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世纪就医指南 第33节
“嘘~手术没成功。”
卡维声音很轻,但这句话的份量却无比沉重。贝格特听后大惊,也和他一样稍稍做了个检查才意识到不对劲。
他没临床经验,脑子里的解剖学知识正搅得一团乱麻,根本没这方面的准备。来了市立总医院好些日子了,唯一学会的就只有两件事儿,“压住病人”和“叫来自己的老师”。
贝格特反应倒是很快,回头就要出门,但马上就被卡维叫住:“你去干嘛?”
他指向大门:“当然是去叫老师”
“你是不是傻?伊格纳茨老师已经晕倒了,你觉得他会因为你吼两声就清醒过来?然后拿起手术器械立刻救活这位即将憋死的匈牙利富豪?”
“那那怎么办?”
“我们自己解决。”
贝格特脑袋发懵:“你在开玩笑吧,这种新型手术都搞不定的病人我们怎么处理?法国那些顶尖的外科医生都很难保证手术的成功率,能有40%就顶天了,天知道是不是刚才的手术操作出了问题!”
卡维摇摇头,彻底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小弟:“手术本身倒是没问题。”
“那问题出在哪儿?”
“我还在找.”
两人小声的谈话吸引到了刚回房的纳雅的注意:“父亲,哦,我可怜的父亲,没想到您刚来Vienna就遇到了这种变故。牡蛎果然可怕,还好我没吃。”
她脸上一半痛苦一半喜悦,看着脖子上沾满了血迹的拉斯洛,不停抚摸着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发:“看来您是真的太累了,睡吧。”
贝格特很紧张,面对曾经的舞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更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位任性的富家千金交待这件事情。
全奥地利最强外科医生搞砸了手术?
伊格纳茨手术失败后体力不支晕倒?
这些话绝对会打击自己老师在外科界的地位。
然而这时,卡维却自顾自地开口了:“你父亲身体很虚弱,现在需要静养。”
言下之意很明显,纳雅待在这儿只会影响拉斯洛的休息,是很婉转的逐“客”令。但纳雅并没有理会这位穷酸小子:“不,父亲需要我在身边,他如果醒来看见我不在肯定会生气的。实在不行的话,大不了我不说话就是了。”
果然是个麻烦的女人!
卡维心里暗暗吐槽了一句,看向贝格特。
贝格特不傻,很快意识到只有自己才有资格和这位大小姐对等说话,卡维是不够格的:“纳雅小姐,他其实说得没错,你父亲现在很虚弱,需要一个尽可能安静的环境。”
“我说了我不说话!”纳雅很倔强,转瞬间便转守为攻,“倒是你们,手术已经做完了,干嘛还留在房间里?”
“我们是医生,需要随时观察拉斯洛先生的状况。”
“不是已经恢复呼吸了么?还需要观察什么?”
贝格特根本不是纳雅的对手,三两句就被怼了回来。而对面的卡维也根本没有要帮他的意思,因为他忽然间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拉斯洛为什么会第二次窒息。
“等等.该不会是原来问题出在了这儿!”
他一直把二次窒息的原因归结于病人的身体,却忽略掉了在19世纪,外科手术本身也是一种高概率的外因。
并不是拉斯洛的气管、鲜血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而是刚才置入切口的人造气道。
气道导管肯定不会有问题,这是伊格纳茨从法国弄来的贵重物品。不仅用纯银打造,形状样式也都是按照法国外科医生们的导管做了原样复刻。
人没问题,导管没问题,那问题就出在了接口上。
肯定是接口的位置放错了!
虽然在现代很离谱,发生率绝不可能超过千分之一,但在19世纪倒是不难理解。何况刚才放入导管的是伊格纳茨,那个切腿如切菜般的快刀手,手上没个准也很正常。
按理说以卡维的身份,如果没有伊格纳茨在身边,他根本没资格去触碰拉斯洛。但现在已经没有解释的时间了,卡维没和纳雅打招呼,就这么径直伸手拿住了刚套上切口的人工气道。
“你在干什么?”
