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闲人 第350节
眼下众人里,怕是唯有江彬、弗朗西斯科这些人没那么多想法。跟着苏默时间久了,见多了苏默不平凡之处,对苏默已然是盲目的信从,开始向脑残粉进化了。
常豹用力揉揉脑袋,歪头看向望着远处若有所思的苏默,心中不由一动,低声道:“默哥儿,你……你在想什么?莫非你还不甘心,还想继续追那粘罕帖木儿不成?”
苏默啊了一声,转头看到他脸上的古怪,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翻个白眼哼道:“咋,你是不是觉得我是异想天开?是不是觉得我让奥利塞斯他们来堵截他们,根本就是瞎胡闹?”
常豹等人咳咳连声咳了起来,却只是笑着不说话。苏默撇撇嘴不屑道:“所谓贫穷不要紧,就怕没文化。近亲……那个,咳咳,你们的智商啊,我真为你们捉急。奥利塞斯,你来跟他们说。”
常豹等人笑容一僵,好悬没给噎死。这混蛋,知道你号称什么狗屁才子,但用不用这么诋毁咱们啊?啥,你还有说法,这倒要听听了。
奥利塞斯早就因为他们不相信苏默而心中暗恼了,这会儿听苏默让他说话,当即冷冷的斜了众人一眼,这才漠然道:“主人命我等分成数组,各准备火把若干,散布与前方密林之中。昨夜敌人到来时,我等便将所有火把点燃,但却并不出击,只擂鼓吹号以作声势。主人料定敌人逃到此处,正是筋疲力尽之时,如此乍遇伏兵必当胆丧气沮、越发混乱。然后待其慌乱逃窜后,我等再从后击之,如此唯有我杀敌,何来敌杀我?必当有所获。”
虚张声势!众人这才恍悟。仔细想想,倒也是,这里算算距离,可不恰好是正到了筋疲力尽的时刻?而也是这个位置,大约恰好是将将脱离追击,应该会停下来喘口气的时机。
而人在极致的紧张之后,刚刚松懈下来的时候,才是最无力的时刻。这时候忽然遇上伏兵,但凡正常点的都会第一时间爬起来逃跑。那样的话,奥利塞斯等人再从后追杀,还真可能得手也别说。
要知道,当时可正是黑夜之中,又加上一心逃命,有了前面虚张声势的铺垫,谁还会细心的驻足察看,追来的究竟是千人万人还是区区数十人?
这么想想,苏默的安排看似粗糙不堪,但却委实大有巧妙。自己之前那番笑,倒真是智短之见,怨不得这丫的鄙视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惭惭的。唯有常豹皱眉不语,略一沉吟后忽然道:“这般解说怕不有理。然则战场之上,千变万化,固然常理如此,但却也不虞有意外变化。倘若当时粘罕帖木儿反其道而行之,悍然聚兵来战,前番所有计算岂不俱皆成空?若真那样,怕是此刻我等来此,见到的便唯有将军的尸首了吧。”
这话一出,众人不由又是一愣。是啊,刚才万般说法都是建立在对方闻声而逃的基础上,可谁敢保证粘罕帖木儿不会脑子一热,不管不顾的直直迎了上去,索性大干一场?若是那样,可真是一切休矣。
什么埋伏人家,什么从后追击,什么虚张声势,一切都成了笑话了。想想真是那样的场面,众人不由的都是激灵灵打个冷颤,庆幸不已。
他们却不知道,当时的情景还真就是跟猜想的一样,要不是粘罕帖木儿临时突然昏倒过去,常豹的推断俨然一丝不差。
然而奥利塞斯听了这番话后,只是冷冷一笑,转身伸手一邀,淡然道:“这么简单明显的漏洞我家主人岂能不知?便请诸位移步,进去林中一看便知。”说罢,再不理会,转身上马,径直往林中驰去。
众人面面相觑,这个憋屈啊。你妹!怎么又被鄙视了?难不成还有什么暗招埋伏着?好,就前去一看,到底是什么高招让这厮如此嚣张。
这么想着,众人再不多言,齐齐上马跟了过去。
待到进入林中,但见里面影影绰绰竟是不下数百号人,大多都是髡头左衽装束,被一帮子瑟雷斯战士团团围住了守着。
众人先是一呆,随即反应过来,看来昨夜虽未能竟全功,但也不是白费功夫。只是这和暗招有什么联系?
