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闲人 第181节
东厂身为皇家探子,肩负稽查天下的职责,由不得半分疏漏。凡事都必须比常人想的更深,做的更多才行。
“那沈松可有交代什么?”半响,他忽然问道。
狗儿一愣,随即脸上显出懊恼,悻悻道:“那家伙臭硬臭硬的,简直就是茅坑的石头,什么也不肯说。咱们用了些手段,却是不敢太过,那家伙身子骨弱的比只鸡强不了多少,弟兄们怕他撑不住。所以,这个……”
他讷讷的说着,心中有些忐忑。王义也是不由的脸色一沉,眼中闪过一抹寒光,只是那光芒中,却不可自抑的带着几分焦灼。
此番押解沈松回来后,果然天子大为震怒。就势责令东厂审问,务要查清来龙去脉。
这让东厂上下大是振奋,连厂督都开口褒赞了卯课。要知道,对这些犯案的文官们,抛开大理寺刑部,直接让厂卫介入审问,自弘治登基以来,这还是首次啊。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厂卫在被打压了许久之后,终于再次有了崛起的兆头。
但是同时,也表露出了此次之事,天子的震怒到了何等的程度。一帮子文官们整日介说这个搬弄是非,弹劾那个装神弄鬼,结果最后他们自己推出来的一县之令,竟然被抓了个现行,这不单单是当场打脸,还是赤果果的贼喊捉贼啊。
所以,这次天子令东厂审问沈松一事儿,大理寺和刑部,还有左右御史台都沉默了,并无一人跳出来叫嚣什么规矩、祖训的了。
这对于厂卫,甚至天子来说,无形中都是一场大胜。
但是若沈松迟迟不肯开口,拖得久了,则不免夜长梦多,万一出了什么变故,却不是王义能承受的住的。真到那时,一场大功不免变成了一场大祸了,这是王义决不能接受的。
“跟太医院那边要个御医来,给老子死命的审!”良久,王义恶狠狠的转过头来,咬牙切齿的说道。
狗儿精神一振,大喜应是。也莫怪天下人提起东厂来,都是带着几分憎恶,这些人也确实是多少都有些心理变态,最喜欢的便是折磨人犯,尤其是对于那些个文官清流之类的。
只是狗儿的喜色才露,旋即却又迟疑起来,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又似乎顾忌什么。
王义斜眼看他,蹙眉哼道:“嗯?”
狗儿一颤,躬身道:“档头,李公公那儿……派人来问过,这个…….”
“李公公?李广?”王义霍然一睁双目,惊声问道。看着狗儿艰难的点点头,脸色不由的凝重起来。
李广李公公,内宫监大太监,据说极为擅长符箓法术和祈祷祭祀事,深得孝宗皇帝之信。如今在宫中,除了司礼监的萧敬萧公公让其稍有顾忌外,几乎力压其余诸人,便是如今的东厂督公都对其有些忌惮。
这样一个人,忽然对沈松一事过问了,不得不让王义感到有些棘手起来。
慢慢踱着步,脑中急速的转着,筹谋着该如何应对。既能完成天子交付的任务,还不至于太过得罪李广,这其中的尺度,必须拿捏的恰到好处才行。可这个尺度,又岂是那般好拿捏的?
正愁思满腔之际,忽然外面有人来报:“有旨……..”
第263章:要谨慎
捧着圣旨再次从宫中出来的王义,直直走了老远还是晕乎乎的。按理说,以他的级别能得到天子的召见,实在是荣宠至极,他应该高兴才是。
然而此刻的他,却半点开心的意思都没有。唯有阵阵的后怕和恐惧充斥满心,以至于到现在还觉得两股打颤,整个身子都不可自抑的轻微抖着。
“寻找苏默,并尽一切力量保护其安全…….”脑海中回响着皇帝低沉的吩咐,冷汗霎时间又是一身。
这苏默究竟是何方神圣,竟尔直达天听不说,还要陛下如此郑重其事的专门将他招来,安排下这么一道旨意来。想着自己先前还想着寻他的麻烦,王义就觉得自己脖子上冷飕飕的。
嘭~唉哟!
