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闲人 第209节
一只野兔蠕动着三瓣儿嘴,惬意的低头啃食着草根。忽然两支长长的耳朵竖起,警惕的向着某个方向倾听。
嗖!
一道如电般的黑影从密林中射出,将它刚刚跃起的身形狠狠的钉在地上,兀自嗡嗡震动的标枪下,野兔两脚踢蹬两下,眼中光亮渐渐褪去,终于彻底不动了。
林中响起一声欢呼,随即几处野草劈波斩浪般被人分开,从中走出几个人来。
“怎么样?”何莹跳跃着跑过来,用力提起标枪,又将野兔拎了起来,冲着身后晃了晃,得意洋洋的叫道。
苏默就一脸的沉痛,转头看着身边猛点头的庄虎叹气道:“虎子,记住,人一定要有仁爱之心、慈悲之心。瞅瞅,瞅瞅啊,多可爱的小兔子啊,就这么被无辜的屠戮了,太残忍了,太没人性了,简直不能看啊。唉,不行了,我要去给这小生命念几遍往生咒去。”说着,嘴中低低的念叨着,转身往回走去。
庄虎目瞪口呆,一脸迷茫的愣在当场。苏大人说的好深奥,他有些不太懂啊。听上去似乎大人是不喜狩猎?那岂不是要饿死?他喃喃的低声嘟囔着。
“所以啊,我只负责吃就好了,那样残暴就跟我没关系了。”听到他的咕哝,苏默回头给了他个灿烂的笑容,理所当然的说道。
唉哟我去!庄虎脚下一个踉跄,顿时栽倒在地。
何二小姐脸上的得意早已不见,代之而起的是恨恨的咬牙切齿。“有本事你吃也别吃,那样才叫真慈悲。”
“那怎么可以!”苏默转回头来,一脸的凝重。“生命诚可贵,浪费更可耻!那种可耻的事,小生是打死也不肯为的。莹儿,你不必劝我了,所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佛祖要怪罪便怪罪我好了。嗯,虎子,别担心,你那份儿我可以考虑帮你吃掉的。”
唉哟!噗通!
刚爬起来的庄虎又被雷到了,失神之中脚下一拌,再次扑倒在地。苏大人,你这么无耻真的好吗?考虑帮我吃掉……爷,能不对我这么好吗?
庄虎快要哭了,巴巴的望着某人的眼神儿,那叫一个幽怨啊。
何莹低下头,一手捂着脸疾走。
太丢人了,太不要脸了!这得脸皮厚到什么程度,才能把这种无耻的话说的如此理直气壮?
好吧,不过总好过前些日子那般消沉。他这算走出阴影了吗?何莹偷偷的回眸望着,嘴角边露出一抹笑容。
这是又过了三天后了。百战余生的这队残兵,借着山高林密的躲避,终于彻底摆脱了后面的追兵。
苏默被当时的惨像打击的有些消沉,整整两天都是一个人不言不语,甚至跟何莹都没说几句话。
直到今天才渐渐恢复了生气儿,于是便被何莹拉了出来一起狩猎,扬言要比试一下,为的就是帮他散散。
如今看来,效果不错。何莹心下暗暗欢喜,连脚下的步伐都不由的带出几分跳跃的意味。
苏默又何尝不明白这女子的心思?其实这些天来,他也不只是沉浸在悲痛中,而是在仔细思考后面的应对。正如当日所想,眼下这些人,他必须负起该负的责任来,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否则,他真没脸去见孙胜了。
想到那个毅然冲出去,却将自己推到后面的汉子,苏默心中不由又是一疼,连忙深深吸口气,将那股酸涩压了下去。
还有江彬,那家伙不是个奸佞吗?什么时候奸佞也如此舍生取义了?这戏码儿完全不对啊。
奸佞啊,混蛋!你干点奸佞的事儿不行吗?你他么这是抢正面角色的戏份儿啊,你他么让哥这主角儿情何以堪啊!这让哥以后还怎么上演斗奸佞、除奸臣的重头戏啊?
你个混蛋,到底在哪儿啊?你一定要给哥活着,好好的活着!然后把戏路回到原先的剧本儿…….
大奸佞江彬在哪儿?大奸佞江彬其实现在离得他并不远。只不过状态,就实在是有些堪虑了…….
