奋斗在新明朝 第628节
两份报纸同日发行的消息,早就在京师各衙门里流传起来了,三月八日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在好奇地等待。
果然,陆陆续续的,便有两家的报夫将各自报纸送上门来,今天的《真理报》和《明理报》都是免费的,各衙门里的门官只需白领即可。
各衙门所收到俩种报纸的份数也是不约而同的相近。五品以上的官员及掌科掌道,是人均赠送一份,其余则是按照部门赠送,如各司、厅等,一个部门赠送一份。
所以只要是五品以上的官员,基本都同时拿到了两种报纸,享受先睹为快的特权。当然,李佑的《明理报》虽然优先但不只是向各衙门发送,绝大部分其实是在民间发送的,比《真理报》范围广泛得多。
拿到两种报纸的高官,第一眼看到的当然是样式而不是内容。两种报纸都是用的大纸张,一页相当于四本书大小,只是国子监的《真理报》刊印了四页,而李佑的《明理报》刊印了八页。
掂了掂两种报纸分量,读者们纷纷就第一印象发出感慨:“明理报必然比真理报财力充裕的多。”
但两种报纸之间,衙门里的人天然倾向于看《真理报》的,毕竟这是官办报纸。却看首页,满篇错落有致的馆阁体小字,看着很舒服。主体是一篇《惜春劝农赋》,而且前面有序,旁边有诗。
再细细看去,可谓是立意深远、文笔优美,下面还有段小议论,建议在今年天子亲耕仪式上,放进更多的百姓围观。再看后面几页,有称赞天子勤奋早朝的,有近期政令摘抄,也有经义辨析。
官员们看过《真理报》,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好,也说不出什么不好,又拿起从名字来看似乎针锋相对的《明理报》。
展眼看去,这《明理报》首页比起《真理报》更有视觉冲击力,赫然一道通栏大字体标题极其醒目——三百年来帝都,扬尘泥泞依旧?
细看正文,“自太宗文皇帝筑北京师,迄今三百余年矣,昔年帝都草创,修造事项繁浩,或有不周之处,此乃常情也……如今辇彀之侧,晴则沙尘飞扬,雨则泥泞难行,风起便灰尘满衢陌,水过即污淖没鞍膝,有司视若无睹三百年乎?”
虽然用的是“有司”,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直指六部之一的工部问责,甚至用上了“无为而治三百年”这种辛辣俏皮的话,相当劲爆啊。
如果只是指责,就没有什么,更不值得震撼,因为大明朝廷每年收到弹劾奏章无数,互相叫骂指责的时候太多了。但那都是另一回事,而这份《明理报》据说要公开发送到全城各处,不知道有多少人看,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弄不好要满城皆知。
很多人隐隐约约感到,报纸上的抨击与一般的弹劾奏章似乎具有不同的意义和效用。
但意义何在?众人一时却说不上什么来,之前从来没有这种先例。普通揭帖大字报或者手抄报的威力,哪能同这样的报纸相比?感觉就像草寇遇到了火器犀利的正规官军。
震撼之余,看报的人不由得又重读了几遍首页这篇文章,仔细揣摩其中的意义,浑然忘了评价文笔,然后才继续看其他内容。
却见首页边上还有一道细细的侧栏,上面排列着一个个人名和官职,都是近期选官任职的情况,而且还有目前空缺官职的摘选。也是很有用的内容啊,大部分人看到这里,都饶有兴趣地研究了一遍选官科目,至少是个交游时的谈资。
结果大部分官员看《明理报》首页的时间,就比看完整份《真理报》所用时间还要多。第二页则是各种政令消息和附带评论,文风十分尖刻。
等到了第三页忽地又是一变,赫然也有大标题出现——南城惊现香艳命案,婬妇裸尸横陈家中!
这一刻,无数看报者暗骂一声“低俗”,但仍忍不住向下看。
开篇文序却是好一通一本正经的严肃说教——“眼是情媒,心为欲种,起手时牵肠挂肚,过后去丧魄销魂,败俗伤风只图自己一时欢乐,却罔顾他人百年恩义。本报劝诸君心头牢记万恶婬为首……”
读到这里,无数看报者又暗骂一句“啰唆、太啰唆”。谁要看说教?直接跳过去看正文了。
至于后面各页还有京城各种趣闻、东西教坊胡同行情、商铺货物信息、外地风土人情等等。
不知不觉,等看过首期《明理报》,所有官员只觉大开眼界,但却无法评价,感到这种报纸是超出了自己理解范畴的事物。
最终只能叹道,办报也能这样办么,挺好看的。不过工部上下例外,肯定不认为这期报纸好看。
第六百二十章 要正确对待舆论
《明理报》是个史无前例的新鲜事物,报纸上的批评指责更是新鲜事物,所以关于工部的反应,其实很多人都在看着,并准备作为一个研究样板。这次是工部,下次说不定就轮到谁了。
工部后院尚书大堂旁边侧花厅中,工部三个堂上官,也就是尚书胡大人、左侍郎秦大人、右侍郎晁大人齐齐在座,手边都有一份今日的《明理报》。是的,就是那在头版头条嘲笑工部对京师街道“无为而治三百年”的《明理报》。
此时胡老尚书和秦侍郎都未开口,只有晁侍郎愤然道:“我工部事务之繁琐,在六部中也是位列前茅的!上下同仁兢兢业业,功劳苦劳皆有,岂容他人肆意抹黑诋毁!”