“在救你父亲。”卡维还是语调平淡地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纳雅本来想给卡维最基本的尊重,毕竟刚才他也参与了全程手术,即使身为平民也应得一份功劳。可直到卡维拔掉了人工气道,她才意识到是自己错了,这根本不是医生,是恶魔!
“你究竟在干什么??!”
随着人工气道的离开,床上的拉斯洛忽然呛咳两声,胸廓也有了起伏,然后便大“口”喘起气来。
“所以我说了,在救你父亲。”卡维松了口气,俯身笑着说道,“拉斯洛先生,欢迎回来。”
第42章 41上帝之手(下)
纳雅的尖叫引来了所有人,门外的内科医生又一次齐聚在了拉斯洛的房间。
女儿的眼睛是雪亮的,卡维这手拔管直接推翻了伊格纳茨之前所有的努力。自己父亲刚才还睡得不错,现在竟然喘得那么痛苦,显然就是这个人在作怪。
加上不小心溅起的一些血液又刚好落在了纳雅的纱裙上,让她彻底断定这就是一起彻头彻尾的谋杀。
纳雅看得头皮发麻,平时的端庄和优雅全被抛到了脑后,也来不及担心自己心爱的裙子,连忙对着身后进屋的法托拉德等医生直喊救命:“医生,快看医生,这家伙竟然把刚放进去的导管拔了出来!!!”
众人听闻大惊失色,才刚稳住的心态又一次崩了。
拉斯洛维系着奥地利和匈牙利的许多共同利益,两地的关系很微妙,稍有差池就会把处处向好的局面推向另一个极端。一旦出事,两方势力又会开始互相纠缠,这对谁都没好处。
当然,他们也没把卡维想得太坏,只觉得是个笨蛋在不小心检查导管的时候把事儿给搞砸了而已。现在伊格纳茨晕了过去,根本没人能接手,顿时抱怨声四起。
“哦,我的上帝~~”
“这是哪儿来的捣乱分子?”
“现在怎么办?伊格纳茨医生可没那么快醒过来!”
众人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法托拉德站了出来。丰富的临床工作经验和对伊格纳茨的了解,让他总觉得里面有些蹊跷。
伊格纳茨知道拉斯洛的重要性,也深知这次手术的重要性。以他看人的水平和对属下的要求,能在这个时候成为助手绝不会是什么都不懂的傻瓜,擅自动手肯定有原因才对。
好在拉斯洛还活着,法托拉德还有转圜的余地。
他轻拍了下纳雅的肩膀,上前看着卡维先责怪了他一句:“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
卡维对这些反对声没有任何反应。
他正用两根小拉钩扯开拉斯洛脖子上的切口,不仅重新撕裂了刚有些愈合的静脉丛,还让拉斯洛疼得全身颤抖:“伊格纳茨老师的手术并没有完成,摔倒前已经没了意识,所以管子插歪了。”
法托拉德没听懂:“歪了?”
“我意思是,老师在插入这根银质的牛角导管时身体已经出现了问题,所以没有顺着气管的方向插,而是直接斜向扎到了气管后壁上。管口堵在了气管壁里,所以那时的拉斯洛先生依然无法正常呼吸。”
卡维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犯错,马上做出了解释:“所以我暂时拔掉了导管,撑开气管,先给他一点空气。”
法托拉德似乎是听懂了,微微点头。
论解剖和手术他是外行,能不动手就不动手,但要论问诊,尤其是对一些无法开口情况时的问诊,他绝对是内行。现在手术过程不明,卡维能力不明,最重要的还是病人的基本情况。
他俯身看向那位可怜的匈牙利富商,开口问道:“拉斯洛先生,您现在觉得怎么样?”
