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之下 第96节
他越走越是起疑,越走越是担忧,距离卫堂就差一个转角时,他停下脚步。
“怎么不走了?”背后阴暗处传来姑娘清脆却焦急的声音。
“没有卫军,七爷的卫堂周围都没有卫军。”谢孤白道。
身后那姑娘的声音似乎沉了下去,几乎要哭出来:“怎么这么快?才……一个时辰。”
“过这个弯,就能看见卫堂,如果灯火没亮,那七爷他……凶多吉少。”
“那你快看啊,别卖关子!”后面那女子催促道。
谢孤白叹口气,他知道机会不大,仍保持着距离,稍稍探头望去。
天亮了,卫堂的大厅房间却是一片漆黑。
他退回转角,摇摇头:“布置许久了。”他道,“七爷太刚直,容易受骗。”
“你怎么不提醒他?”那女子自是沈未辰。此时唐门如龙潭虎穴,谢孤白手上虽有唐绝艳给的通行手谕,也难保不失,她躲在暗处保护谢孤白,若遇到危险,报信也好,出手解救也好,总是有照应。
“他们兄弟感情这么好,太爷要是知道,肯定很难过,”说到这,沈未辰语带哭调,几乎要哭出声来。
“他不会听的,我们没证据。”又一个女子声音传来,谢孤白转头去看,是唐绝艳,此时她一身劲装,与以往打扮大不相同。
“七叔公重情,就算怀疑有内奸,也会相信他的亲人,只有我这个外人的话,他不会信。”唐绝艳道,“可惜,唐门折了一员重将,他这样的人物,不多啊。”言下之意,似乎对于唐门少一员大将的惋惜远大于对叔公的哀悼。
“以你的姿色,多的是为你卖命的好汉,要不,试试勾引齐三爷跟彭小丐怎样?”谢孤白甚少挖苦人,显然他对唐绝艳的冷漠极为厌恶。
“七叔公这种男人,美色是勾不到的,你呢?”唐绝艳看着谢孤白,“我两个客卿都没了,唐门不比青城差。”
“我不是柳下惠,但我懂你。”谢孤白淡淡道,“懂你的男人不会看上你,会看上你的男人不懂你。”
唐绝艳咯咯笑道:“你倒是真懂我了。”她又望了一眼卫堂,“唐少卯,就是他了。”
“严青峰招了?这么快?”谢孤白道,“看上你的男人还真没一个有骨气的。”他极尽挖苦之能事,但比起朱门殇,他还是差得远了,要是朱门殇在,肯定能想出新的词来,要不,真的谢公子在这也行,这还是他生平第一次后悔没好好学怎么绕着弯骂人。
唐绝艳道:“你那边怎样?”
谢孤白道:“柳爷应允了。”
唐绝艳道:“天亮了,没时间了,走吧。”
她转过身去,又说了句:“七爷的事,先别让太公知道。”
※
沈玉倾让白大元去周围捡拾枯枝,说是要准备柴火。
“捡柴火干嘛?”白大元讶异问道,“何况这是唐家大院,哪来的枯枝?”
“既然是院子,庭园树木多得是,砍了吧。”沈玉倾道,“明天要埋锅造饭。”
“这里是唐门,我们保护唐老爷子,他还能不给咱们饭吃?”白大元道,“他们要是敢下毒,不怕毒死了老爷子?”
沈玉倾道:“晚上也要照明,如果木柴不够,把花草也砍了。”
白大元应了声是,领人砍树去了。可怜唐绝居所周围许多奇木异卉,全都成了待烧的火料。
沈玉倾看看天色,天色已亮。距离昨晚的厮杀才不过一个多时辰罢了,只希望一切顺利。
“小八。”他转过身,见小八正坐在阶梯上假寐,便不惊扰他。时值九月,天气有些凉意,他解下外衣,披在小八身上。
“我没睡,只是休息而已。”小八忽然张开眼,半闭的眼睛中透出精光。
“里头还有房间,怎么不进去休息?”