正神游天外之际,冷不丁眼前一黑,正和一人撞了个满怀。两下里都是神不守舍的,顿时同时向后跌去,哎呦连声的叫起来。
“嗳,李阁老!唉哟,小的万死,竟冲撞了阁老,您这是……”坐倒地上的王义被一撞却是撞醒了,抬头看去却猛的脸色一变,慌不迭的爬起身来,上前搀扶起对方,陪着笑脸道。
撞倒的这人可不是他惹得起的,内阁大学士李东阳,那可是深受弘治皇帝信赖的阁臣啊。
只是这位李大学士一向以沉稳多谋著称,怎的今日看上去竟似有些神不守舍,竟跟自己撞倒了一起?王义心中一时闪过一抹惊疑。
李东阳这一下被撞的不轻,他毕竟是个文人,哪能和王义这种武夫的体格相比?被搀着站起身来,有心发火又觉失身份,只得恨恨的哼了一声,一甩袖子掉头就走。
王义傻傻的站在原地,看着李东阳的背影,一股羞怒涌上心头。两人的身份虽是天差地远,但这种当面**裸的羞辱,也实在是太过欺负人了。
“且让你张狂着,但凡有一天你落入咱手里,哼!”他低低的咒骂一句,眼中闪过一抹怨毒。但随即又黯然一叹,知道这终究不过只是臆想。以李东阳如今的地位身份,再进一步便是当朝首辅、天下一人,又哪是他这小小的东厂档头能抵抗的。
想着刚刚交到手中的圣旨,愁绪又再涌上,垂头丧气的往宫外走去。只是才走了几步,不由的一顿,扭头再次看了看李东阳离去的方向,眼中闪过一抹惊疑。
什么事儿能让李东阳如此失态呢?如同一种职业病,哪怕在这般心烦意乱的情况下,还是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方才李东阳的状态,一时间不由的若有所思起来。
李东阳为何神不守舍?若是这问题当场问到李东阳面前,怕是李东阳能当场抓狂了。
正如曾经说过的,一个家族的延续存世,最重要的就是有个优秀的继承人。
李东阳打拼了半辈子,一切的希望都寄存在儿子李兆先身上。李兆先有才,号称京城第一才子,这个名号虽然多半是因着他李东阳的缘故,但儿子的能力也是可见一斑的。
李东阳对这个儿子的厚望极深,期盼着他能早日高中,登堂入室,父子二人同朝,早就一段佳话。
而这首先就要李兆先能先通过科举。但可惜的是,上一次的乡试,李兆先竟然名落孙山,当时李东阳虽心中不快,却也没太过苛责。想着自己总还有几十年的好活,儿子一次不中没什么,因而沉淀一下磨磨他的性子未尝不是好事儿。
由此,今年的乡试,李东阳实是抱有极大的期望。但哪成想,这一次儿子虽然学问更上层楼了,但身体状况却出了问题。三场考下来后,神思恍惚,面色苍白,问起考试的题目和过程,李东阳一颗心直直沉到了谷底去。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这次又完了。这让李东阳又是沮丧又是悲愤,但更让他担忧的是,儿子的身体状况。
请了太医看过了,虽然太医嘴上说的含糊,但李东阳何许人,当即便明白了太医的意思:自己儿子这身子骨,怕是很难调理好了。
李家至今就李兆先这么一颗独苗,一旦李兆先有什么问题,别说继承家业了,根本就是要绝了李家的后啊。
而这一切,这一切都是因为走了一趟武清。武清,苏默!
李东阳恨恨的想着,眼中闪过一抹恨意。其实以他的智慧,又何尝不明白儿子的状况是自找的?但是明白归明白,道理归道理,事情真临到了自己身上,他毕竟不是圣人,这种迁怒的情绪怎么也难以平复下去。
甚至,由此他都有些记恨上老友王懋了。儿子喜欢王泌,这几乎是全京城的人都知道的事儿。可你王懋竟总是推脱,说什么此事由女儿自决。
真是可笑之极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婚姻大事儿由儿女自决的?你王懋还是不是儒门子弟了?圣人之训还要不要遵守了?
