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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32节

  然而他错了,卜龟这一爪仍扣住了他的咽喉,使劲一扯,竟将他咽喉气管扯断。吕长风双手扼住喉咙,不能呼吸,喘不过气来,没片刻便倒地身亡。

  卜龟也没逃掉,闻声而来的更僧与弟子将他擒住,压倒在地。

  这事震动了少林寺。正见堂的僧人栽赃嫁祸,戕害同门,盗书杀人,私学武典,随便几样都能问个死罪。

  这时寺内正为了正俗斗殴致死一案而多有纷扰,在这个关头,卜龟又以既正且俗的身分杀死了寺中弟子,更是挑动了寺内敏感的神经,让这事情隐约又上到了正俗之争的位置。

  明不详到狱中见过他一次,没有问什么。卜龟也说不出什么。两人相对无言,卜龟只是盯着明不详的脸看。

  “明师弟的脸还是这么好看,比吕长风好看多了。”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惦记着明不祥的面貌,卜龟心想:“如果下辈子我也长了这张脸,也该有很多朋友。”

  明不详临走前,卜龟说道:“谢谢你,朋友。欠你的,我下辈子再还。”明不详点点头,没再回头。

  正业堂的批示很快就下来了。

  刑立决。

  少林寺的死刑,并非斩首,基于佛家慈悲精神,他们选择较为无痛的死刑方式。犯人被捆绑后,跪坐于前,施刑者立于身后,必须是学过龙爪手以上刚猛指功的僧侣。这些僧侣多半为俗僧,再以指力摧破受刑者背后肺俞、心俞两穴,一击之后,受刑者心肺立碎,死得无声无痛。

  今日行刑者用的正是卜龟唯一所会,用来杀死吕长风的武功──龙爪手。

  他跪在刑场,环顾四周,没见到明不详。

  这是因果报应吧,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觉明住持说的那个故事,那个他很喜欢,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

  “也许那条蜘蛛丝,并不是要解救干达多。”他心想:“只是为了让他摔得更深更重呢。”

  他感觉到背后一痛,痛楚传到了胸口与心脏,还来不及反应到全身,意识便渐渐扩散开来,像是一股浓重的睡意来袭。

  ※       ※        ※

  卜龟死后,明不详要求将神通厅交给自己一人打扫,大家认为,那是他纪念卜龟的一种方式,都答应他了。

  一名较为年长的师兄当了领头弟子,正见堂的洒扫一如既往,窗明几净,整齐利落,每名弟子都诚恳认真,再无偷懒。

  只是他们再也不会一起出游,彼此间也少有交集。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股浓重的罪孽感。

  像是卜龟背上的驼峰。

第14章 报仇

  转眼,明不详来到正见堂已一载有余,过了端午,少林寺又发生了意外,一名正业堂的弟子上吊。

  这件事情像卜龟一样引起轩然大波,很快的,正业堂以“疑似为情自杀”结案。

  正业堂的觉见主持似乎对此嗤之以鼻,冷笑着说:“自杀固无所疑,情从何来?”

  知道当中缘由的人,都暗自叹了口气。另一件小事,是正业堂的劳役领头弟子换了人,本月离开少林寺,在佛都找间寺庙挂单。等着来年回来试艺,领取侠名状。

  劳役弟子不过是少林寺最入门的工作,这样的事,自无可提之处。

  明不详洒扫神通藏,数月如一日。他的生活极简单,日出诵经,清晨洒扫,午后回房,每两日借一本书。晚膳后便关上门少有出入。照理而言,明不详住的是两人居所。了心失踪的情况特殊,加上觉见主持对他青眼有加,恐他卷入正俗之争,所以特地闲置。但觉见似乎多心了,就明面上看,从无人去骚扰过明不详。

  连最记恨的斑狗都没去找过明不详麻烦。

  少林寺除供应日常三餐,每年还配发衣裳一套,布鞋一双。每月灯油四两。劳务弟子月俸仅有一百文。另有劳务则额外加给。但总是不多。一旦衣服破损,灯油不足,或短缺生活所需,都要到佛都采买。

  所以每个月左右,明不详会去一趟佛都。

  佛都距离少林寺约三里,沿着重新修筑的宽敞驰道便能走到,那是一条足能容八辆并驾马车往来的大道。少林寺不只作为九大家的第一门派,亦是宗教圣地。每逢重大节日,尤其佛诞日,千万信徒朝拜而来,沿道争拥,为免扰乱寺中清静,少林寺会安排各项礼拜活动在佛都进行。

