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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60节

  “我问过朱大夫了,他来到福居馆,是欠了人情,要来医治一位盲眼琴师。至于他为何助纣为虐,你自去问他,我不便多说。”谢孤白接着道:“再说回箭的问题,这箭本制得粗糙,一箭穿胸,其势已竭,没钉在车厢上,可能早就断折,又或者其形不似箭矢,一时无人发觉。当然,也可能,早在车驾驶入青城前,这箭就被拿走了。”

  “你的意思是,点苍的人拿走了?”

  谢孤白道:“除了青城有内奸之外,这是第二种可能,眼下不能确定的事情还很多。”

  “为什么要拿走箭?”沈玉倾问道,“箭似光阴已经逃了,拿走箭,不就是要帮朱大夫脱身?”

  谢孤白道:“这许是原因之一。朱大夫这种人用处很大,顺手帮他遮掩一把,看他能否逃出生天,再卖个人情。另一个可能是消灭证据,只要公子没看出关窍,谁会怀疑福居馆的盲眼琴师?”

  沈玉倾举起茶杯,缓缓道:“先生分析的都是道理,但离脱罪还远得很。”说着一饮而尽,又道:“先生还要再想些确实的道理说服我。”

  谢孤白道:“也不用说服,我替公子抓到夜榜的人,再帮公子查出幕后主使,换取清白,公子信得过吗?”

  两人眼神交会,沈玉倾眼中的疑问渐渐被谢孤白的信心瓦解。

  沈玉倾问道:“多久?”

  谢孤白道:“今晚,最少一个。”

  沈玉倾道:“这么卖命?”

  谢孤白笑道:“就是卖命。卖我的命,还有朱大夫的命。”

  ※

  此刻的福居馆可没昨天这般热闹,青城下了封城令,没人可以出入,附近的居民心知有事,也不敢随意出门,怕招惹了是非,虽到用膳时间,里头也是空荡荡的。只是掌柜的昨晚得了两锭银子,此刻正自眉开眼笑,对眼下的清淡生意毫不在意。

  李景风点上灯笼,先把桌椅擦拭了一遍,又扫地拖地,把每样活都干完一遍,又到了门口左右张望,没见着半个客人,于是在厨房整理了一下餐具。掌勺的老张躺在一条长板凳上,枕着一双手,翘起脚问道:“掌柜的都没吩咐,你这么忙活干嘛?”

  李景风道:“不找点活干,闲着慌。”

  老张道:“真闲着慌,帮我揉腰捶脚不好吗?”

  李景风笑道:“行!大爷,晚点来服侍您老人家。”

  老张哈哈大笑道:“得了,承受不起,折寿呢。”他坐起身,问道:“昨晚有什么热闹?”

  他昨晚见青城派的人来到,料想必有大事,怕受牵连,一早便开溜了,事后却又好奇起来。

  李景风道:“那群凶神恶煞拦了三个人,其中一个是医生,还把那盲眼琴师医好了。接着那三人就被送到青城去,没别的事了。”

  老张道:“瞧你,把一晚上的故事就这样三两句交代过去,让你去天桥说书,一本三国演义不用半个时辰就说完了。”

  李景风道:“我本就不是说书的料,要不,干店小二干嘛?”

  老张哈哈大笑,突然听到门外马蹄声响,李景风忙道:“有客人,我出去招呼。”

  老张叹道:“掌柜的是修了几世福,请到你这样的伙计。”

  李景风走出后堂,见是青城派的马车,上面下来一人,正是沈玉倾。他对昨晚之事耿耿于怀,但也不耽搁工作,忙上前询问道:“沈公子,有事吗?”

  沈玉倾道:“帮我请掌柜出来,我有些话想问他。顺便炒几盘拿手好菜,我在这用晚膳。”

  李景风又问:“一个人吗?”

  沈玉倾点点头:“一个人。”

  李景风道声好,转过头去,对着掌柜喊道:“掌柜,沈公子找你。”又为沈玉倾整理了一张桌子,径自走到后堂去。

  那掌柜的赶忙走来,问道:“公子有什么吩咐?”

  沈玉倾问道:“昨日那老琴师,你是哪找来的?”

  掌柜的摸摸头,说道:“这……也不是找来的,两天前,他自个摸上门来,说要在这卖艺演奏。唉,易安镇早不如从前,多个卖艺的不过多花银两而已,恰巧公子你们说要包场,我就想……不如请他来表演助个兴。谁知道他功夫拙劣,有污公子的耳朵了。”

  沈玉倾又问道:“你且再细想想,这当中可有人劝你留用他?”