若不是你百般推脱,你那闺女早成了我李家媳妇儿,我儿又怎会跑去武清招惹那苏默?不去武清,我儿身体康健,又怎会一再的落榜,进而连身子都垮了?
想着这些种种,李东阳就有种想要杀人的冲动。那苏家小子,自己原本不想再去计较,但是如今这种种,他若不狠狠的教训一番,这口气委实咽不下去。
尤其儿子病中仍念念不忘武清之辱,就算为了满足儿子的心愿,这事儿也不能轻易算完了。
“且再等等,等此番乡试放榜之后。若是我儿中了,则一切便罢。倘若不中……”他眼中划过一抹阴翳,长长吐出口气来。
但是随后,脸上的阴沉又转为焦虑。儿子的身体,一定要先保住儿子的身体才行。否则,便是中了又怎样,人都没了,一切也都完了。
眼下太医那儿是没什么好办法,但是听闻天子身边那位神秘的张天师似乎有些手段,天子之所以能在那般勤政操劳国事之际,还能保持精力旺盛,俱皆因为那张天师的丹药之故。
虽说他和清流们一直都是站在反对的立场,如今却是顾不上了,但凡能对儿子有用的,他都要尽量试试。此番入宫,便是想看看,能不能觑个机会,求天子让那张天师帮儿子看看。
正是这种情况下,他才神思不属的没看清路,和王义撞到了一起。以他清流领袖的身份,现在却要反过头来求向一直以来被自己打压的道门,这种憋屈和屈辱,怎不让他又愧又惭?
再想想一旦自己开了口,往后朝中同党将会如何看自己?这种种种种,更是让他煎熬。再加上文官集团本就和厂卫尿不到一个壶里,平时倒也罢了,他便心中再如何鄙视不屑,总也会自持身份装出一副和善大度的模样。但是今日,实在是没那心情啊。
就这么的,王档头被毫不留情面的无视,便也就是顺理成章,毫不奇怪了。
不过李东阳毕竟是心慧过人之辈,待到走出一阵儿,猛然不由一顿。回身遥望王义的方向,手捋胡须眯起眼来。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番子似是东厂下面的一个档头,以其身份怎会从宫中出来?除非是天子召见。
而天子忽然召见一个番子…….李东阳眼睛愈发眯的紧了。这番子应该就是前日押解那武清县沈松的,当时天子震怒,竟将审问权下放给了东厂。
据说那沈松颇不简单,紧了大牢后,竟一直不曾开口。而如今,这番子忽然入宫,莫非不是天子召见,而是那沈松终于张了嘴了?
武清!
李东阳眼底冰寒,他从来没这般痛恨过一个地方。但是这个武清,现在俨然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提起武清,便不由的想起那个小畜生。而这个沈松貌似也是和那小畜生不对付,说不定这里面便牵扯到那小畜生。不,不是说不定,应该是肯定!
以那小畜生不安分的性子,这事儿里面必然少不了他的手笔。如此说来,自己是不是可以……
他脚下放慢,默默的思索起来。一直走到乾清宫前,这才重新抬起头来,脸上再次恢复平日里的云清风淡,稳稳的踱着四方步踏上了玉阶。只是若有人仔细留意,必能看出他眼底隐隐的杀机。
门外的大汉将军禀报过后,殿中走出太监杜甫,笑呵呵的冲着他躬身行礼,笑道:“李阁老,陛下有请。”
李东阳也回礼笑道:“有劳杜公公。陛下精神可好?”
