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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苹果 第17节

  小乔略一思索,懵懂点头。

  人一多,护士就来赶人,众人把拎来的水果和八宝粥交给小马的妈妈后就往外走。

  小马愁眉不展,老乔十分局促,尴尬得手脚怎么放都不舒服,只有小乔一脸满足,高兴地看着谢青寄,亲热地抱着他的大腿。

  小乔“哥哥”、“哥哥”地喊:“你怎么来了。”

  谢然跟着道:“是啊,你怎么来了。”

  谢青寄一把抱起小乔,随口道:“姐早上说过的,说要来看看,你忘了?她走不开,就让我过来。”

  谢然没再多想,推着谢青寄往远处走,让小马和老乔单独说话。他们远远地站着,看见小马嘴巴开开合合,隐约听到小马的声音:“我那天真的不知道你女儿在桌子下面藏着。”

  老乔脸上一会儿青一会儿紫,最后小马给他鞠了个躬。

  谢青寄看着老乔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小乔突然摸摸谢然的手指头,嫩声嫩气道:“叔叔,爷爷生病了吗?”

  谢然一言难尽,神色复杂地看着小乔,一指谢青寄,郁闷道:“你管他喊哥哥,为什么喊我叔叔?”

  小乔十分有眼色,立刻脆生生地改口叫哥,谢然满意地把她接过来抱在怀里。

  “爷爷年纪大了,年纪大的人都需要我们好好爱护,你小马哥哥没有照顾好他的爷爷,爷爷就生病了,如果病治不好的话,爷爷就会去世。”

  “人去世以后会去哪里?”

  “——会去海里。”

  “——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谢青寄和谢然同时开口,小乔不信任地看着他们,不高兴道:“你们怎么说的不一样啊。”

  谢然笑了笑,又继续道:“会去海里,随着海水流向世界各地,这样不管亲人去哪里,他们都可以看到。”

  小乔刨根问底,说在海里生活渴了饿了怎么办,谢然故意道:“渴了就张嘴喝海水,饿了就吃鱼,你看过《海底总动员》吗?里面的小丑鱼尼莫就特别好吃,我一口气能吃十个,咬在嘴里嘎吱嘎吱响。”

  眼见着往暗黑童话的方向发展,小乔不愿意了,生气道:“你骗人,你又没有死过,你怎么知道它好吃!”

  谢然还要继续逗,谢青寄终于听不下去了。

  他脸色看起来不是太好,是真的有些生气,沉声道:“你在胡说什么,别说了。”

  谢然果然不说了,谢青寄这副神情,让他想起那个早上,他让谢青寄过来亲亲他,谢青寄也是这样沉着脸,让他别说了。

  老乔和小马终于结束谈话,老乔紧紧抓住公文包,腼腆地看着谢然,不好意思地摸着脑门,意思是已经和小马冰释前嫌,不会再叫谢然为难。

  几个人找地方吃了晚饭,在饭店门口道别,谢然则跟着小马回到医院,陪他守夜。

  小马的爷爷在两个礼拜后出院,回家中静养,老乔找的男护工十分靠谱,第二天就到位上岗。

  那一跤摔没了老人家半条命,整日昏昏沉沉,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单音节。谢然每次去的时候,都看到他躺在床上,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无法通过他半合的眼缝去判断这个人是醒了还是睡了,偶尔清醒,也会“啊啊”叫着找小马,看到小马,才会费力地提起嘴角,冲小马笑笑。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谢然几乎是住到小马家一样,日夜陪他一起守着,小马开始变得安分内敛,除了每日出去替他妈买菜,剩下哪里都不去。

  谢然怀疑是否记忆出现差错,是不是那天小马抢着去扶他爷爷的时候把自己也给摔了,因为他几乎是变成另外一个人。

  小时候是爷爷给小马讲故事,现在讲故事的人变成了小马,躺在床上入睡的人是爷爷。

  谢然站在门边并不打扰,安静地看着小马用粗短的手指头费劲地去捻书页,听不到爷爷的呼吸声时,小马就会抬头看看。有时还会把手指头伸到爷爷鼻子下头,过几秒又松口气,继续念,可低头时眼睛却红了,他粗短的手指就开始抹自己的眼睛。

  爷爷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

  谢然突然有种预感,可能自己和小马都不用死了。

  小马爷爷快要去世的消息在一夜间,如插了翅膀般飞满整个小区,大家伙都没有明说,看向小马的眼神却带着同情理解,以及一种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怜悯。小马压制着怒火,想吼上一句人还没死呢,可却知道大家也是出于善心,他被这些并不被当事人接纳的善意所压得喘不过气。