心中疑惑之际,却见先一步进来的奥利塞斯正立在一棵树下,眼见众人进来,当即便抬手向某个地方指了指。
众人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及处,先是一呆,但紧接着便是齐齐面色大变,失声惊呼了出来。
第556章:再相见
大树下,很明显的堆起一层厚厚的枯枝干草,这也就是白天,放在晚上时候,又加上密林之中,若无火把照亮,却是很难看清楚的。
放眼看去,这种布置几乎遍布目光所及的范围。或在树下,或在某块大石旁边,甚至还有些在树杈间。可谓是天上地下全方位覆盖了。
在场的,除了徐鹏举这个草包外,全都是老行伍了。这种情形一入眼便立即明白过来:火攻!
经过了大水的肆虐,又拼命奔逃了一路,本就精疲力竭。遇到伏兵后,一旦不冷静冲了进来,原本或许凭着激发的潜力,还可能杀出一条血路。但若是这个时候,发现再次中了火计,怕是再好的人也得要疯了不可。
毒,太毒了!这便是众人看到眼前一幕脸色大变的原因。
不过就在众人认为这已经是最毒辣的招数了的时候,一直弓着腰察看的常豹忽然猛的直起身来,霍的转头看向苏默,满眼满脸都是惊骇震怖之色,颤声道:“默哥儿,过犹不及,这……这会不会太有伤天和了!”
众人一愣,这又是水又是火的,但是跟伤什么天和的挨不着吧。况且,常家也是行伍世家了,又岂不知两军交战,无所不用其极的道理?常家老二这是怎么了?
常熊常罴满面狐疑,常虎也微觉尴尬,上前一步低声道:“老二,你这是说什么呢。”
常豹神情激动的看看他,叹息道:“说什么?你们好好看看,这干草堆上还有什么?”
众人闻言又是一呆,怎么草堆上还有蹊跷吗?徐鹏举最是雀跃,抢先扑了过去,低头扒拉了几下,再抬起手来时,看着手上黑乎乎的粉末莫名所以。
常熊常罴两人紧跟其后,却先是一愣,随即面色大变,失声惊呼道:“竟是*!这这……这柴堆上还洒了*!”
众人这会儿也都围了上来,在常家兄弟的惊呼后,惊呼声又再次第响起。
常豹苦笑道:“何止是*,难道你们就没注意到,还有许多半干不湿的老树根吗?”
常虎愣了愣,连忙又再翻了翻,果然从中摸出一块湿漉漉的粗大树根,登时面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
兵法中,火攻乃是最常用的计策。但是火攻计中,最大杀伤力的却不是火焰的灼烧,而是火焰燃烧时伴随的浓烟。那才是最犀利的杀着!
一场火攻下来,死于火烧的人数大约能占一两成,但是被活活熏死呛死的,却总是要比烧死的多出一倍甚至数倍。
而如眼前这个布置,粘罕帖木儿先中了水攻之计,狼狈逃到这里本已力竭。一般用计的大将便想再用火计,也不过是为了增加溃兵的混乱,加速溃兵的崩溃速度而已。这种连环计,本意已经不是为了杀伤了。
可是如苏默这种布置,里面又是加*又是塞上湿树根的,分明是从开始就抱着更多、再多的杀死人命的目的。这种用计手段,已经可算是将狠辣用到了极致,便是以“暴虐”来形容也不为过了。故而才有了常豹“有伤天和”的说法。
到了此时,众人再看向苏默的眼神中,已经不是单纯的佩服了,而是有意无意的都多出了几分畏惧忌惮之意。
常豹叹息道:“怪不得奥利塞斯将军方才说,他没能让粘罕帖木儿攻击他是他的错。我初时还当他只是口误,如今看来,竟是打一开始就是我等想的简单了啊。”
他叹着气说着,面上神情复杂变幻。话音顿了顿,脸上似乎犹豫了下又似乎转为了坚定,抬眼看向苏默,忽的正色道:“默哥儿,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若有得罪处,还望海涵。”
苏默耸耸肩,示意无妨。
常豹这才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我等为将,两阵决机之间,本当各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这无可厚非。然则天道有常,总百死之地亦当留一线生机。此非妇人之仁又或通敌纵敌,而是关乎我辈将者切身之机,不可不慎。所谓天衍五十尚有那遁去的一,一味的嗜杀实在有违天道,于将者不利;而用计亦如用事,凡事不可做绝,当为人留一线,亦是为自己留一线;再如使力发力之间,当知力不可用尽,劲不可用空,任何时候都当留下三分以便圆缓。此中之机,还请深思之。”
