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闲人 第206节
“何莹!”霎时间,苏默眼睛就红了,大喝一声催马便要向前冲过去。
砰!旁边忽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拉住马的缰绳,让那马儿出唏律律一声长嘶,踏踏踏原地转了半圈。
“你退后,我去!来人,你们看住他。传令全军后撤,盾手就地布防御阵!”孙胜沉着的喊声在耳边响起,随后便见一骑奔出,只片刻间冲了过去。
后队中奔出数十举着方盾的士卒,冲前几步,随即呈半圆形散开。然后砰砰的声响中,将大盾立于地上,人却蹲下身子紧紧抵住。
苏默被两个亲兵扯着马笼头,死命的拽到盾阵后面,然后一伸手将他拽了下来,随后按倒在地。
噼里啪啦的声响如同雨打芭蕉也似,那是一些迸射过来的细小砂石落到盾牌上所致。
“放开我!”苏默呸呸连声吐出口中的泥沙,好容易恢复了声音,挣扎着大叫道。前方何莹正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他哪能放下心自己躲在后面?
“大人不可,勿要给咱们添……”身边一个亲兵手上用力,使劲的按住他,红着眼大声怒叱着,只是一句话未说完,忽然猛的顿住无声。
苏默但觉一股热流忽然喷溅到脸上,忙抬头看去时,却见这位亲兵脖颈上一支羽箭透颈而出,鲜血便如喷泉似的激射出一片雾状。
按着他肩头的手渐渐无力,亲兵瞪着他的眼睛,也一点一点的失去了光彩,最终轰然向后倒去。
苏默就那么张大了嘴巴,呆呆的看着他慢慢倒下,脑子里霎时间空白一片。
他并不是没经历过杀伐,甚至当日在武清时,还曾亲手杀死过几人。当时虽说略有些不适,但却也并没什么小说中描述的那样,又是呕吐又是不知所措什么的。
苏默本以为自己不会再惧怕杀伐,但是他完全没想到,军阵之中的争杀与他所经历的江湖争斗全不是一码事儿。同样是杀伐,同样是死亡,但其中的震撼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急遽的突兀性,使得战场上的死亡完全没有任何征兆,鲜活的生命也许上一刻还跟你说这话,但下一刻便消散无痕,快的让人连反应都来不及,一如此刻眼前所见。
“苏默,咳咳,苏默,你有没有事?你有没有事?”一个焦灼的声音不停的在耳边回响,伴随着阵阵的咳嗽。
苏默呆滞的眼珠儿动了动,扭头看去,何莹布满了尘土的娇靥显现在眼前,此刻又是泪水又是惊慌,蹲在身边死死抓着他的胳膊摇晃着。
“莹儿~”他近乎是**般的呢喃着,随即猛然惊醒过来。刹那间整个战场巨大的噪声再次充斥在耳中。
“你……你没事了?好,好,太好了。哎呦,孙百户呢?孙百户在哪里?”他惊喜的一把抓住何莹,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没现什么损伤后,才又猛然想起拦住他,而自己却冲出去的孙胜。
“贼人们杀下来了,孙百户去前面了。是他救了我……”何莹激动的说道。眼见苏默没事,便放下心来,说着话的同时扭头往前望去。
那个方向,漫天的尘土将整个视线搅的灰沉沉的,什么也看不清。唯有不时响起的金铁交击声和人的惨叫声传来,显示着里面正生着激烈的打斗。
“咱们去帮忙吧。”何莹手中拎着把军中制式的环刀,头也不回的说道,望向那边的眼神中闪动着莫名的光彩。这妞儿不愧是个彪悍的性子,刚刚脱离了危险,但受这战场杀气所激,便又点燃了体内那好战的因子。
苏默简直有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就她那两手三脚猫的功夫,这种情况下冲过去,那是去帮忙还是去送肉啊?
