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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下 第68节

  “操他娘,暗器有毒啊。”朱门殇心想,又不知对方是否还有火把,是否会摸黑追上,想要起身再逃,挣扎了一下,只觉全身乏力。他从药囊中摸出针来,在肩上扎了几针,又舌下含了颗百解丹,方才一阵急跑,只怕毒血已散入经脉脏腑,就不知道这毒性厉不厉害,能不能救得性命。

  他胸背剧痛,知道是刚才中了一记穿心腿,只这一脚,他便知对方功夫不差,刚才不与硬碰真是对的,真要动起手,只怕胜算渺茫。只是这身手绝非寻常盗匪,荒郊野外,为何有这样三名好手,那是想不透也懒得去想的事。

  只是对方既然知道他中了暗器,应该也料他走不远,若是真的摸黑追上,此刻自己毫无还手之力,那是必死无疑。他挣扎了会,只是站不起身,又不敢大声咳嗽,甚是难过。

  朱门殇转头再看,只见来处远方有团细微的火光,他倏然一惊,想来对方找回了火把或者弄到了照明物,此刻正要追来。

  此刻想要逃也是困难,朱门殇叹了口气,心想:“难不成我朱门殇今日真要枉死在这。”这大祸当真毫无来由,朱门殇心下不甘,待要筹思脱身之策,只觉脑袋昏沉沉的,难以集中精神。

  忽地,他又听到一阵细微的芒草拨动声。他深感意外,难道此处还有其他人?忙勉力举起火把,四顾照看。那火光不强,隐约中见到不远处的小径前方依稀有条人影,正低头对着芒草,发出轻微的窸窸窣窣声,像是在吃什么似的。

  朱门殇忙高举火把,勉力叫了声:“救命……”此刻他全身乏力,虽是大声喊叫,仍只是一般音量。所幸此时夜静无声,那人似乎转过头来,见有火光,走了过来。

  等那人靠近,朱门殇才在火光下隐约见着那人,只见他衣着褴褛,两眼泛红,嘴里塞满了芒草。

  芒草能吃吗?朱门殇来不及想这问题,只道:“救命……快……”

  那人左右张望了一下,背起朱门殇,一脚把火把踩熄,快步离去。

  那人对此地甚是熟悉,虽在暗夜中,仍是脚步稳健。只是他体力甚是虚弱,走得也慢,朱门殇想催促,却也知困难。又闻到那人身上传出阵阵腐肉般的恶臭,朱门殇是医生,知道这是烂疮腐肉的味道,又回过头去看,只见对方那火光渐渐靠近,甚是着急。

  那人走了一小段后,忽地往小径旁的芒草走入,他拨开芒草,原来此地还藏有一条密径小路,这等隐密,只怕当地人也没几个知道的。

  那人体力甚差,走一阵,喘一下,走一阵,喘一下。那密径甚小,朱门殇被芒草割得满脸是伤,衣服也被钩破,此时也无由叫苦,再回头看时,那火光循着原路追去,显然追丢了。

  至此,朱门殇方才喘了一口气,这一放松,顿觉天旋地转。也不知走了多久,朱门殇心想:“娘的……现在到底是啥时辰,这天是不会亮了吗?”

  过了会,朱门殇觉得周围芒草散去,再看四周,竟已走到一条小道上来。小道尽头有间木屋,那人把朱门殇放倒在小屋门口,蹲下身去,不住喘息。

  朱门殇语气虚弱,轻声道:“大恩难报……请壮士……留个称呼。”说着,伸手去抓那人裤脚。

  那人忽地双手抱头,哀鸣一声,抓起朱门殇的手臂大力咬下。像要吃他肉似地狠咬,朱门殇吃痛,这一惊,不知哪来的力量,暴起推了那人一把。那人体力本就甚弱,被这一推,跌了开来,又摇摇晃晃地站起,转身离去,再不看朱门殇一眼。

  朱门殇躺在木屋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过了会,天空中泛起了微微的光亮。

  “总算天亮了。”朱门殇心想。

  “呀”地一声,木屋门打开了,他听到了一声女子的惊呼声,随即昏了过去。

  ※

  朱门殇是被婴儿的哭叫声吵醒的。他睁开眼,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听到一个女子声音喊道:“他醒了!他醒了!”声音渐远,似乎离开了房间。

  随即是一个快速的脚步声,一名方面阔耳的粗壮男子走到床前问道:“你怎样了?”