当日前方遇袭,江彬在回转通报完了后,便又立即掉头冲杀回去了。
此时的江彬还只是个少年,虽也热衷权势,但却仍不失为一个满腔热血,想要马上取功名的热血儿郎。
而因为原本时空并不存在的苏默突然横空出世,恰巧便在这个时候遇上了他,并给了他足够的尊重和最难得的平等。于是,这个未来的奸佞,一如所有普通的少年那般,热血奔涌了。
战刀如雪、嘶吼如泣。漫天飞尘血雨之中,江彬两眼血红,东奔西突着将一个又一个兵卒救出。到的最后,脑子中已然全没了别的杂念,只是机械的一次又一次的挥刀、劈下。再挥刀,再劈下……
“君雅!退!退!不可恋战!”迷糊中,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厉喝,使得他有些昏沉的头脑猛的惊醒过来。
循声看去,却见百户孙胜不知何时已经杀到了身边,此刻正浑身浴血的将一个敌人一刀戳翻,目眦欲裂的大声嘶吼着。
身边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敌人的,但更多却是自己人的。先前聚拢来的二十多人,此时只剩下不过四五人,也都是个个带伤,早已到了强弩之末了。
浑浊的尘土中,影影绰绰无数人影正蜂拥而来。那都是伏击他们的敌人,众寡悬殊之势,一目了然。
“走!快走!去告诉苏大人,这是阴谋!不要轻信…….”孙胜两眼血红,眼见得浑身上下不知披伤几许,却仍势若疯虎般的舞刀狂战。同时嘴中大声的对着他呼喊着,似乎要告诉他些什么。
咻——
一支劲矢忽然从远处如电而至,毒蛇般贯入孙胜健硕的身躯中,正中胸前后透背而出,使得孙胜的吼声戛然而止。
孙胜狂舞的身形陡然一震,瞪大了眼睛低头看看胸前兀自抖颤的箭尾,然后仰天而倒。
“孙叔——”
那一刻,江彬只觉的脑中轰的一声,似乎有炸雷猛的炸响开来,让他瞬间脑中一片空白。
眼前渐渐泛红起来,再没了任何色彩,唯余铺天盖地的血色,将所有一切染成了血海。
“喝——”
他嗓子中出了如同野兽般的嚎叫,猛然冲上几步,手中带着豁口的环刀向左猛劈,将一个敌兵砍得肚破肠流,哀嚎着跌了出去;再顺势一拖一带,带着血渍的刀锋横空闪过,又将另一人的脖颈斩断。
喷涌的血水顿时将他兜头浇了个遍,刹那间让他看起来,如似从地狱血海中爬出的修罗一般。
四周众敌兵纷纷出惊悚的叫声,忙不迭的远远躲开,一时竟无人再敢上前。
江彬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就那么一步步走到孙胜身前,噗通跪倒,颤着手将孙胜抱起。
孙胜眼睛瞪得大大的,脸上神色又是焦急又是愤怒,似乎想要传达什么。只可惜直到临死那一刻,也未能将话说完。
“嗷——”
江彬紧紧的将孙胜的尸抱进胸前,忽然仰天出一声长哭,犹如孤狼啸月。
这是他的孙叔,这个从小看护他长大的孙叔。也是这个世上,他如今唯一的亲人。
但是今天,他终于又成了孤儿。那个爱他护他的孙叔,就这么去了。这一刻,江彬只觉得整个天地都没了生趣,他的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暴戾。
杀戮!他只想着杀戮!他想要将一切都尽数毁灭,让这一切都为他的孙叔陪葬!
“统领,走!快走啊!”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声,满带着一往无前的绝然。
他悚然而惊,睁目四望,却见剩下的几个兵卒死死的挡在身前,紧紧的护着他。这几个兵卒是前队仅剩的几个了,面对着蜂拥而来的敌兵,人人都是全不顾自身安危,用以命换命的方式,挥洒着最后的悲壮。
但是,众寡悬殊之下,便再是如何拼命,也不过如同大海中的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一个倒下去了,又一个倒下去了,然后又是一个……
眨眼间,最后一个人也打着旋儿向后跌出。江彬猛地跳了起来,抢前一把扶住。
“活……下去,找到苏大人,报……仇…….”那汉子嘴中血沫子喷涌而出,直直的瞪着他,艰难的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字,然后就那么睁着眼,一动不动了。
报仇!报仇!
江彬轻轻将怀中的袍泽放下,轻轻为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污,又转头看看一边躺着的孙胜,伸手将孙胜至死都握在手中的刀拎了起来,随后慢慢的站起身来。
刚刚围拢到他身旁的敌兵,随着他的起身,猛然同时向后退开两步,看着他脸上那越来越浓的疯狂之色,不由的都是心中胆颤。
这个男人刚才那如同魔神般的暴虐,给他们留下了极大的震撼。这使得他们直到现在,心中都仍在颤栗不已。以至于竟出现了随着一人而动,数十人齐齐震慑而退的奇观。
“杀!”
