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20节
拿眼看去,四边放置了十几个浅口大冰盆,内置冰块,如果融化,便有仆役撤走换新盆。不仅如此,冰盆后面还有几架一人高圆轮样式的物品,圆轮中各有几片扇叶,后有把柄,每个圆轮在两人操纵下转动扇风,将冰块凉气都扇到中间的宴席上。此外,还看到阶下二三十个女乐伎,各自手持琵琶、琴瑟、笛箫、牙板等诸般乐器列队候着。
这还仅仅是未入席时候的场面,把李佑看得是目瞪口呆。这年头居然有人工空调?花费必然不菲,真不晓得这大夏天的冰块从哪里来的。还有几十人的乐队助兴,什么叫奢侈,据此可见一斑了,自己这些日子一直算计着如果能赚几百两银子怎么花销,但跟这种场面一比那简直就是银渣子。
陪客们渐渐来到,多是本地官绅名流,李佑大都不认得,只跟黄师爷、王主簿在那里闲聊。请来陪酒的妓家也都到了,围着头牌人物姚兴儿凑做一堆说着闲话,时不时有几个拿眼去眺风流名声满青楼的李佑李典史。
正说话间,却有人主动找到李佑这群人结识道:“当面的可是黄老先生和人生若只如初见李先生?”可怜的王主簿,被自动忽略了。
这是个长相温雅明朗很有亲和力的中年人。
黄师爷是要拿架子的,李佑便代为回复说:“正是我二人,不知阁下是?”
那人拱手道:“在下薛元庆,这半年漂泊外乡,没有福缘结识二位先生,改日我作一好东道,请二位先生赏光。”
听得这个名字,外来的黄师爷可能不知道,李佑却是知道的。薛元庆当年也是考中过举人,但会试两次失利,便弃学从商,生意做得极好,赚的数万家私,是虚江县有名的大儒商。
“能结识薛老爷,固所愿尔。”李佑还礼答应道。
抽空给黄师爷介绍了这薛元庆的来历,黄师爷点头道:“这等大商家只寻你我二人,绝非偶然,必是闻到味了。”
薛元庆之后又有两三个人前来结识交际,李佑一一应酬。甚至于有人明目张胆地说:“听闻李先生风雅多情,吾家中蓄养艳妓若干,愿请先生鉴赏品评一二。”
李佑心里直骂这人不会说话,讲得这么赤裸裸,小爷我就是这色鬼名声么。
王主簿揶揄道:“李典史的好色是君子好色发于情乎?还是小人好色不止于礼乎?”
第二十二章 宴席间的褒与贬
一直到陈知县和三个巡检陪同卢尚书从偏厅走出,众人停了寒暄。
见得那尚书老大人走了几步,指着圆轮扇叶立定道:“这物事咯吱作响,闻之甚不惬意。”
陈知县一挥手,便有仆役撤下了这几架圆轮木扇。随即没多久,馆吏又找来二十余人,每人手持一柄大扇,屏声静气立在冰盆后扇动起来,既保持宴席凉爽又没了木构响动。
宾主遂各自入席,众陪客也随之纷纷落座,每人身前都有一张桌儿,旁边一个妓女。
老大人点了几首曲子后,在管弦丝竹声中开席了。
李佑这位置可真称得上敬陪末座,身边把酒的妓家殷勤侍候,低眉顺眼道声万福。李佑看她娇小玲珑,眉目如画,拿话问道:“姐姐是哪一位?”