说罢,他深深看了苏默一眼,眼中脸上满是至真至诚之意。
苏默愣住,全想不到常豹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然而仔细想想,又不由的悚然而惊,心头若有所悟。
古往今来,名将无数,但少有真正的行嗜杀之道的。便有那极少数的,下场也大多不祥。便如秦时的白起,又比如汉武时的霍去病。白起死非其罪,被逼自戕;霍去病更是年少而夭,去世时年不过二十四岁。
常豹适才一番话,或许其中多有唯心主义,但却是出自至诚,真心的为他而谋。两下里相交时日不长,绝对称得上交浅言深了。但也正是如此,便愈发显得难能可贵了。
苏默心下微暖,大是感激。对着常豹深深一揖,恭声道:“常二哥金玉良言,小弟受用不尽,多谢了。”礼罢,起身再看向常豹的眼神中,便多出了真诚之意,不似先前只是戏谑。
常豹也是多智之士,自然能感受的出其中真意,不由的心下欣慰。他本就对苏默的能力大为赞叹,如今又见他小小年纪,毫不自矜狷狂,善纳人言,由是更为欢喜。
赶忙上前扶起时,两人相对而笑,皆心有戚戚,尽在不言中。
整个战斗从定计到施行,到此刻算是揭秘了。众人问起下一步行程,苏默却笑着摇摇头:“且不急。粘罕帖木儿还没抓到不说,咱们也需要再等一支援军到来。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
正说话间,林外哨探的斥候来报,东南方向来了一支队伍,黑衣黑甲,打的旗号竟是大明钦差行头。
苏默拍手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咱们等的人来了,诸位哥哥且随我去迎一迎吧。”
众人自然没有意见,拥着他出了林子,放眼望去,但见极远处一队雄兵缓缓而进。行进之中,气势沉凝,显露出一股莫名的凝重之意。再看那旗号,果然竟是大明钦差的行头。
众人纷纷惊疑,难道是那位钦差正使于冕来了?可那怎么可能?且不说那位正使大人这一趟不知给苏默下了多少绊子,差点没让苏默就此送了命去。两人之间怎么也谈不上和谐,又哪里会巴巴的跑来跟苏默汇合?此其一也;
其二,即便于冕肯先低头,自降身份而来,那也是绝无可能的。整个使团早被达延汗借故支到忽而忽失温去了,此刻周遭不知被多少蒙古兵围着,又哪里能到的这里?
既如此,这钦差行头又是从何说起?
众人心中嘀咕,苏默身边庄虎、唐猛几人却忽然欢呼起来,喜不自胜的叫道:“是五爷和蒙将军他们。”
五爷两个字一出,人群中的魏壹和魏四顿时神情一震,激动的凝目看去。下一刻,但见对面行进的队伍在一阵号角声中停下,随即从中驰出两骑,其中一人披鸳鸯战袄,纱帽青袍,可不正是魏五嘛。
魏壹魏四身子颤抖,俱皆忍不住潸然泪下。半年前,兄弟八人奉命深入大漠,两下分成两组而战,然而时至半年后的今日,再相会时,却是兄弟凋零,魏二魏三长眠于地下,天人永隔,这番铭心刻骨之痛,疼入骨髓。相伴的还有无法面对的羞愧恐慌,竟一时无法排遣。
两人几乎是下意识的驱马向前,但却又不约而同的勒停了战马,就那么离着老远望着,整个人都僵在了当场。
魏四身为弟弟,又身为哥哥,更是激动慌愧不能自己。泪如雨下之际,忽的翻身落马,就当地跪倒下去,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跪,不为君臣父母;这一跪,不为天地苍生;这一哭,只为手足凋敝;这一哭,只为情义长存……
第557章:徐小公爷复仇记
魏四这忽然的一跪一哭,所有人都不由的面色微变,先前的诸般欢喜赞叹俱皆不见沉默起来。
魏壹也矜不住了,仰天长叹一声,翻身下马也要跪倒下去。唯有他才明白,自家四弟之所以跪,既是心伤手足之殇,更是一种兄长愧对兄弟的情感。
对于魏五几个兄弟来说,魏四是他们的四哥。这个四哥如今都跪了,他这个做大哥的,便更应该跪,因为他没能照顾好弟弟们。
对面正兴奋的奔过来的魏五见此情景,先是一愣,随后猛的面色大变,使劲勒停了坐骑,翻身下马撒腿往前迎来。
与此同时,身后队伍中又是三骑飞出,驰到近前也是纷纷落马,一同狂奔了起来,正是魏家兄弟其余的三个。
两边厢越来越近,终是魏五先一步赶到,抢在魏壹双膝落地前便一把扶住,惊声道:“大哥,你这是要做什么?四哥,你快起来,究竟……究竟出了什么事儿?”
