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419节
全场三百余人静声屏气,鸦雀无声,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李佑早就习惯了成为焦点,三百多人的目光注视只是个小场面。他拿着名单,慢悠悠说:“说起扬州,谁不知二十四桥明月夜。又听说称上大的盐商二三十家,差不多应了二十四桥明月夜之数……”
李大人胡扯半天,众人只能耐心听着,“所以,今次推举总商之数,便定为二十四名!”
这与众纲商猜想差不多,都预计李大人要将最后五十人砍掉一半左右,只不过具体数目上有争议而已。
李佑一锤定音道:“看了看结果,七大巨商不愧是盐业领袖,齐齐入选了。此外再选出票数最多的一十六家,与七大巨商为二十四之数!”
人群里有数处发起了轻轻的欢呼声,二十多人排众而出,站到了最前方,人人面色激动,仿佛乡试中举的荣耀。如果李大人向朝廷讨来了诏令,那么他们从今往后就是与众不同的官商了!
有位年岁不到三十的总商兴奋过了头,对着李佑道:“李太守似乎少算了一个罢,七与十六相加乃是二十三,并非二十四之数。”
这……李佑发现自己一时鬼迷心窍算错了。丢脸真是丢大了啊,人人都有这样时候,怎的偏偏出现在此刻……
他心念急转,同时轻笑几声,低头看了看总商名册,提笔将一个名字抹去,不屑道:“你这智商,还能当什么总商?换下一个补上!”
当即另有个纲商兴高采烈地冲上前,占据了位置,他的票数就差一位,本来郁闷得要死,孰料喜从天降,居然让他顶替前面这人!
旁边其他总商暗中摇头,这小哥太年轻,别人都装糊涂,你去作什么聪明,自讨苦吃!李太守明显是故意留了一个位子自己用,说不定大家以后还得匀出点盐引给这个位置上的新人,当官的不都是如此吗?
于是李大人惩罚了不长眼的人后,在众纲商默认下,稀里糊涂地贪污了一个总商名额。
之后便继续交代:“二十四总商中,七大巨商,不,八人为大总商,其余十六人为普通总商,皆为公会管事,公会总管依旧何员外出任。凡有盐业小事,可由八大总商商议,大事由二十四总商共议!这些条例,你们总商细细拟定后,报与本官一份。”
成功晋级为大总商的金百万越听越为女婿的手腕震惊,当初他怂恿自己去提议建盐业公会,原来都是给今日打埋伏。
如果说昔日盐业公会是众纲商面临不可预知危险时,为了抱团自保而自发组织的。那么在今日悄然之间,女婿要将公会变为经朝廷或者官府认可的半官方行会组织。
经过李佑教导,金百万得闲时仔细研究了上古与夏商周的事情。三百纲商本是一个松散总称,就像上古先民各部落一般。各吃各的窝本,各有各的门路,可以因为同乡关系互相帮忙但并不互相统属。
无欲则刚是至理,有了欲望就有了弱点,有了欲望就可以被操纵,李佑所作的,其实就是为他们这些赚钱赚到没追求的盐商制造出了新的欲望。
现在先是被引诱成立了联盟,又被顺势利导分出了等级和阶层,有了等级和阶层,自然就有了利益和斗争。
金百万以古鉴今,甚至感觉自己看到了未来。这次争夺总商位置,只怕仅仅是个开端,大家都笨手笨脚的,显得不温不火,放到史上类比只不过是首开纪录的夏启杀伯益。
那么纲商渐渐习惯了争夺之后呢?各总商难道不想让自己手底下多几个小商么?到那时候,隔岸观火、渔翁得利的受益人又是谁?
尧舜禹的先王之治崩盘后,受益人无非是夏启商汤周武这些人而已。这次李佑的招数大概还没有使完,受益人肯定就是他背后那个神秘人物。
又想起李佑若隐若现的皇家背景。金百万心里惊呼,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帝王术?