江彬目光转动,看着四周露出诡异的一笑。然后猛地暴喝一声,整个人由极静瞬间转为极动。
双刀翻飞,血雨如瀑。没人能想到,就在这种情况下,只是一个人的江彬竟然不退反进,反而悍然主动杀了过来。
淬不及防下,顿时间便是无数残肢断臂飞了起来。惨叫声、哀嚎声不绝而起,散碎的血肉四下迸射、人头翻滚,围堵的敌军霎时间一片大乱。
一刀横扫一刀直劈,脚下随势而走,又再连杀数人后,江彬整个人便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
胳膊上、腿上阵阵的疼痛传来,便是背上也不知何时被斩开一道尺许长的口子,血肉绽开着,如同恶魔的大嘴。
他受伤了,重伤。哪怕他再如何勇悍,却终归只是一人。面对着数十倍的敌人,即便是靠着凌厉的杀势吓退了一部分,但总是也有些同样悍勇的对手,给他造成了极重的打击。
他急剧的喘息着,感觉胸中有些憋闷,眼前也一阵阵的昏眩。这是失血过多的表征。
他心中升起明悟,不用多久了,或许能再杀两个?又或许就是下一刻,他就会被斩成肉泥。
还是不行吗?真的是杀不出去了啊。可惜,不能再见到先生了,这个仇也只能等到来生再报了。
他忽然咧开嘴笑了笑,那血迹淋漓的脸颊抽了抽,诡异的神情让四周围上来的众人又再骇了一跳。
“杀!”他低沉着闷闷的又吼了一声,却因为嗓子早已嘶吼的哑了,而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唔噜。
铛!
手中的刀被格挡住,随即又脱手而飞。他已然没了力气了,身子不可自抑的向后跌去。
然后眼中便看到了那一抹雪亮,还有雪亮中映照出的那轮残阳,猩红、如血……
第311章:终得汇合
阴风峡口血气弥漫、杀声震天,便在离此不远的一处高崖上,此刻却正有几个人迎风而立,默默的俯视着一切。? ? ?
几个人中,当前而立的是两个女子,都是一身白裙,以面纱遮面。只是从站立的位置上看,能看出是主仆二人。
而在二女一旁,则是一个带着兜帽的黑衣人。以这三人为中心,另外几人则都在外围环成一圈儿,一看便是些护卫之类的。左近林子中,也能看到有衣袂闪动,则是一些个暗桩了。
此刻,黑衣人兜帽下的眼睛闪烁着幽光,微微侧头看向旁边的女子,轻声道:“芸姑娘,这怕是有些过了吧。”
芸姑娘站的如同雕塑一般,似乎对黑衣人的话完全没有听到。黑衣人身上衣角微动,显然极是愤怒。
旁边婢女悄悄扯扯那女子衣襟,眼中有不安的光芒闪动。芸姑娘才轻哼一声,清冷的声音道:“你我双方本是合作关系,小女子如何行事,却也无须贵方多言。钰公子,却不知是谁过界了。”
黑衣人便是一窒,但随即哈哈一笑,点头道:“说的也是,倒是在下的不是了。只是不知今日之事,如果被令主上知晓,又将如何?芸姑娘可有思量?”
这话中,隐然有威胁之意。芸姑娘却只是淡淡的道:“知晓又如何?此番本也不是为了取……他性命,又有何错?”
黑衣人眼神渐渐冰冷起来,嘿然道:“芸姑娘这怕是有些讨巧了吧。咱们虽然没说一定要取那苏默的性命,却也没说就要轻易放过他吧。再说了,即便如此,你刻意放水,纵了那苏默也就罢了,这会儿却连他手下这些杂鱼也故意放纵,又怎么说?”
芸姑娘冷笑道:“钰公子这红口白牙的好不可笑,说小女子纵敌,敢问有何证据?既然无凭无据,还望公子慎言才好,免得伤了两家的和气。”
黑衣人被堵得无言,少顷,沉声道:“芸姑娘倒是还一张利口,只不过事实如何,你我皆心知肚明。按说此刻你芸姑娘应当是往宁夏那边去的吧,却不知为何突然自延水一路跟来这边?嘿,据在下所知,似乎芸姑娘曾与那苏默颇有交集啊。”
芸姑娘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终于起了一丝涟漪,但又瞬间归于寂然。眼神冰冷的扫了他一眼,淡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随便钰公子怎么说。此地事已了,小女子便先告辞了。”
说着,再也不理会黑衣人,转身便走。只是走出两步后,忽然又脚下一顿,轻轻的道:“小女子与苏默曾有交集,钰公子又何尝不是?”说罢,再不停留,白裙飘动,一会儿便走的不见了踪影。
黑衣人凝立不动,只死死盯着芸姑娘离去的方向看着,眼神满是阴翳冷厉。
良久,忽然低低的呢喃道:“贱人,你又知道些甚?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又哪里知晓我主神机妙算,早将一切料定?嘿嘿,且看吧,咱们走着看吧……”
语音低沉,在呜咽的风中微不可闻。待到风过之后,高崖上再无一人,便似这里从未有人停留过一般。
没有人知道这些,便是作为当事人的苏默和江彬也想不到,他们几乎损伤殆尽、拼死拼活的杀透重围,原来竟是有人从中放水所致。若非如此,以他们全无防备骤然遇袭之下,又哪还有活的机会?
江彬再次恢复意识时,只觉得浑身剧痛,便连移动一根小手指都艰难无比。可是诡异的是,偏偏他却觉得体内精力弥漫,似乎有着无穷的生机涌动,让他恨不得跳跃起来,纵声长啸才得痛快。
这种完全互相矛盾的感觉,让他一时间无所适从,甚至连自己现在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有些拿不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