  掌柜的道:“这个,李景风是劝了我收留他。”

  此时李景风恰好送上茶水,于是沈玉倾又问李景风道:“那位琴师是你要掌柜留下的?”

  李景风点头道:“是,怎么了?”

  沈玉倾道:“没其他人劝过你一把?”

  李景风道:“老张说他可怜,要我劝劝掌柜。”

  沈玉倾问道:“老张又是谁?”

  李景风道:“是我们掌勺的厨子,干了好些年了,比我还早来呢。”

  沈玉倾道:“昨晚怎不见他?”

  李景风道:“他怕事,一早走了。”

  沈玉倾又问掌柜道:“老张来几年了?”

  掌柜的道:“七年多了。公子问这些,有什么要紧事?”

  沈玉倾想要再问,突又住口,想了想,似乎决定等一下。李景风道:“公子若没其他事,我先去忙了。”

  沈玉倾对李景风道:“你且坐下,我有话要说。”

  李景风回道:“不用,我站着就行。”

  “你站着,我也站着。”沈玉倾倒了一杯茶,站起身来,举杯对李景风说道:“我想了一天,是哪里得罪了兄弟,后来才明白,在下口说结交,却以钱财相赠,轻贱了兄弟。今日,权以茶代酒,请兄弟恕罪。”

  那掌柜见他对李景风如此礼貌,甚是讶异,张大了嘴闭不上。

  李景风摇头道:“我是个粗人,不能文不能武,不过就是个店小二,你口头敷衍几句,我还当真了,这是我自己想不开,怪不得你。”他举起茶杯道:“你是上等人,结交的都是有本事的好汉,我们身份差得远,见识差得更远,你要能跟我结交,那跟掌柜的,跟老张,跟什么人都能当朋友,朋友这么多,你应付得来吗?四海之内皆兄弟,不过是句好话,是要视人如亲,并不是真当朋友。”说罢,一口把茶喝完,接着道:“你是个好人,容易往心里去,不喝你这杯茶,你定不干休。喝完这杯茶,你我也算萍水相逢、点头之交了。”

  这番话便如一记重锤,敲在沈玉倾心头,却又让他无法反驳。他昨日说与李景风结交,确实只是敷衍,还想以银两打发人家,一念及此,深觉自己虚伪,不禁惭愧起来。

  李景风见他无语,又道:“你不用觉得不好意思,你为这事记挂了一天,又来道歉,我知道你是诚心,那也很难得了。只是你我身份终究不配。”

  沈玉倾道:“兄弟教训的是。”说完,仰头一口喝下茶,将杯子放在桌上,双眼直盯着李景风道:“但在下相信,兄弟早晚有一天会是沈玉倾必须结交、不得不结交的朋友。”

  李景风微微一笑,道:“承你贵言了。”

  一旁的掌柜听了这番话,只是暗自嘀咕:“就这小子,胸无大志,又无资财,能成什么大器?”于是打圆场道:“既然误会解释了,快,沈公子请坐。老张,上菜啊!”

  他叫了半天,后堂并无动静,掌柜的皱了皱眉头,使了眼色,李景风忙道:“公子且稍待,我催老张去。”

  只这一会,李景风又回到那个唯唯诺诺的店小二身份去了。

  没过多久,李景风慌张地从后堂跑出,慌道:“老张不见了。”

  掌柜讶异道:“不见了,跑哪去了?”

  沈玉倾仍是一派从容,只道:“这老张去哪,我大概能帮掌柜找回来,只是掌柜的恐怕得再请一个掌勺了。”

  掌柜的不明究理,忙问:“公子你知道老张去哪了?”

  沈玉倾望向门外,掌柜与李景风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没见着什么。掌柜狐疑地转过头看向沈玉倾,只这一转头,沈玉倾便道:“老张来了。”

  只见老张一脸颓色,正被白大元押着走入福居馆里,白大元大声道:“公子,如你所料,你一进门没多久,这家伙就从后门溜出去了。”

  沈玉倾微微一笑,眼下,这还只是谢孤白安排的第一步。

  卖命的第一步,也是要命的第一步。

第25章 视野

  戌时。

  朱门殇刚推开房门,就见着了小八。他先是吃了一惊,又指小八身边被绑得像肉粽似的老张。

  “这谁?”朱门殇问。

  “救你的人。”小八说道,“还得请你多关照他了。”

  朱门殇皱起了眉头,转身走向隔壁谢孤白的房间,也不敲门,直接推了进去,就看到了谢孤白跟沈玉倾正坐在小茶几前。谢孤白见了他,也不意外,指了指一旁的座位,说道:“坐。”

  朱门殇想了想,在茶几的侧边坐下,问道:“我房里那是谁?”