李佑也为自己的精密布局而得意,成就感十足,心中谋划到此算是完成了一半。
国朝盐业是个从头到尾的计划经济体制,从生产到销售具有很强的指令性色彩,盐商赚钱完全靠的纲盐政策。所以盐业的利益阶层极端封闭,朝廷之外基本就是盐运司加纲商。
利益重新分配只牵涉到相关这部分人,波及面极其狭窄,不会动荡整个社会和体制。只要上层动了决心改变现有机制,那顺势而下就是很简单的。
就在今日选举同时,有一支从南京而来的队伍缓缓地驶入了扬州城,又给李大人的革新大业带来了若干变数。
第四百一十五章 春游惊变
二十四总商出笼之后,中午便在会馆公道堂中办了盛大酒宴狂欢一场。李大人与民同乐,喝了几杯,便回衙署。
他刚坐定看了几件公文,就有把守城门的官军前来禀报:“今日有南京的办盐太监及其随从入城。”
李佑听了后没有太在意。南京留守的大小官吏军士太监,每年用盐四十万斤,其中有些涉及到宗庙陵寝的,需求更是挑剔,所以有太监每年来一次扬州办盐并不稀奇。
他们是和盐运司打交道来的,与地方没什么关系,李佑又自恃身份和名望,没事更不会去主动拜访太监。
话说南京距离扬州较近,水运又方便,盐价极其便宜,大约只有汉口口岸批发价的一半,每斤不过一分银子。
所以贩运纲盐去南京,利润并不高,一般盐商兴趣并不大,何况官军内监用盐,仗势给价更低,没人愿意去受这个气。
多年来,南京用盐却一直都是李佑的便宜老丈人金百万承办。金大员外与南京方面勾结,每年都偷运上亿斤左右的余盐。这点南京官用盐,对金百万而言自然就当送礼了,折本提供也无所谓。
闲话不提,却说当前李大人一手摆平了盐商,一手顺利开展迎驾事务,满城声望愈隆,什么巡抚行辕、盐运司、府衙之类的都沉寂消停下去。一时间,李太守感到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正值三月初春,扬州人习俗最喜三四月中簪花出游。李佑在全家人的撺掇下,带着所有妻妾儿女,宝马香车、画舫相随的浩浩荡荡出了拱辰门,去瘦西湖沿岸踏青赏春。
此时恰好俞琬儿从高邮过来,便加入了游春队伍。一年之计在于春,她本是来与金家商谈今年运盐业务的,赶上了全家出行游玩,于是一起同行了。
没有尔虞我诈的争斗,没有案牍劳神的公务,李佑的心情难得放松平和,放下了官老爷架子,表露出二十岁年轻人的活力。
略感疲累时,找了一处风景好的地方,拉起三面锦障,圈出一片空地,只对着湖面开着口子。又铺上毯子,全家人席地而坐,吃吃喝喝,说说笑笑。
李佑饶有兴趣地看着膝下一双儿女斗法。大姐儿依仗领先半岁的体格,强行压迫弟弟,而李大郎则倔强地拼命反抗。一对小小的身子在柔软的毯子上滚做一团,依依呀呀的叫声都分不清是谁发出的。
李老爷唯恐天下不乱地时而给儿子加油,时而给女儿叫好,很不负责任的表现惹得关绣绣一通白眼,分开了两个不亦乐乎的娃娃。
紧挨着李老爷的是俞娘子,她与李佑聚少离多,别人不会与她抢这个位置。
俞琬儿斜瞥了一眼正与程赛玉窃窃私语的马氏娘子,在李佑耳边悄声问道:“老爷给个准话,谁是第五房?”
“你若回了家,自然就是你。”李老爷承诺道。
俞娘子唉声叹气道:“真是同人不同命,我们俞家村追随老爷鞍前马后,如今还不如马庄的安逸。”
那泗州马庄,在族长运筹帷幄下误打误撞帮着李佑平了一起谋逆造反,经李大人奏请报功,如今被朝廷赦免了掘祖陵大堤的株连之罪,还赏赐给盱眙县田亩若干,以及免赋役五十年的优待,小日子过得便滋润起来。
“那马家命好,你不服也没法子。你们俞家村搬到高邮去,免去了年年灾害,不也可以么。”李佑笑道。
“种地总要看天吃饭,奴家出了些银子,去海边盐场那里收了一千多亩的芦荡地,这个似乎比种地还旱涝保收。”
李老爷点头道:“你这个想法不错。”芦苇是煮盐必须的燃料,相当于生产资料的一种,在盐场算得上硬通货,收购芦荡确实很合算。
此时有个中年婆子从围障外闪进来,向李老爷禀报道:“外面有个自称俞达的,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要见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