“我是下人,主人都没睡,我不能睡房间,太招摇。”小八道,“离开唐门前,还是叫我小八,别叫错了。”
沈玉倾苦笑道:“都叫习惯了,要我改口只怕才会错。”
小八看看周围,问:“开始砍柴了?”沈玉倾点头,小八又问:“还没回来吗?”
沈玉倾看向稍远处,谢孤白、沈未辰与唐绝艳三人同行而来。
小八道:“二姑娘来了,七爷却没跟来,也没带卫军过来。”他站起身,上前问道:“公子,怎样了?”
谢孤白摇摇头道:“是唐少卯,我们慢了一步。”
沈玉倾心中一沉,转头看向唐绝居所,不禁暗暗叹了一口气。此时张青走了过来,行礼道:“公子,柳爷来了。”
沈玉倾见唐柳来到,忙上前相迎:“有劳柳爷了。”
唐柳埋怨道:“照我说,你们就不用费这周章,过几天老夫人醒了,二丫头就上位了。”
谢孤白道:“怕不周全。”
唐柳道:“哪有什么不周全,七爷的卫军护着呢,怕啥?”
谢孤白道:“只怕管卫军的已经不是七爷了。”
唐柳讶然色变:“什么意思?”
谢孤白道:“是卯爷要杀老太爷,确定了。我去过卫堂,那里有变。”
唐柳讶异地说不出话来,只是讷讷道:“那……那卫军……不就归他管了?”他又看向唐绝艳,似有疑问。唐绝艳道:“没差错,是卯爷搞的事。”
唐柳讷讷道:“那我……那我……唉……你们有多少人?”
沈玉倾看出他神色颓丧,正懊悔站错边了,于是道:“两百多人。”
唐柳像是失了神,道:“两百多……才两百多……”
沈玉倾忽然喊道:“张青!”
张青问道:“少主有什么吩咐?”
沈玉倾道:“带柳爷去后边休息,让白师叔带几个人保护着,现在局势乱,别让柳爷到处走动。”
唐柳听了这话,转身要走,沈未辰眼捷手快,抢上一步按住他肩膀道:“柳爷,到里头休息吧。”
唐柳哭丧着脸道:“你们才两百多人,你知道卫军有多少人?”
谢孤白也拍拍他的肩膀道:“柳爷,现在你在这船上,下不去了。”
唐柳问道:“老太爷呢?他知道这事吗?”
众人望向唐绝的居所,只见唐绝靠在门边,不知几时出来的,他们方才忙着商讨大事,竟没注意。
唐绝艳脸色一变,忙上前问道:“太公不是才刚睡,怎么就起来了?”
“寅时过了就起来,我就这早起的习惯没搁下。”唐绝露出一抹苦笑,“没事,你们继续谈正事。”说着要走回房去,走没两步,噗地一声摔倒,幸好唐绝艳眼疾手快,抢上前一扶,这才没摔在地上。沈玉倾兄妹也抢上帮着搀扶。
“老了,不行了。”唐绝苦笑,“拿拐杖给我,就在房里书柜旁边,你找一下。”
唐绝艳到房里拿了拐杖递给唐绝,这是沈玉倾第一次见到唐绝拿拐杖。
唐绝拿着拐杖,细细端详,对唐绝艳道:“十几年前,我骑马摔断腿,你爹买了这支拐杖给我,我腿好了就丢在屋子里。唉,这几年走路不方便,不支拐杖都是逞强而已。”
唐绝艳笑道:“莫怪我老记得太公支过拐杖,原来不是做梦啊。”
唐绝呵呵大笑,道:“那时你还小,哪记得?”