  “礼物。”谢孤白替朱门殇斟了杯茶,道:“事情多得很,一件一件来。”

  “你送个奶子大的姑娘,我还乐收,就算要送男宠,你也挑个体面的,那烂玩意也算礼物?”朱门殇喝下茶,舒了口气,看向沈玉倾。对这公子爷,他心底总有些不踏实,总怕被他瞧出些什么。

  “沈公子已经知道你干的事了。”

  朱门殇心底突了一下,看向说话的谢孤白,谢孤白直接点明:“隔壁那个是夜榜的线头,在福居馆当了几年厨子。”

  该来的躲不掉,朱门殇两手一摊,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沈玉倾抿着嘴,看着像是在筹思些事,朱门殇也在琢磨着这风波会怎么了结。自己是暗杀的参与者,逃也逃不掉,眼下是被夜榜当成弃子,宰割由人。自己怎会走到这境地?还不就为了七个多月前的那桩破事,为了那点因由引来杀身之祸,到底是值,还是不值?罢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与其为此愁苦,不如看看事情还有什么转机,毕竟沈玉倾这个人看起来不难说话。

  不难说话?真是如此吗?朱门殇暗自打量着这名器宇轩昂的贵公子,想起江湖上说他是绣花枕头的传言。他肯定绣花枕头绝非沈玉倾的本性,他做事是不利索,常常留有余地,在福居馆便可看出端倪。但他可不是个笨蛋。要不是那一点善念,箭似光阴大概也走不出福居馆,但就这点善念已让他跟别的门派中人不同。哎,一想到这,就想起箭似光阴能够得手,也是因为沈玉倾太过良善所致,这倒是能挖苦的点,不过自己可不好在这时候挖苦对方,毕竟理字可站在人家那边。

  又转念想,忽地明白了自己对于沈玉倾看法上的矛盾。他觉得沈玉倾很“虚伪”,并不是说他的人很虚伪,而是他的善良虚伪,但这又不是指他是个伪君子,而是说他展现出来的善良,总是不够纯粹。朱门殇想起恩师觉证,觉证的慈悲是纯粹的,纯粹到不近人情。他又想起半年多前遇到的江大夫妻,那对夫妻的善是质朴纯良的,即便他们隐瞒了很多事,但他仍感受得出那份出自内心的善。

  沈玉倾的善,总是夹杂着很多东西,他现在还看不出来那是什么东西,或许是身份与责任,也或许是压力。他或许能相信沈玉倾是个好人,但那份善当中总有一点隔阂。

  好吧,此刻命悬人手,也只能尽力希望他的善良当中还多点天真,这样,自己或许还能留得一命,毕竟自己对活着这件事还是颇有眷恋的。

  他还在胡思乱想,沈玉倾开口道:“眼下还不急着捉拿两位。谢公子,我还想多听听你的看法。”

  谢孤白道:“上回我说过,得找这件事背后的真凶,才算是真了结。射杀使者这件事,对谁有好处?”

  沈玉倾道:“公子这个问题在下曾经深思过。说起来,并没有。先生莫再卖关子,直说吧,这事到底对谁有好处?”

  谢孤白笑道:“我也不知道。”

  沈玉倾愕然,朱门殇骂了句:“操,这不废话?你装得莫测高深,就想讲这废话?”

  谢孤白道:“现在没有,等着,就会有了。”

  沈玉倾琢磨这句话的意思,眼下这件事情确实看不出谁能从中得到利益,若这事只是个引头,观察谁会在这场刺杀中得利,就是个方向。

  “我去过那座山,”沈玉倾道:“能从那距离射杀使者,当真匪夷所思,箭似光阴当真无愧箭神的称号。只是就算他有这准头力度,我仍不明白,为何有人要偷走那枝箭?”

  谢孤白道:“那箭见不得光。”

  沈玉倾道:“先生的意思,是那枝箭的材质特殊,一旦曝光,就会暴露凶手的秘密?既然如此,箭只怕也早就被毁了。”这是很可能的推论,就算箭似光阴真是箭神,用这等拙劣工具,也难保不失手。

  谢孤白道:“自昨夜到今夜,不到十二个时辰,未必来得及毁。再说,把那箭丢在谁房里,谁就是凶手,倒是栽赃的好物。”

  沈玉倾道:“这样就算找到箭,也无头绪。”这又回到谢孤白所说的,等,似乎是唯一的解决方法。

  “我与朱大夫在水落石出之前,都会留在青城,公子可以随时监视我们。”谢孤白道:“至于隔壁那人,带回青城,却会拖累我和朱大夫。”

  沈玉倾淡淡道:“先问问他有什么线索。”

  谢孤白道:“那,现在是请他过来?还是我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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