之前虽然他自己也满心冲动的不管不顾的,但那一来是担心何莹的安危;二来也是并没真正体会到战场的残酷,再加上对他自己的估计不足所致。
但是就在那个拉着他躲到盾牌后的亲兵,就那么突然的死在他面前后,他才终于明白了他那点能量是何等渺小。更不用说,他身上的异能如今虽然可以控制了,但终归改变的只是度,战场之上最注重的力量,却仍然是个极大的短柄。
正是有了这种认识,他才也明白过来,自己现在能做的,便是尽最大限度的不让自己处身险地,唯有这样才能不给人家添乱。
所以在听了何莹喊着要去帮忙的话后,他便一把拉住这妞儿,沉声道:“不可,就好好的在这儿……”
轰——
“啊——”
一句话还未说完,猛不丁从另一个方向传来一声大响,随即便是长长的凄厉的惨叫响起。
苏默激灵灵打个寒颤,脸色大变中霍然扭头望去。那个方向,正是他们这队人的后方。
后面竟也出了变故,这是绝杀之局啊!他想到这儿,霎时间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大人,后面有敌来袭,如何应对?”激烈的兵刃撞击声和厮杀声中,一个浑身是血的兵卒急火火的奔了过来,打眼一扫左右,随后便将目光落在了苏默身上,抱拳大声问道。
军伍之中,等级最是森严。这里没看到孙胜和江彬等将领,兵卒便下意识的向苏默这个如今最大的官儿请示起来。
四周围着苏默的数十个兵卒,不约而同的也都看了过来,甚至包括了和刚才那个死去亲兵一起保护苏默的亲卫在内。
何莹眼中神采大盛,用力挥舞了下手中的环刀叫道:“来得好,杀过去便是。”说罢,转身便要冲杀。
苏默死死的握住她手,以目光阻止她冲动。然后深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沉下心来。
这里还有数十条人命,如果他不站出来,便等于是一盘散沙,怕是敌方只一拨冲击便是溃散败亡的下场。
他没的选择,他必须为这些保护他而来的士兵的生存负责。所以他不能冲动,他此刻的一个决定,将决定着这些士卒包括他和何莹是否能活下来。
“对方有多少人?”他看了看满脸焦灼的来报信的士卒,将所有负面情绪尽数收敛,不见一丝波动。
他不通兵法,却也知道将是兵之胆,这个时候他不能露出一丝慌乱。否则不用敌人过来,就肯能不攻自破。
果然,看到他冷静的面孔,所有人脸上的都微微放松下来,没了先前那种惊慌失措的模样。
“回大人,约有百人的样子。场面太乱,攻击又太突然,实在无法确定。”士卒羞愧的回道。
苏默点点头,又问道:“前面情况如何?可能联系上孙百户和江统领?”这话却是向身边那个亲兵问的。
那亲兵沉重的摇摇头,轻声道:“攻击太突然了,无法摸清状况。不过好在是江小旗现的早,提前引了埋伏,否则…….”他说到这儿便顿住了,脸上露出侥幸之色。
苏默额头上微微沁出汗来,眼下前后都有敌人,但却连敌人的数量都搞不清,这实在太被动了。
所谓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可如今这情况,根本不容他弄清敌情的时间,那唯一的出路便只能赌一把了。或许,自己身为主角的光环能起到作用吧。毕竟自己是穿越的,放在后世小说中,这应该是绝对的主角吧,果然是吧?
他微微沉吟着,眼神中渐渐坚定起来。
“传令,将所有车驾辎重尽数往后堆,最大限度的延缓后面敌人的攻击。再分出一半人手往前去接应孙百户和江统领,由你……嗯,你叫什么名字?还有,刚才那位兄弟叫什么?”他挥手吩咐着,指到那个亲兵时,话音一顿,才想起还不知对方的名字。
那亲兵一愣,随即叉手道:“小人孙勇,死去的那个叫孙谦。咱们都是孙百户的亲卫,名字都是百户大人所赐。”
苏默点点头,伸手拍拍他肩膀,沉声道:“好,我记下了。此番如能得活,我苏默必亲手为孙谦兄弟还有各位战死的兄弟立碑以记。回头你将各位兄弟的籍贯还有家中情况详细告我,他们的家人,我苏默养之!”