秦侍郎叹口气,“报上所言虽然偏颇,但也是有几分道理,京师街道现状,吾辈难道还不清楚么。若纯属捏造那倒不必担忧了,但偏偏就似是而非的,叫外人看去好像很有理。无论如何,我工部也是京师街道的该管衙门,被抓住指责也不是没有原因。”
晁侍郎不服道:“该办的事情多了,吾辈精力却是有限,只能择其轻重缓急而行。谁能一个不漏的全部顾及办好?街道事情内情复杂,又有很多渊源,哪是简简单单就能办得了的?”
胡老尚书咳嗽几声,阻止了两个侍郎继续讨论,“你们两位争论那些都是无用功,这张报纸已经传开了,眼下要紧的是如何应对。”
正在这时,忽有门官持名帖来报:“右检校佥都御使李大人来访。”
三人彼此对视一眼,有点说曹操曹操到的意思啊。他们都可以肯定,李佑这次前来,必然也是为了报上之事而来的。老尚书便对门官发话:“有请!”
却说李佑这次前来,自然是为了与工部“沟通”。按说他不必如此主动的,而且就算要沟通也不用亲自前来,最多让崔总编来一趟便足矣。但没法子,报纸是草创,规矩也是草创,一切都要靠着他来立下标准,很多事情不得不亲力亲为。
李大人进了花厅,对着三人见过礼,在客位坐下。便听到胡老尚书淡淡地问:“李大人所为何来?”
李佑笑了笑,“为报上语及工部之事而来,本官要就此说明。首先,请诸公知道,明理报以民意立足,就是要写民情、发民声、开民间之言路,为朝廷大政之参谋,昔年太祖皇帝圣谕也有过此等精神,故开民间上书之先河,本报便效仿一二。诸公以为此意如何?”
见三人都闭口不语,李佑只好继续说下去:“所以,明理报上指责工部之事,并非本官或者本报中人对诸公有什么私仇,只是反映民意而已。当前京城民众对街道可谓是苦其久矣,本报便代为立言,还望诸公出于公心谅解。古语云,闻过则喜,择其善者而从之,与诸公共勉。”
“当然,诸公若有不忿之意和苦衷,也不是没有办法。”李佑话头一转,道出真正来意:“本报既为民众代言,但也对朝廷开放。诸公若有不一样的想法,亦可撰文广而告之,本报也能刊载。”
李佑本意,就是要引导工部做表率,为以后类似的事情立下规矩,所以这次就不收钱了,算是培育市场习惯。不然按照李佑心目中的价位,衙门刊文价格是最贵的,一千字要收五十两银子。
秦侍郎冷笑几声,“李大人这真是得了便宜还卖乖!你无故发文责问本部,如今反而要本部再撰文去辩解,这是哪门子道理?莫非你立下了规矩,就一定要我们照着规矩去做么?”
李佑劝解道:“秦大人不必如此激动,要正确对待舆论……”
未等李佑说完,秦侍郎又道:“即便要辩解,本部自当向天子奏明解释,又何须你们明理报过问!”
李佑正要说什么,旁边另一位晁侍郎态度更加激烈,“此事有什么好解释的!既然本部如此不堪,我等一起向天子乞骸骨便是!就不劳李大人挂念了!”
两个侍郎唇枪舌剑,并不给李佑脸面,在他们看来,这次真是李佑无事生非欺到头上来,是可忍孰不可忍!胡尚书也并不阻拦,任由两个副手咄咄逼人。
“诸公听我一言,要正确对待舆论。”李佑并不生气,苦口婆心劝道:“报纸是报纸,朝廷是朝廷,诸公岂可混为一谈?报纸所言,只是代表民意议论而已,与朝廷无关,可以说这就不是官场的事情。那两位打算向天子上奏,倒让在下纳闷不解,这是何意思?”
工部左右两侍郎听到李佑这番话,一起愕然无语。是的,报纸吵吵几句,既不是奏折也不是科参,和任何官场程序都没关系,他们又有什么由头向天子辩解或者请辞?
只能说他们看到报纸指责,没有仿照先例的状况下,下意识地按照被弹劾程序办理了,却忘了这压根就不是官场中的事情。向天子进奏辩解,简直是很莫名其妙的,又不是天子收了别人的弹章,也不是天子问责于自己。
归根结底,这只是报纸上印了一篇文章而已,用得着兴师动众在朝堂上辩白么?那反而显得心虚。
看着两个哑口无言的人,李佑老话重谈道:“因而诸公想要上奏,那是不合时宜的,在下真心劝说一句,解铃还须系铃人,最恰当的法子还是在本报刊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