杜甫面色不动的点点头,边引着他进殿,一边低声道:“武清苏默失踪,陛下甚是震怒。”说完,便低头疾走,如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一样。
李东阳身子猛然一震,脚下都不由的一顿,待见杜甫诧异的眼神瞄过来,才猛然一省,微笑着点点头,再次迈步跟上。但是心中却是如同惊涛骇浪一般,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自己这边刚想着如何对付那小畜生,怎的就忽然失踪了?而且,他一个小小的童生,失踪就失踪了吧,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大明朝地域广阔,人口千万,一日不知死去多少,又不知要增加多少。一个小小的童生的失踪,如何竟让天子关注了?
就算前阵子因为自己的略施手段,让这小畜生的名头传到了御前,但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那不过是顺势而为,这小子本身并没什么特殊。
可是如今看来,至少在天子心中,这小畜生已经不是自己所想象那样的可有可无了。有了天子的关注,便他原本是只蝼蚁,自己也必须的小心应对。否则,一个不好,小事也会最终形成天大的祸事!
有道是风起于青萍之末,他久历朝中,不知见识了多少诡谲变化,从来都是从不起眼处发起的。眼前这事儿,谁又能知道,最后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儿?
要谨慎!必须要谨慎!他暗暗的告诫着自己,起先的所有念头,霎时间消散的一干二净。
第264章:皇帝有心事
“叩见陛下。”进的殿中,眼眸微抬,见弘治皇帝负手站在窗棱前,李东阳收拾起心思,躬身下拜。
“李卿平身吧,看座。”窗前的弘治转过身来,笑着点点头,对旁边侍立的杜甫一挥手,自己也往御座上坐了。
李东阳再拜谢过,侧着身子坐了,面上一片恭谨,心下却暗暗惊疑起来。
弘治刚才一转身之际,虽然掩饰的很好,但是在他这个久在身边的重臣眼中,仍是捕捉到了那细微的焦虑。
皇帝为什么焦虑?这可是一国之君啊,他的喜怒哀乐、一呼一吸都牵动着整个天下,岂同小可。
而且,皇帝有焦虑的事儿,应该召集他们这些重臣共同商议决断才是。可为什么没见这种举动呢?若不是自己今日正好入宫,那是不是说这事儿根本就不会让大臣们知晓?
不对,不是是不是的问题,而是肯定不会吧。否则,皇帝刚才也不用去掩饰了。
李东阳心思电转,随即便是心中警铃大振。皇帝心中有大事儿,却不想让大臣们知道,至少是不愿让自己知道,这可不是个好现象。
这说明要么是这事儿大到了超出大臣们的权限,要么就是皇帝对自己等人出现了信任危机。而无论是哪一个,显然都不利于文官集团的利益。
他暗暗的想着,面上却是波澜不兴,落座后便垂眉低首,静等天子发话。
“李卿匆匆入宫见朕,可是有什么事儿吗?”弘治似乎并没察觉他的心思,坐下后取过茶盏啜了一口,这才曼声问道。
李东阳微微欠身,没直接说求丹什么的,只把儿子李兆先的病情提了下,说完后,脸上一片凄然。
他辅佐了弘治皇帝这么些年,早摸透了皇帝的性子。与其自己开口相求,倒不如让皇帝主动开口提起更好。
果然,弘治眉头一蹙,露出关心的神色,凝声道:“爱卿没找太医去看吗?杜甫,去,传太医院即刻派人去李卿府上,全力救治李卿之子。”
杜甫恭声应是,转身要走,李东阳赶忙拦住,起身谢道:“臣多谢陛下,只是太医已经看过了。但…..但,唉!”他长叹一声,脸上出现落寞之色。
弘治眉头一挑,“看过了?那……..”
李东阳摇摇头,长叹一声,再拜道:“太医也无能为力,只说静养看看,或许会有转机。臣这一脉,只得犬子这一根独苗,如今……如今……,唉,臣万死,如今实在是方寸已乱,有失礼仪之处,还请陛下宽宥。”
弘治挥挥手,脸上动容,温声道:“李卿无需如此。唉,世上父母尽皆此心,何独李卿?”说着,语声低沉下去,目光也变得悠远起来,似乎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神情竟有些怔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