听到他这番话,孙勇先是一呆,随即眼中闪过激动之色,重重的一抱拳大声道:“谢大人眷顾,勇愿为大人效死命!”
“愿为大人效死!”
“愿为大人效死!”
刚才一番话,身周众士卒均听的清楚明白,不由的都是感念不已。这个时代,当将领的肯放出照顾麾下普通士卒家眷的话,无疑苏默是头一份了。
要知道,便是像孙胜这样爱护手下的将领,最多也就是对自己的亲卫或能做到。至于普通士卒,谁会在乎他们死活?更不用说他们的妻儿老小了。
所以,在苏默这句豪言说出后,众士卒尽皆感动不已,在孙勇吼出效死的言语后,都是纷纷起身跟着大喊起来。
士气可用!
苏默眼中闪过欣慰之色,狭路相逢勇者胜。兵法不通、敌情不明,唯有拼命才可能死中求活了。而拼命,士气便是重中之重了。
“孙勇,你带领一半兄弟去接应孙百户和江统领。其他人跟着我,咱们……”他抬手一指直通府谷的方向,深吸一口气,沉声道:“突围!”
第306章:于冕的心思
弥陀山,又名笔架山,因其形似文人书案上搁置毛笔的笔架而得名。从弥陀山再往前去,便是后世鼎鼎有名的塞外四堡了。也正因如此,所以弥陀山有着重要的军略地位。
此刻,便在弥陀山下的古道上,正有一队长长的车驾逶迤而行。队伍中,旌旗如云,仪仗并举,最中间一架巨大的辇车在八匹健马的拖曳下缓缓行进着。
如这般架势,稍有点常识的人便会知道,这应是帝王出巡时的场面,绝非寻常官员可以匹配的。
然而世事总有例外,便比如眼前这支队伍。高举的旗幡中有一面最大的旗子,飞金边走银线,迎风招展之际,上面一排斗大的金字:钦命出使大臣于。
是的,这是一位代表大明皇帝出使的钦差大人,于冕于大人的使团队伍。
或许大多数人会认为正是如因钦差的身份,所以才会有如此的场面。但是唯有一些知晓朝中内情的人才知道,这支队伍之所以能得此荣宠,与辇车中那位于大人自身也是有着极大的原因的。
民族英雄、鼎鼎大名的于谦于少保之子,原兵部侍郎、督察御史于冕于大人,他老人家本身就当得起这种荣宠。
只是无人知晓,这位于冕于大人本该是往南京走马上任,出任应天府府尹一职的,却因为一个意外的变故,临时被委任了个“鸿胪寺少卿”的官儿,走上了这条通往大漠的道路。
鸿胪寺少卿和应天府尹的差别,是个人就会明白究竟有多大。可是皇帝偏偏就这么做了,其中缘由稍稍推敲便能大概明白。
昔日土木堡之变,于谦于少保以一己之力,力拒北元,终保的大明社稷周全。由此,于氏在大漠上的名声极为响亮,有着莫大的威慑力。
所以,弘治皇帝在这个关头,临时抽调身为于谦之子的于冕过来,其意自也不必细表了。
但是这种意思或许旁人都能接受,可作为当事人的于冕于大人,就不免有些郁闷了。
他如今已是一大把的年纪了,本想着此番能往江南鸟语花香之地就任,呆上个一年半载的,便可致仕告老,这一生也算的是圆满了。
可谁知冷不丁的美梦突兀的破碎,竟被一竿子支到塞外苦寒之所来,这种巨大的心理落差,实在让于大人憋闷的差点吐出血来。
所以,于大人的心情极差,打从启程伊始就极差。而这种极差的心情,在得知皇帝陛下居然还给自己配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副使后,终于彻底爆发了。
苏默苏讷言?这是个什么鬼?一个十几岁的娃娃,虽说有些才名,虽说于大人本身也颇为喜爱那首脍炙人口的《临江仙》,但这依然改变不了他苏默连县试都未过的事实。
但就是这么个家伙,居然一朝得宠,竟成为了堂堂钦差副使,这是什么?这岂不又是一个传奉官?