  几天后的晚上, 王雪新带着谢婵和谢青寄过来,见了小马的爷爷最后一面,两个妈妈去卧室里说话,商量着怎么操办后事,灵棚搭在哪里。

  谢婵进去陪着小马,她二十四岁的年纪,却是十四岁的心态,没有经历过生死,最大的烦恼就是爸妈离婚,可连这些似乎也没有影响过她。

  她用自己的温柔包容,默默陪在小马身边,像摸猫猫狗狗一样,摸着小马宽厚的肩膀和脊背。

  谢然和谢青寄相对无言地坐在客厅,看着小马在谢婵的安抚陪伴下,拉着爷爷的手无声流泪。

  他一直把这场意外归咎在自己身上,更懊恼先前对亲人的混账态度,谢然对他那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感同身受,看见小马就会联想到跳海前的自己。

  马爷爷从昏迷中醒来,连提嘴角的力气都没有,只半睁眼,睫毛颤了颤。

  谢然在这一瞬间感叹命运的奇妙,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想要时刻监督着小马的动态替他去死,他就不会在买麦当劳的时候给小马打电话;如果不是他的阻止,小马就会拿着棒球棍坐上面包车。

  是他的临时阻拦,导致小马没能走成,恰好被来找他的爷爷看到,否则老人家看不到小马,可能会被认识的人送回家,避免掉这场意外。

  小马没被爷爷拦住,会继续追债,谢然会继续跟着小马。

  死掉的人可能是小马,也可能是谢然,总之不该是活到三年后的马爷爷。

  因为谢然清楚地记得,2015年的时候,马阿姨在家门前摆了灵棚,王雪新没去,因为当年马阿姨一口咬定是谢然害死小马,该死的是谢然,她不再和王雪新有所来往,因此王雪新失去了她迈入五十岁以后,唯一能对着说实话的朋友。

  王雪新和马阿姨从卧室中走出,两人眼睛都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临走前,王雪新对谢然道:“你今晚还住这里?”

  “是,小马的爷爷情况不太好……到时候可能会需要人手,我得陪着小马。”

  王雪新点点头,欲言又止,叫谢婵和谢青寄先回家,他说有话要对谢然说。

  谢青寄往这边看上一眼,拉着谢婵走了。

  谢然突然紧张起来,上一次王雪新说她有话要说的时候,还是被她发现自己和谢青寄的关系。她让谢青寄先走,说有话要说,谢青寄点头,却又绕回来,在王雪新要给谢然一巴掌的时候抬手拦住了。

  王雪新铁青着脸回头,本该落在谢然脸上的巴掌落在谢青寄脸上。

  那是谢青寄长那么大,第二次挨打。

  “然然……”

  谢然回神。

  “我不知道你最近怎么了,一直不回家,还躲着我们,以前你经常跟妈吵架,不回家也就算了。”王雪新眼睛又红起来,难得示弱:“可是前一段时间不都,不都……哎,你有时间多回家看看。”

  谢然一顿,静了很久,才故作淡定道:“知道了,最近太忙,会回去的。”

  他把王雪新哄走,送上出租车。司机踩脚油门把车轰出去,王雪新半张脸露在车窗外,伸着脖子去看谢然,两人没好上两三分钟,王雪新的暴脾气又压不住了,对着谢然吼道:“起风了!你多穿点!穿那么少冻死你算了!”

  “知道知道,妈你把头缩回去,不安全!”

  谢然哭笑不得,摸着手腕上家人给他求来的,保佑他长命百岁的佛珠,想起小马爷爷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面容。那一刻谢然扪心自问,他还敢像之前一样毫无留恋,无所顾忌地找死吗?他手臂一阵不舒服,低头一看竟起了一胳膊鸡皮疙瘩,真跟王雪新说得一样,起风了。

  谢然转身回屋。

  几天后,小马的爷爷在睡梦中去世,小马早上去喂爷爷喝粥,怎么叫也叫不醒,手放在鼻子下一摸,才知道人没了。

  谢然没死成,小马也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

  这位临死前还惦记着给孙子五毛钱的老人,在命运的安排下,死在了和小马上辈子去世时,相同的那天。

第24章 告别

  小马爷爷的葬礼在三天后举行,他们在家门口为老人搭了一个灵棚,伴着唢呐班子的吹吹打打,每有人来吊唁,小马就要给人鞠躬,还专门请人过来哭丧。

  谢然不是太喜欢这种场景。

  小区里每每死人,家里就要搭建一个简陋的灵棚,周边摆满花圈,有的还会挡在路口,路过的人都能看见。直到一年后市政府出台新政策,为建设市容市貌严令杜绝在家门口搭建灵棚,情况才有所好转。

  谢婵小时候最怕这些,放学后会低着头一口气跑回家,甚至不敢往那边看上一眼,她总是觉得灵棚正中央摆着的死者照片说不出得渗人。

  葬礼结束后,小马像变了一个人,去大哥那边报道后,就正式和这一行划清界限。

  他尝试着找了很多份工作,但因学历问题都不是太顺利,谢然手底下有个跟小马关系还不错的瘦子,以前在车行干过几年,建议小马找个修车行当学徒。

  谢然一听,觉得是个办法,往后买车的人越来越多,以至于市里不得不在2017年开始实行限号政策来解决交通拥堵问题,买了车就要用,车用多就会坏,小马去学习修车未必不是一条出路。