  朱门殇动了动身体,仍是酸痛,只是背上好些了,忙道:“水,给我水,要整桶,我中毒了。”

  那人应了一声,连忙离去,过了会,打了整整一桶水来。朱门殇仰头喝下,喝到腹胀如鼓,几欲呕吐才停下。

  “舒爽!”喝了这一大桶冷水,朱门殇精神稍复,这才发觉手腕上缠着布带,肩膀与后背有温热感。他伸手一摸,发现是贴上了膏药,问道:“是你帮我上的药?”

  那方面男子说道:“你是大夫吧?我见你行囊里有药膏,就顺手帮你贴上了。”

  朱门殇点点头,问道:“在下朱门殇,敢问恩公高姓大名?”

  “我姓江,你叫我江大就好。”江大说完又回头喊道,“娘子,准备点吃的!”房间外应了娇滴滴的一声是。

  朱门殇道了谢,撕下肩膀上的膏药,从伤口中挤出一点血来,放在鼻前嗅了嗅。

  江大说道:“我帮你把毒血挤了出来。只是你中毒后行走,毒素散入血中,只怕有害。”

  朱门殇喔了一声,讶异问道:“你在江湖上走跳过?”

  江大道:“以前学过一点武,知道点江湖事,不管用。”他说话时眼神闪烁,显是有所保留,但对方既然救了自己性命,朱门殇也不好多问,只道:“这毒我应当能解。只是药囊中药材不齐全,得请江先生帮我买些。”

  江大道:“这有什么问题,大夫把药方备下便是。”

  朱门殇道:“你帮我去买些田七、牡丹皮、金银花、夏枯草,这四样便行。”

  江大记得了药名,江妻抱着婴儿走入道:“净儿老是哭,你且帮我哄会,我去弄点吃的给客人。”

  朱门殇见到江妻,只见她模样清秀,不足三十年纪,算得上是美人,只是有些消瘦,外貌上与江大颇不般配。又想江大学过武,又有隐瞒,想来也是有故事的,便不多问。

  江大接过了婴孩,不住逗弄,那婴儿只是啼哭,急得江大手足无措。朱门殇忽道:“你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

  江大一愣,也不知道朱门殇作什么打算,朱门殇又道:“婴儿啼哭,可能是不舒服,你给我看看。”

  江大把婴儿抱给朱门殇看,朱门殇看那婴儿,约六个月大小,脸色蜡黄,想了想,问道:“有没有还没洗的尿布?给我看看。”

  江妻连忙取了来,朱门殇见上面沾着稀屎,伸手指沾了一点,放在嘴边舔了一口,又喝水漱口,打量着江大夫妻。过了好一会儿。江大夫妻见朱门殇神色慎重,甚是紧张。朱门殇又问道:“嫂夫人,方便把个脉吗?”

  江大问道:“怎么回事?”

  朱门殇道:“没事,我看嫂夫人清瘦,怕是体质的缘故。”

  江妻道:“没关系。”便把手腕伸出。朱门殇把定之后,心中有数,却又更疑惑起来,嘱咐江大将药囊取来,取出一小搓药草,揉成一小团,塞在婴孩鼻孔里,又伸手在他人中部分轻轻柔了几下,果然,那婴孩便不哭了。

  江大抱过孩子,忧心问道:“这孩子怎么了?”

  朱门殇道:“这孩子肠气郁塞,幸好还不严重。只是他年纪小,不便下针,我开个药方给你,你去买药时一并买了。”他又开了十几项药材,从行囊里掏出银子道,“这药方有几项贵重的,一并算我帐上。”

  江大接过银子掂了掂,道:“这银子多了。”

  朱门殇道:“一点银两,聊表感谢之心。”

  那江大连忙推辞,朱门殇只道:“你莫推辞,你孩子要调养身体,不留些银两买药也不方便,就当是给孩子的红包。”

  那江大只得感谢收下,朱门殇又道:“趁着药房未关,你趁早去买。”

  江大出门后,江妻哄了小孩睡着,拿着两张烙饼进来道:“家里没什么好招待的,只有这两张饼,客人莫怪。”

  朱门殇接过饼,忽然问道:“嫂子常受伤吗?”

  江妻一愣,问道:“朱大夫怎么这么问?”