他口中急声问着,目光却在人群中扫视着,但却始终没看到二哥三哥的身影,一颗心顿时的直往下沉,手脚都不由的微微颤抖起来。
他在兄弟八个中,最是机灵。这也是当时两下里分开时,为什么南边这一组交由他来带队的原因。
此刻忽然见到两位哥哥伤心欲绝的模样,甚至都要给他们这些弟弟跪下,心中便微微有些猜测了。此刻再没找到魏二魏三的身影,又哪里会想不到出了什么事儿?
他心中越想越慌,手忙脚乱的拉起魏壹,又返身去拉魏四,身后魏六、魏七、魏八也赶了过来,齐齐来劝。
魏五拉起魏四,眼见魏四血红着双眸,神情都有些癫狂,显然是没法好好说话了,便把目光看向了魏壹。
魏壹仰面向天,涕泗横流,哽咽道:“小五,做哥哥的对不住你们,你们二哥三哥……他们……去了……”
轰!
这句话便如当头一个闷雷,魏五身子一晃,精神都不由恍惚起来。心中最后一点侥幸,终是再也不复存在。
二哥三哥……没了?怎么会,怎么会没了呢?开玩笑的吧,这才不过半年光景啊,犹记得当初分兵时,二哥还拍着自己肩膀,谆谆告诫自己小心保重呢。
可如今,自己等人都好好的,那个一再叮咛自己保重的二哥,却偏偏没了。
没了,没了……二哥没了,三哥也没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会这样?!
身边魏六、魏七、魏八的哭声忽然同时响起,显然是也知道了这个噩耗。和魏四几个抱作一团,跪坐在地,泣血锥心。
“啊——”魏五忽然仰天长叫起来,叫声满带着无尽的痛楚和愤懑,响遏云霄,持续不绝。震的附近树枝都在簌簌抖着,直如受伤的野兽嘶吼。
另一边,和魏五一起过来的蒙简一时搞不清状况,只得先和苏默见了礼,这才低声问了起来。
苏默满脸悲怆,苦涩的摇摇头没说话,只是轻声发出一声叹息。让蒙简自去先安排好士兵,自己转身向魏五走去。眼下这局面,最合适出面的人便只有他了,他也必须去面对。毕竟,魏二魏三之死,都是因为他的计策所累。
后面人群中,徐鹏举也是面色阴沉。作为主家,他虽然对魏二魏三之死并没太多悲痛,但终究还是有些感情的。尤其是从他出门以来,便都是八健卒一路陪着他护着他,相处久了又怎么可能没一点儿感触?
或许换在认识苏默之前,这种感触还至于让他感受这么深。因为这个时代,仆从终归只是仆从,死便死了,便如同家里打碎个碗碟一般。等阶的隔绝,形成整个社会都是这种认知的大环境,倒也怪不得他薄情。
但是自打和苏默相识以后,苏默虽从未开口说什么平等之类的话,但一举一动中,后世人根深蒂固的那种人人平等的概念,无时无刻不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身边人。
作为整日黏着苏默,对苏默这位老大极其崇拜的他来说,这种影响愈发深刻。便如此时对八健卒的感触,早已不知不觉中有了许多转变。
在他心中,八健卒已经不再只是单纯的家仆,已然开始向同伴、袍泽,更或是兄弟的感觉靠拢。只不过这种转变,便是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以至于此刻,他心中那种复杂的感觉,让他颇有些不知所措。只能默默的看着,但心中却似乎有股说不出的情绪在酝酿,在翻腾,如同浮冰下的暗流一般,激荡湍急……
下一刻,当这种积压蓄积到了某个临界点后,他忽然深吸一口气,转身就向后面跑去。两眼中满是冰冷酷寒的杀机,那四溢的杀气,使得他原本一张清秀的面孔,都微微透着几分狰狞。
他这忽然的举动,其他人都在关注前方魏家兄弟和苏默,并没有察觉。但是一直冷眼旁观的常豹常虎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此刻两人对视一眼,常虎眼中露出询问之意,常豹微一转念,忽的面色一变,低呼一声:“不好!”说罢,顾不上跟大哥解释,撒腿便从后面追了上去。
常虎愕然,略一思索,对常熊常罴低声嘱咐了几句,便也急急跟了过去。