觉去。”
明不详将寿桃放在桌上,行了个礼,便回房休息。
那一晚,了心在床上辗转,觉得分外饥饿,这已是十余年未有的感觉。
腊八过后,少林寺下了一场大雪,师徒二人把僧居前的积雪给扫了,了心对明不详说:“修行就好比如此,个人自扫门前雪,你要奢望人家帮你,那是不切实际。”
明不详反问:“那意思是,休管他人瓦上霜吗?”
了心道:“你看看这院子,单是普贤院就有上千僧居,你扫得完?要是人人勤扫门前,那自然一片清净。”
“师父的意思,是世尊多管闲事?”
了心哈哈笑道:“修行这档事,世尊也只能给你方向,就好比给你扫帚跟畚箕,你得自己扫地,扫雪只是比喻,你能帮人扫雪,却不能帮人修行。”
明不详道:“所以说,若修行不足,也怪不了别人?”
了心点点头:“世上本有许多魔考,考验人心。那些魔考,不是孽障,是逆境菩萨,要禁得住,才能功德圆满。”
明不详望着屋檐上的积雪,似是懂了。
过完年便是立春,立春过后,便是雨水,二月二十一是普贤菩萨诞辰,于普贤院最是重要日子,不仅诵经七日夜,且由文殊院的经僧开堂讲经,共研佛法。过往几年,了心皆把明不详留在家中,自己前往会场诵经,今年明不详已满十二,便辞了诵经功课,携明不详听经。这是明不详第一次听了心以外的人讲解佛法。
到了三月初八,了心把明不详叫来。
“我要去嵩山办点事,明天便要出发,我不在,你要好生照顾自己。”
这个嵩山,指的自然不是地名,而是迁居至山东的嵩山派。
“要去很久吗?”明不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