他颤巍巍走入房中,刚到床边,就忍不住坐倒在床上,叹了口气,口中不住喃喃自语:“不早劝你养生了?一把年纪,偏不听,你偏不听,就爱逞强,逞强……呜……”说着说着,不禁掩面啜泣,而后嚎啕大哭,不住骂道,“你为什么就是不听我劝?就是不听劝啊,为什么啊!”哭到伤心处,捶胸顿足起来。
一个七旬老人哭得如此伤心,沈玉倾也不禁红了眼眶,沈未辰更是不住啜泣。
唐绝艳关上房门,冷冷道:“现在卯时,午时前他们会来,让你的弟兄好好休息一下。要没其他事,你们也休息吧,尤其是你,大姑娘。”她看着沈未辰问:“除非我们这批人里头有人功夫比你好?那个白大元?”
沈未辰见她无半点难过之意,哼了一声,也不理会,径自进了另一间房休息。
谢孤白看了看唐绝艳,问道:“你眼睛坏了?”
唐绝艳淡淡道:“七叔公向来讨厌我。”
※
白大元把附近能砍的树木花草都砍光了,在前庭堆成一座小山。
其他人都去休息了。这一夜确实漫长,这一天中发生的事够多了,打从冷面夫人倒下至今,还不到十二个时辰。
唐绝艳靠坐在唐绝床边的地板上,把一头乌发披散在床沿,唐绝坐在床上,一边摸着唐绝艳的头发,一边问道:“二丫头,想过成亲的事没?有看上的对象吗?”
唐绝艳笑道:“太公,你可别说女人就是要找个归宿那一套,我跟太婆告状去。”
唐绝道:“那倒不是,问问而已。严家那儿子是个废物,匹配不上你。峨眉那个也差的远。沈公子人品、胆识都不错,就是青城独子,入不了赘。那个谢孤白,智谋人品胆略都有,长得也俊,保不定能让唐门千秋万代。”
唐绝艳笑道:“这些我都有了,要他干嘛?”
唐绝道:“还是得小心。看看你爹,要不是我亲眼见他从你太婆肚子里出来,我都怀疑他是捡来的。”他又想了想,道:“那肯定是你太婆生的,却未必是我的种。说不定你太婆偷人,这是报应。”
唐绝艳笑道:“太公你被太婆打过耳刮子没?”
唐绝笑道:“这话我当着她面都敢说。你太婆可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开不起玩笑。”
唐绝艳道:“太公,以前听你跟太婆的故事,唐门上下,整个武林,都说你是好运气,抚州道上遇险,却捡着太婆回家。可我却说,是太婆运气好,遇上了你。”
唐绝问道:“喔?怎么说?”
唐绝艳道:“太婆这样的奇女子少,却不是独有,像你这样能信任太婆,不争不抢,揣着明白装胡涂,把一个门派全交给她打理,甘愿躲在太婆背后支持她,忍受武林中人的耻笑,被人瞧不起,却没有一点怨言,这样的奇男子,千古难寻。”
唐绝道:“听你说的,我都觉得自己了不起。你想找太公这样的男人?”
唐绝艳咯咯笑道:“过了今天再说。”
唐绝道:“卫军可是有两千人啊。”
唐绝艳起身,淡淡道:“昨天死了百多个,没这么多了。”
她走到镜台前,盘起头发。
“要不要我上去喊个话,说少卯害死七叔公,要大家把他抓起来正法?”唐绝问。
“瞎折腾而已。”唐绝艳道,“他肯定假说七叔公生病,代掌卫军,要保护太公。太公说什么,他都说你被骗,要大家别信。”
“谁叫你装了半辈子胡涂,被人真当胡涂了。”唐绝艳笑道,“您睡个午觉,起床就没事了。”
“绝艳,你要记住。”唐绝躺回床上,看着天花板,慢慢说道,“我跟你太婆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唐门好。”
唐绝艳点点头,推开房门,又道:“我会替七叔公报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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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九 午时
唐少卯率领卫队一千八百余人,来到唐绝居所,将之团团围住,当真水泄不通。
沈玉倾站在院前,他背后是青城与五毒门弟子,两百八十余人,守住了门口。
唐少卯拱手行礼道:“沈公子,在下唐少卯,代掌卫军,特来迎接老太爷,请公子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