  虽然如此,仍有不少信徒或为还愿,或为祈福,在驰道上对着少林寺的大雄宝殿,或遥拜,或三跪九叩。即便驰道已是如此宽大,每逢佛诞日,仍常阻塞。

  而佛都的繁华与少林寺的清静,对比成趣。茶馆酒肆,旅店商铺,罗列林立,数千名的少林弟子在此成家,尚未入堂的药僧、监僧,无论正俗之别,寺内公办的入堂居士,或挂单寺庙僧侣,多定居于此。

  那也是明不详小时与了心居住的地方。

  虽然曾回到佛都,明不详却从没有回去那里看过。

  时值严冬,这几天少室山下了几场大雪,天空中仍阴沉沉的。朔风呼啸。彷佛还在酝酿着下一波猛恶。

  出发前,明不详从了心的衣柜中取出了一件雪衣,他正当生骨长肉时期,身高拔得极快,过去了心帮他买的雪衣已穿不下,他便拆开棉絮,塞进原本的棉被里。改穿了心的衣服,了心身材不高,却是壮硕,棉袄套在明不详身上略微宽大。

  明不详低下头,嗅了嗅衣服上的味道。

  他推开房门,天空仍飘着细雪,他拿起一顶斗笠,趁雪而行。

  佛像前的长明灯要熄了,他想买条灯蕊。

  朔风扑面,似乎只有他一个人冒着未知的风雪下山。

  没多久他就到了佛都,即便是下雪的天气,大街上仍有不少行人往来,明不详找了熟识的店家,花两文钱买了一包灯蕊,放入怀里,以免被雪浸湿了。

  若是平常,他此时便该回程,但明不详却转了个弯,先到了干将铁铺。

  干将铁铺的名字气派,手艺却未必如名字这般气派。就只是一间寻常的铁铺,甚而说,他是一间手艺拙劣的铁铺,自然,这也代表着他很便宜。

  明不详在铁铺里走了一圈,架上罗列着各式兵器,刀剑枪头,以及少见的奇门兵器,如跨虎拦、银钩、判官笔等也一应俱全。

  没等到铁匠上前招呼,明不详便转身离开,他到了铁铺对面的禅风茶楼。

  禅风茶楼不是佛都最贵,也不是最好的茶馆,却是最大的一间茶馆,由于宗教之故,少林寺辖内僧人数量远高于其他门派。衡山派虽也尊佛。但僧俗混杂,亦无要求弟子出家。是以九大家中仍以少林僧众最多。

  僧人持戒,禁酒与荤腥,于是提供斋点与茶水的茶楼便也多了。禅风茶楼价格平易,干净素雅,不设包厢,上下两层楼足足有一百五十余桌。内中自然人声嘈杂,喧闹不已。

  明不详踏进茶楼时,正对着大门的两排桌子却是空的。

  这有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对着门的桌子风大。

  另一个原因,茶楼大厅左侧多是俗家弟子,右侧多为僧人。明不详认得出当中几名正业堂与正见堂的弟子,左边多是俗僧一派,右边则是正僧一脉。理所当然的,这当中也有不少人认识明不详。他走入时,自也引起注意。

  像是故意引起注意似的。明不详站在门口停了好一会,似乎是在犹豫,这让注意他的目光多了起来。

  左边还是右边,正僧抑或俗僧?

  最后,明不详选了当中的座位。

  有些愤恨的眼神投了过来,当然也有点头赞许,以及松了一口气的。总之,大伙又自个忙自个的去了。

  他要了一壶香片,一碟瓜子。

  他以前来过禅风茶楼,那是正见堂的弟子感情融洽的时候,他与卜龟都来过,卜龟死后,他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是这群人当中唯一的一个。

  他咬开瓜子,把瓜肉跟瓜壳分开,吞下瓜肉,再将瓜壳平平整整的放在桌上,一口一个。他避开那些扭曲,可能咬砸的瓜子,只拣选瓜壳整齐的,精细的。他几近沉思似地,将瓜壳照着一定的图像摆放。

  那是个弯弯曲曲的图像,像是一只小瓢羹,又像是一把短匕。

  过了会,明不详发现这个举动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又将摆好的瓜壳扫进小碟子里。

  然后他注意到一个人。

  那人年约四十上下,尖削的下巴,一头蓬发。与他相同,也是独坐一张桌子。桌上叠着七八个碟子。

  ※       ※        ※

  这人名叫尹森。来到少室山,不为礼佛,不为求艺,而是要报仇。

  他花了十二年的时间,才辗转找到这个仇人。仇人正在对面铁铺里,做着无良的买卖。

  他那半路出家的手艺,哪能造出像样的好兵器?