妓家答道:“奴家是鱼鳞巷的元宝儿,今日能服侍陈先生真是修来的福气。”
这个名字李佑仿佛听说过,大约也是个在本城有名气的。今晚这场,不可能找一些歪瓜裂枣来凑数的。嘴上称赞一句道:“名如其人,真像那白花花的小银元宝,教人恨不得捧在手里亲热。”
元宝儿掩口笑道:“先生谬赞了。奴家想做个东道,请先生不要嫌弃。”
又是一个要做东道的……看那元宝儿小巧可爱,李佑倒也没完全拒绝,只说有空便去。
主桌接连上了几道大菜、羹汤,什么烧鹅、鹿肉、烤鸭、全羊、蒸五花之类,仆役给众人分食之;酒也敬过几巡,又给各桌上了十来道精制的清口小菜。
开场主要还是陈知县和卢尚书在叙话,卢尚书问了些本县近年来的风土民情,手扶须发慨然道:“吾自皇榜提名,蒙受天恩,宦游三十余年。如今须发全白,年已花甲,物是人非矣。犹记得昔年离家之日,双亲及好友送至渡口,皆潸然泪下,哽咽不能语,而吾年少轻狂不以为意,至今双亲已去故旧飘零,悔之莫及。”
底下凡是够资格说得上话的官绅们包括请来的几个尚书老友一齐抚慰恭维,只道老大人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可以告慰。
然而卢尚书话题一转,道:“吾常有倦鸟思巢、落叶归根之思,明后年将上书乞骸骨休养天年。记得飞燕矶景色异丽,吾欲建宅于飞燕矶下,老来有嬉游山林之乐。可惜此处多是官田,欲烦劳陈父台筹谋一二,能使我悠游晚年。”
李佑没有资格随便插话,正乐得清闲与元宝儿调笑,偶尔偷偷吃点豆腐。突然耳朵里听到卢尚书想要在飞燕矶下建住所,心里十分吃惊。
卢尚书意图侵占官田这都不算什么,干这种事的多了。但那飞燕矶已经预定为炸山取石之地,如何能住人?就算完成了石塘工程再建宅院,那时候已经是满目疮痍,乱石遍地了,卢尚书肯住这样的地方?
陈知县起身揖拜道:“下官委实当不起父台二字,此事待宴后仔细计议,定要使老大人高兴。”这种欢庆祥和时刻,陈知县当然不会大煞风景直接拒绝,唯有先含糊应付,事后再作打算。
黄师爷与李佑对视一眼,均道不妙。卢尚书乃历仕三朝的元老,虽没入得内阁,说话也是极有分量,不好得罪的。但这不是议事的地方,只得按下不提。
宴饮继续,各桌上的菜品都换了一遍。此时已经过了礼仪应对为主的开席阶段,众人去了拘束,场面欢畅起来。
卢尚书喝得半醉兴起吟诗道:“万里风尘际,迢迢游子行。故园春草满,客署晚云凉。梦破三更月,花开两地觞。致仕无定日,空感鬓边霜。”
众人早有准备,一一和之。
李佑抄了一首和道:“总是宦游人,飘零未有涯。客愁连雁影,乡梦落镫花。晓月宁留夜,孤云何处家。茫茫隔烟水,秋色上蒹葭。”
虽不是什么极品诗词,但在此宴上,唱和卢尚书那首诗已经是席间最佳了,倒也能赢得别人几声喝彩。都道不愧是李典史,果然能诗善词。
卢尚书对李佑注目良久,问陈知县道:“吾在苏州府,人人会唱谁翻乐府凄凉曲和人生若只如初见,还听得点梅二首词,都道是同乡雅吏名李佑者所作,可是此人?”
“正是此人。”陈知县答道。
卢尚书赞道:“我虚江虽号称为小姑苏,但府城中人常轻视我乡文教,李典史倒是大涨了脸面,教满姑苏城都传唱虚江人的词曲,真乃我县一大快事!”说着举起手中杯,遥遥对李佑示意。
尚书敬酒,李佑怎敢拿大,立刻起身躬腰,端起自己酒杯一口饮尽。
众人又顺着卢尚书的话题讨论起李佑剽窃的那几首好词来,自然是个个夸赞,人人叫好,阶下女乐伎也助兴唱起李佑词来。
有位中年文人点评道:“前两首木兰花令和采桑子,均是绝品好词,我听了再看时人所写词句,索然无味矣!唯有前朝宋词中寻的一些差可比拟。”
李佑却是不认识这位,旁边元宝儿在李佑耳边提醒说:“奴家识得,这位是严举人严老爷,与你不对付的那个严秀才的父亲,先生可要当心呢。”这样一看,这严举人果然和严秀才有几分相似。
那严举人话音一转,又道:“至于后两首眼儿媚和浣溪沙,写的虽然也称得上好,但与前两首相较,未免差了些。”
李佑听着,这严老爷说的到目前为止还算客观。
严老爷继续说:“今日听得李典史新作诗,比之后两首词又是差了一等。”
他到底想说什么,李佑隐隐猜出几分。
果然,严老爷最后摇头叹息,总结道:“李典史莫非技止于此,江郎才尽乎?可惜,可惜,读书少毕竟缺了底气根基,偶有灵光一现的妙作却不能恒久。愿李典史当以仲永为戒。抑或,是随意应付卢老大人?”
这话又是贬低又是挑拨的意思,席间众人一时都在斟酌怎么接话才好。坐在卢尚书身边的姚兴儿突然开口反驳:“严老爷之意奴家是不敢苟同的,人生一世,任是谁也不能首首佳篇,但有一二千古流芳便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