拉斯洛喉咙堵着,脖子很疼,刚又被气切弄了个半死,这次只是稍稍恢复了些意识。
他现在脑子一片混乱,只觉得耳边的声音很模糊,根本听不清法托拉德在说什么。唯一能切实感受到的只有空气,新鲜的空气。
胸廓激烈而有序的起伏,呼吸肌肉有力的伸缩,肋间隙自然的变化,奔流至全身上下的血液都让他有了一种犹如久旱逢甘霖的舒爽感。
也许是实在憋得太久,拉斯洛在恍惚间还做了一场梦。
他梦到自己飘飘然飞去了天堂,洁白无暇的神殿中央是那位被人民奉为至高的上帝。上帝对拉斯洛微微一笑没有让他久留,抬手搭在了胸口,又轻轻地把他丢回了人间。
拉斯洛看不清上帝的长相,也没记住其他特征,只有耳边听得了一句欢迎词,那声音是如此的清脆绝妙,宛如天籁,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这场邂逅虽不足以记载于圣经之上,也该被世人广为传颂,绝对称得上是神迹。
所以为了留下纪念,他在临走前壮起胆子一把抓住了上帝的手,就是这只温暖有力的手让他重新获得了呼吸的权力.
“拉斯洛先生?”法托拉德看他那么激动,继续呼唤道,“您醒了么?”
“伯爵大人,他离清醒还有一段时间。”
法托拉德叹了口气,总算伸手摸了拉斯洛的脉搏,然后回头安抚纳雅:“心率有些偏快,但依然有力,呼吸略显吃力但比刚才好了许多。请放心,纳雅大小姐,你父亲还活着。”
纳雅擦着泪,总算平复了些心情:“可是那根导管被他拔了,没有伊格纳茨医生,这还怎么放上去?”
“我会放的。”
卡维依然保持着平静,只对拉斯洛的那只手感到无奈:“能不能先把他手拉开?”
贝格特总算起了点作用,绕过床沿帮了忙,腾出了他的双手。作为外科同僚,虽然对卡维有些偏见,但现在大家都是绑在一根绳上的蚂蚱,出事了谁都跑不掉。
卡维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根本没把他当子爵继承人对待:“你来拉钩。”
“我?”
“我只有两个手。”
在众人的瞩目下,贝格特没办法只得上手轻轻拉住钩子,继续暴露视野。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卡维索性入乡随俗,按照伊格纳茨的剧院节奏继续解释之前操作出问题的主要原因:“其实这种失误在所难免,英法两国的气切往往都会遇到这种问题。”
“什么问题?”
“损伤气管后壁的问题。”卡维笑了笑,无奈道,“尤其是那些个性张扬的法国人,对于外科手术太过大胆而毫无敬畏之心,因为损伤后壁而死在他们手上的气切病人数不胜数。”
在当时的奥地利,每当被众人针对的时候,成功转火法国人总是个不错的选择。
卡维这套金蝉脱壳玩得一般,但好歹有了点效果。
尤其是法托拉德,他年岁最长经历最多,对法国人一直都没什么好感。在这些话的刺激下,马上把问题摆正到了医疗这条路上:“所以说为什么会损伤气管后壁?气管并不细啊。”
卡维给自己漏了点光线,仔细查看拉斯洛的气管,发现并没有损伤食管,这才松了口气:【1】
“因为梗阻性窒息时病人会拼命呼吸,气管内部是负压。整根气管只有和食管贴合的后壁是黏膜组织,其他都是软骨环,所以就导致了气管不再是圆筒形,而是后壁前凸的一个倒U形【2】。”
事关重大,法托拉德听得很仔细。
耳边简单的物理因素和解剖学名词他都能听懂,但联系在一起再添加上一副血肉模糊的颈部画面,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恩,原来如此。”
卡维有些惊讶,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因为气管前后壁非常接近,所以这时突然插入的刀尖如果没控制好力度,就会轻易损伤后壁。用这个导管也是一样的,简单的切口并不能输送大量空气,在插入时伊格纳茨老师”
“所以只是个意外?”
法托拉德不想再听下去了:“我意思是,整件事的起因是伊格纳茨医生身体不适,所以没能完美地完成最后这个步骤。你为了帮忙调整位置,所以拔掉了导管。”
卡维点点头,意识到他确实没听懂。因为整件事真正的重点还是在于气管后壁损伤的程度,以及食管有没有破裂。【3】
但这不影响两人的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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