传奉官,大明朝有史以来,最让于冕痛恨的一种存在,他永远忘不了当年那些个传奉官对自己一家的伤害。而他几乎前半生的时间,也都是在和那些传奉官在战斗。最终付出了极大的代价,才终于获得了胜利,并被世人称颂。
可如今,自己竟然要和一个传奉官共事,这是一种何等的讽刺?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莫非昔日发生在父亲身上的旧事,又要重演了吗?
不!绝不!他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哪怕是付出他生命的代价。
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人生对他而言已经不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至于家族子嗣,或许是某种魔咒,他足足有六个孩子,却全都是女儿,一个儿子都没有。严格来说,于家到了他这代,已经等于是绝后了。
虽然他也过继了一个族子,但那毕竟是假子不是。便在当年父亲最悲惨的时候,于氏家族也仍然艰难的生存了下来。甚至连他这个嫡亲之子,也不过就是发配山西而已。
那么,就算这次自己做的有些过激,怎么也不至到了当日父亲那种境遇吧。既如此,他还惧怕什么?
所以他必须发出自己的声音,表明自己的态度。这不仅仅是表达自己的不满,还是标范自己的清名的需要。他实在想不出自己不去做点什么的理由。
而那个幸进的小辈,却也偏偏凑趣,好似最近惹了一身的麻烦,以至于皇帝都暗示自己控制使团队伍的行程,以给予其一些保护的作用。
哼哼,若真是个规规矩矩的少年才子,于冕绝对是乐于施以援手的。毕竟,提携后进不但是一种美名,更是一种培植己方势力的手段。不见徐溥那老东西吗?那老狐狸可谓是将这种手段运用到出神入化的地步了。
但是,可惜的是,这个叫苏默的小子,偏偏竟是一个传奉官。这种幸进的官儿,便再天大的才学,他于冕也是绝不会沾边的。不但不能沾边,更要毫不犹豫的表明自己的立场。
这不惟是他自己的心态使然,也是代表了清流的集体意志。更不要说,似乎那位李大学士也流露出对这个苏默的不喜。虽然李东阳并没明确说什么,但于冕却能清晰的感觉到那种隐含的意思。
李东阳是内阁辅臣,当朝大学士,深得弘治皇帝的倚重。其人虽表现的淡泊谦和,但是于冕却能察觉到那深深隐藏在表面之下的欲望和狠辣。
一件事儿,既能满足自己和自己代表集团的申诉,又能顺势结交上一位举足轻重的阁臣。什么叫一举多得?这便是了。所谓天予不取,反受其咎,不外如是。
宽阔的辇车内,于冕端然坐于锦榻之上,默默的思量着这些事儿。眼神中光芒闪烁着,面色也随之阴晴不定。
所有这些事儿的利弊他都考虑进去了,他不是个只知道冲动的毛头小子,只管凭着热血和情绪做事。所以,自然也想到自己这般做法,首先要准备应对的人,便是紫禁城中的那位了。
天子啊,一国之君,大明数百万里土地和亿兆民众的名义上的主人啊。他的怒火,自己真的可以承受的住吗?天子一怒,血流漂杵,想想真是有些可怕啊。
他嘴角微微牵动着,似乎是想要做个笑容,但终是因着心底那丝不屑而中断。这让他的面孔在烛火的映照下,显得有些扭曲的阴森起来。
笃笃笃,辇车外传来轻轻的敲击声。于冕轻轻吐出一口气,将身子坐正,这才沉声道:“进。”
门外毡帘一掀,一个年约四十上下的文士走了进来。进来后,恭敬的对于冕施了一礼,这才开口道:“东翁,有消息了。”
于冕闻言眉峰微微一动,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中年人坐下。这个中年人是他的幕僚,叫顾衡,字星吉。为人沉稳有智,一向为其倚重。
此时顾衡谢了坐,于冕端着茶盏送到嘴边轻啜了一口,这才淡然道:“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