  “那孩儿的病是娘胎带来的。”朱门殇道,“母胎久伤,淤血不散,伤了孕器,也坏了根本。”

  江妻吃了一惊,一时不知如何回话,朱门殇见她神色,又肯定几分,只道:“你们夫妻救我性命,家事我本不便置喙,只是长此以往,只怕难再受孕,你身体也有影响。”

  江妻低垂眼睑,道:“大夫误会了,外子待我很好,我这是老家带来的毛病。大夫若不信,可以询问外子,不用顾忌。”

  朱门殇将信将疑,只道:“我让尊夫买的药中,有专门替夫人准备的调理药材,我开副药方给你,按着吃,半年后身体便可大愈。”

  他又把缠在手上的布条取下,那是昨晚那人咬的齿印,深入肉中,若不调理,只怕要留下痕迹。朱门殇取出消肌生肤膏抹上,又重新包起。

  到了黄昏时分,江大带着药回来,还买了一只鸡,为朱门殇补身。朱门殇见江大对妻子呵护备至,感情甚笃,不由得信了江妻说的话。到了晚上,朱门殇问起江妻旧伤,江大只是敷衍几句,绝口不提过往,说到为夫人准备的调理药方,江大却是眉开眼笑,感恩不已。

  朱门殇道:“我只会医术,你救我性命,这尚不能报你恩情于万一。”

  就这样将息几天,朱门殇内外毒伤渐渐痊愈,起立坐卧如常。这日,江大出门干活,朱门殇听见有人敲门,又听见江妻开门的声音,只听她对着某人说道:“吃慢点。”随即又听到关门声,朱门殇正觉得好奇,突然见着小屋窗外,一双血红眼睛正在窥视。

  那眼神朱门殇自然认得,连忙抢上,那人似乎受了惊吓,转身就跑。朱门殇冲到房外,开门欲追时,已不见那人人影,想是跑到了僻静小路。

  江妻讶异问起,朱门殇问道:“方才那人是谁?”

  江妻道:“他是附近的乞丐,一身浓腥,时疯时正常。”

  朱门殇道:“他救过我,我想帮他,到哪可以找着他?”

  江妻沉吟半晌,说道:“等外子回来再说。”

  待到晚上,江大忙完农活回来,朱门殇又提起那人,江大这才说起柴家的故事。

  原来那乞丐姓柴,名乐进,是太平县最大的药铺柴福药铺的二公子。据说早些年柴二公子是个不学无术,好吃懒作的无赖,柴父屡教不听,竟忧心成疾,七八年前便被他气死。柴父死后,柴家的产业尽数落到长子柴乐同身上。柴乐同与他弟弟大相径庭,是个勤奋苦干、精打细算的人,不过几年光景,又把柴家的产业翻了一番。柴二公子也不分家产,净日里伸手张嘴都是要钱讨吃,活得便似个蛀米的麦甲,吃完一颗又一颗。

  他们兄弟本就不和,柴乐同自然不满,嚷着要分家产,要弟弟把自己那份取走,从此不要往来。柴二公子虽然胡涂,于钱财上却不犯蠢,金山银山总要吃空,不如靠着大哥挣钱养他,那是掏不尽的聚宝盆。

  就这样,柴乐同日夜喝骂柴二,柴二只作不听,若是吵得急了,柴二便在家中作恶,逼得柴乐同让步,当真一个屋檐下,仇恨深似海,柴乐同只能天天诅咒柴二不得好死。

  没着想,约摸两年前,柴二真染上怪疾,先是每日食量巨增,一日七餐,餐餐都顶两三人份,却越吃越是脸黄肌瘦,过没多久,便落得形销骨立,全身长疮生疡,臭不可闻,兼且双目通红,宛如鬼魅,又惧光,只能昼伏夜出,每日卯时,还从嘴里吐出一小匙活虫。柴二遍寻名医,没人知道他得了什么病,自然也无从治起。城里的人都说,柴二公子是得罪了人,被下了蛊,没得救了。

  “怎么不说是柴乐同下的药?”朱门殇问,“他们兄弟这样不和?”