  KTV外,小马站着看了会儿爷爷摔倒的地方,突然问谢然:“你还跟着大哥做吗?要不你也别干了,跟我一起去学几年,以后合伙开个修车厂。”

  谢然没吭声,想了半天,只平静道:“过一天算一天吧。”

  小马欲言又止地看着一脸无所谓的谢然,还想再说什么,谢然却没给他这个机会。

  出租车载着谢然绝尘而去,停在小区门口,谢然下车时看了眼,果然王雪新又在水果铺前支起麻将桌,喊来其他三个老太太,四个人八只手推得风生水起。谢然没去打扰,转身进屋,和他想的一样,谢婵去上班,谢青寄去上课,家中一个人也没有。

  谢然坐在谢青寄的写字桌前,目光落在一家四口的合照上。

  谢青寄两岁以后,一家五口就没再拍过合照,之前的也在搬家时候被王雪新刻意落下。

  他突然有股说不出的疲惫。

  小马爷爷的死猝不及防打断他的计划,谢然又从一个为兄弟两肋插刀的好汉变回那个逃避痛苦的胆小鬼,他茫然地看着合照,心想以后怎么办?这一刻他终于承认上辈子决定跳海自杀不是勇敢面对死亡,而是没有勇气带着愧疚活下去,他用一个最极端的方式,难以为继地苟且下最后的尊严。

  王雪新似乎意识到有人进门,她知道这个点回家的只能是游手好闲,整天不干正事的谢然,牌也不打了,立刻追进屋里,正想条件反射性地吼谢然两嗓子,然而那标志性的嘹亮嗓音还来不及飙出,就像是突然被人掐住脖子的母鸡。

  她涨得满脸通红,难得反思,心想谢然虽然不学好,可是不是也应该对谢然温柔些,慢慢引导他。

  她这个当妈的好像一直对谢然都太凶了,觉得他学习不好,是个小混混,就理所应当要比谢婵和谢青寄承受更多来自母亲恨铁不成钢的怒火。

  王雪新有些不自在,一清嗓子,艰难道:“然然……回来啦?吃饭了吗?妈给你做饭去,你想吃什么啊?”

  谢然的闷笑隔着门响起,几分钟后,门开了。

  他抬手撑着门框,低头看着王雪新,调侃道:“怎么了妈?打牌输了没钱了?现在知道大儿子的好了吧,要不要我给你点零花钱?”

  王雪新恼羞成怒。

  “就不该给你点好脸色,滚出来,我给你做饭吃!”

  她怒气冲冲,边走边骂,一头钻进厨房,给谢然做他最爱吃的蒸鸡蛋。却不知道她一转身,谢然就收起那副讨打的态度,他神情复杂,眷恋而又愧疚地看着妈妈。

  半个月后,2012年12月20日晚,传闻中世界末日的前一天,有大学生在海滩边上组织了一场聚会。

  他们从下午六点天黑开始,轮番播放露天灾难电影《2012》和《后天》,旁边摆着一个个烧烤摊子和篝火,作为派对主场。谢然一个平安活到2018年的人当然不想去凑热闹,可谢婵想去,后来干脆叫上小马、老乔和他女儿、还有给小马介绍修车行工作的瘦子,大家一起聚一聚。

  谢青寄那句“不要宣传封建迷信,不要制造群众恐慌”还没警告出口,就被谢婵一把拖上了开往海边的面包车。

  这是小乔第一次见谢婵,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再看就完全对上眼,一起坐到沙滩上堆沙子。

  老乔跟小马一脸尴尬地站在烤架前串肉起火。

  小马那满胳膊纹身终于起到正面作用,没人敢来占他们的烧烤摊位,老乔呵呵呵地笑着,问小马最近怎么样,小马也呵呵呵,过度热情地应付几句。二人虽已冰释前嫌,可老乔到底做不到心无芥蒂,小马则是拿人手短,纯粹觉得丢人,外加看见小乔就心虚愧疚。

  谢然窝在沙滩椅里裹紧外套,被十二月的海风一吹,冻得哆哆嗦嗦,拿纸巾揩鼻涕,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露天幕布上的电影画面,心想这是谁想的傻逼活动,想找借口放纵一把为什么不能选在室内,真是冻死人了。

  他看着远处在沙滩上狂欢跳舞鬼吼鬼叫的大学生,再一看旁边格格不入的高中生谢青寄。

  他正坐在小马扎上,膝头摊着一本教科书,借着手电筒的光复习功课,他马上就要期末考试,再一开学,将正式迈入高三下班学期,准备迎接高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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