  他回过头来,恰巧与明不详目光相对。

  明不详微微一笑,那是化解尴尬的礼貌微笑,笑的犹如融化积雪的朝阳。

  尹森一愣,反倒将视线移开。又斜着眼注意明不详,见明不详专注喝茶,方觉刚才只是巧合。又将视线移向铁铺。

  冬日短浅,没多久,干将铁铺的老板收拾好东西,关上门,上了锁。往山上走去。

  尹森连忙结账,提了剑,拿起斗笠,暗暗跟了上去。

  老板沿着驰道往山上走,看方向似乎是要去少林寺,没多久,突然转了个弯,穿过树林,从一条小径上山。

  那条小径甚是崎岖,左侧是山壁,右侧却是悬崖。只容两人并行。突然一阵大风吹来,险些把尹森斗笠吹了。尹森抬起头来,一阵暴雪打在脸上。

  “该死,怎么这时候?”尹森再向前看去,老板走得越加快急,显是急于回家避开这场风雪。

  狂风大雪迅速掩盖了道路,也遮蔽了视线,必须贴得更近才不会跟丢,尹森急追了上去,突然一脚踏空,险些摔倒,他吃了一惊,一挺腰,勉强稳住身子。抬起头看向山壁上端,只见积雪盈峰,若是坍塌下来,就把这条路给堵了。

  雪中步行困难,地面狭窄湿滑,方才若是摔倒,只怕跌个粉身碎骨。眼看着仇人走远。尹森一咬牙,贴着山壁,顾不得危险,快步跟了上去。约莫又走了两里路。隐约见到一间小屋。老板推开门进了小屋。

  屋内顿时亮了起来。尹森躲在屋外窗角,从外向内窥视。

  小屋不大,约末两室一堂。柴火堆在门旁,老板生起了火盆,倒了一小杯酒,喝了酒取暖。

  “那贱人在哪?”尹森心想:“这屋里有两间房,难道他有孩子了?”

  他等了片刻,等不到自己想见的人,屋外风雪加剧,这暴风雪竟是意料外的猛恶,他簌簌发抖。

  不能拖了。他放轻手脚,琢磨着怎么下手。走到门口去,敲了门。

  “谁啊?”屋内人问道。

  “我是少林寺的堂僧,出门办事,被风雪困住。”尹森压低了声音道:“求收容。”

  “来了。”那老板正要开门,尹森把剑握定,等着对方一开门便施偷袭。

  “敢问大师法号?”那老板还没开门,先在屋内问了这句,尹森想了一下,说道:“贫僧法号了明。”他随口胡诌了一个名字。

  “把侠名状从屋底下递过来看看。”

  尹森一愣,没料到对方如此精细,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那老板又问了几次,尹森忙道:“我只在附近办事,没带侠名状。”

  那老板又道:“你走到窗前让我看看。”

  尹森无奈,看着窗户的方向,道:“好,外面阴暗,你需靠窗点才能瞧得清。”

  那老板应了声好,尹森见老板已走到窗前,快步抢上,刚打了照面,便一剑向窗后的老板刺去。那一剑劈开了窗户,却也受阻慢了走势,就慢了这一下,那老板一个侧身翻滚,闪了开去。

  老板虽避开这一剑,却因闪得太急,失了身形摔倒在地,他怕对头追击,在地上滚了两圈,避开窗口。尹森一脚踹破窗户,跃进屋来。提剑便向老板砍去。口中大喊:“姚允大,受死!”

  姚允大一时没有兵器,拿起板凳格档,喀啦,那剑卡在板凳上,姚允大用力一扭,趁势起身便去取兵器。

  尹森把剑拔出,再回头时,姚允大已取下挂在墙上的刀,尹森抢上,一剑向仇人后心递去,姚允大忙拔刀格档,尹森接着一记穿心脚,正中姚允大胸口,姚允大忍痛一刀挥下,正斩在尹森腿上,顿时血流如注。

  尹森顾不上痛,随即使出武当的柔云剑法,这是武当派的上乘剑法,讲究一剑刺出,第二剑随之而来,要一剑接一剑,连绵不绝,只是尹森学艺不精,一招一式,壁垒分明,若说是云,那也是一块一块的散云。

  姚允大见招拆招,格档了几下,一招华山派的力劈华山使将下来,这招讲究刚猛暴烈,以实破虚,若一招得手,能将敌手斩成两截。

  只是姚允大功力也不济,这招虽然用对了,却被尹森避开,只听得尹森喊一声:“中!”姚允大手臂桡骨处正中一剑,尹森正要追击,突然脚下一阵剧痛传来,原来是方才大腿上的伤势发作,只这一缓,姚允大一脚横扫,尹森伸臂格档,这一下抵抗仓促,没运起内力,喀啦一声响。尹森惨叫一声,捂着手退到门旁。

  姚允大也不敢追击,上身靠着墙壁,只是不住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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