  “柴乐同虽对兄弟刻薄,于乡里间却是好人,柴福药铺每年义诊施药,散去不知多少家财,街坊哪会怀疑柴大善人。”江大说道。

  到后来,柴二公子病情加重,癫狂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一旦癫狂,动辄咬人,大伙都说他要吃人了。柴乐同说管不住这弟弟,索性就放生了。柴二离了太平县城,到了荒郊野外,专吃芒草树皮维生,就这样过了一年多。他偶尔会来江大家门口,江大夫妻见他可怜,都会施舍他些烙饼干粮。

  朱门殇这才明白,为何那时柴二会将他搬到江大夫妻门前,原来是认了这是户好人家,会有照顾。

  朱门殇道:“我想请江先生帮个忙,不知可否?”便把当日自己受伤获救一事说了。

  朱门殇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当帮他。”

  江大说道:“柴二公子是开药铺的,认识的名医多了去,这些人都救不好他,你有办法?再说,柴乐同也未必同意你去诊治。”

  朱门殇道:“即便是死马,也得治治他。”江大本是好人,听他这样说,当即允诺。唯有江妻面露难色。

  当晚,朱门殇在床上睡着,到得半夜,听到有人讲话声,忽地醒来,原来是江大夫妻在说话。

  只听得江妻说道:“你是好人,可也要量力。朱大夫是江湖人,事情牵扯得多,我怕我们这几年的安稳日子又要被搅乱了。”

  江大道:“总不好见死不救。”

  过了会,只听到江妻叹口气道:“我们也是得人帮忙,才能躲在这偷生。也罢,你自己小心,顾着我,也要顾着净儿。”

  江大道:“你放心,我会小心。你早点睡。”

  之后再无声响。朱门殇心下有数,不久也跟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朱门殇便进了城,先在闹市卖弄钢口,耍把戏。他料想那日三名好手应已离去,若还留在太平县,当夜一片漆黑,就那一会儿照面,也未必能认得出他来。

  此回他摆弄钢口分外认真,不一会便招来人群,他使尽把式,不计成本,现场施医放药,遇到欠缺的,立即开了药单让人去柴福药铺买药。此时他医术比数年前更有长进,当真妙手回春,药到病除。

  他一连三天行医,惊得太平镇人尽皆知,第四天上,他还未到摊子上,周围便有数百名民众争抢求医,挤得水泄不通。

  朱门殇望向人潮,当中果有一人,青衣青袍,颇有些气派,他打听过形貌,认得是柴福药铺的掌柜柴乐同,于是叹口气道:“这当今天下,就真没什么疑难杂症?我在这里施医布药,原只望能治些疑难杂症,可不料尽是些小病,留在这,耽搁了我的医术。罢了,诸位且去,我换下个地方行医,也好救助那些……无医可治的可怜人。”

  众人见活菩萨要走,忙不迭地挽留,朱门殇道:“这样吧,此处若有恶疾难治,我便留下医治,要是治不好,我便一辈子留在太平镇施医布药。若是没有顽疾,你们也别耽误了别的州府的病家。”

  众人听了,鼓噪了起来,都想起柴二公子的病,于是喊道:“柴二公子!柴二公子的病还没人能医呢!”当中也有人喊道:“你要是能医好柴二公子,那才叫本事!”“没错!”

  听见众人鼓噪,柴乐同脸色一变,转身要走,朱门殇故意将目光看过去,果然众人也跟着看了过去,忙上前将柴乐同拦住,说道:“柴大善人,你弟的病有救了!”“是啊是啊,就算医不好,也为咱们太平镇留个活菩萨!”

  朱门殇也跟着走向前,问道:“府上可有疑难杂症?”

  柴乐同脸色颇为难看,道:“舍弟染上奇症,药石罔效,朱大夫就不用费这个心了。”

  朱门殇挑挑浓眉,说道:“试试又何妨?不如到府上看看?”

  柴乐同道:“舍弟染病后疯癫,逃出府中已经一年有余,只怕早就不在了。”

  朱门殇挑了挑浓眉道:“若能找回医治,可否?”

  柴乐同见众人都看向他,一时不好拒绝,心想小弟失踪一年多,病成这样,早就该死了,便是答应也无妨,于是道:“若能找回小弟那是甚好,若是不能,也别勉强,耽搁了活菩萨救苦救难。”

  朱门殇道:“那所需药物诊金,便由柴家药铺一并承担了?”他心想,以柴二的病情,不着落在柴家药铺身上,只怕自己也承担不起。

  柴乐同只得点头道:“当然,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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